第一章
吳太太憋在心裡正難受著,聽陳氏這麼問,又想著陳氏是個口風極緊的,也就沒有了什麼顧忌,打發了身邊服侍的,就開始說沈家的八卦:「……據說沈先生來臨安就是因為不想和沈太太在一個屋簷下待著。妳說,女人做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意思?可我看沈太太那樣,反而怡然自得的,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平時別說關心沈先生的起居了,就是說話都沒有一句好言語的。」
陳氏愕然,道:「那這次沈太太來臨安做什麼?這眼看著要過十月初一了!」
吳太太當然也不知道,可這並不妨礙她對這件事好奇。
又過了幾天,吳太太來郁家串門,她拉了陳氏說悄悄話:「我可打聽清楚了,那沈太太和沈先生,關係真的很不好。」
陳氏雖然不是個喜歡主動打聽別人家私事的人,但能聽到她感興趣的小道消息,她還是很喜歡聽的。
「連這樣的事您都能打聽到!」她佩服地望著吳太太,親自給吳太太剝了個橘子。
「我這不也是湊巧嗎?」吳太太顧不上吃橘子,橘子拿在手裡,低聲對陳氏道:「那天妳回家後,我越想越覺得妳說得對。妳說這馬上要祭祖了,誰家的當家太太不是忙得腳不沾地?沈太太居然還有閒工夫到處逛!我就跟我們家老爺說了一聲,裝著什麼也不知道的模樣,派心腹婆子帶了些家裡做的點心送去了縣學,說是聽說沈太太來了,特意送給沈太太的。可事情就這麼巧,我們家婆子送點心去的時候,正好遇到了沈太太和沈先生吵架。」
「啊!」陳氏非常驚訝。
吳太太嘆道:「我們家婆子也沒有想到,當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好在是縣學裡的先生都上課去了,服侍的小廝、婆子也不知道為什麼都不在,沒有旁人在場。我家婆子當時進退兩難的,卻聽了個一清二楚。聽到說是那沈太太受了別人所託,才特意陪了別人家的一位小姐來的臨安。」
這件事陳氏知道。她聽郁棠說的,還知道沈太太因為這個才住進裴家的。
「沈太太是做得有些過分了。」陳氏是不贊成沈太太的選擇的,道:「但兩人也不至於為這件事吵得讓下人看笑話吧?」
吳太太就朝著陳氏若有所指地笑了笑。
陳氏道:「難道其中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吳太太笑道:「妳聽我說完就知道了。」
陳氏洗耳恭聽。
吳太太繼續小聲道:「這原本也沒什麼,誰家還沒有個三朋四友的?可怪就怪在這裡。沈先生一聽,勃然大怒,指著沈太太的鼻子罵她偽善。還說沈太太對著他一副目下無塵的模樣,現在還不是為了權貴低頭折腰,像個媒婆似的,說什麼沈太太若是還要點臉,就趕緊從裴家搬出來。」
作為女子,被丈夫這樣指責就有點誅心了。
陳氏「啊」了一聲,有些不贊同沈先生作派般地皺了皺眉。
吳太太嘆道:「我聽我們家婆子這麼說的時候,心裡也是一急,還想著,這要是沈太太一氣之下做出什麼三長兩短的事來了,只希望我們家婆子夠機敏,能拉得住沈太太。
可誰知道人家沈太太根本不是個省油的燈。聽沈先生這麼說,不僅沒有傷心欲絕地走開或者是反駁,而是冷言冷語地開始數落沈先生。說什麼沈先生自己沒有本事,自己不上進,就以為別人都應該和他一樣,看見權貴之家就躲著走,別人看著覺得他是憤世嫉俗,忌恨那些比他有本事的人,偏偏他還自以為是,覺得自己是清高傲氣、不惹世俗……總之,句句帶刺,我們家婆子學都學不過來了。
沈先生當時可能是被沈太太說得氣不過了,抓起手邊的茶盅就朝沈太太砸了過去,還吼著說,若是沈太太兩天之內不搬到縣學去住或是回杭州城,他就親自上裴家去請沈太太。把沈太太氣得,又把沈先生說了一通,諷刺沈先生,說沈先生只許自己放火,不許別人點燈。他自己巴結顧家也就罷了,她幫顧家做點事,沈先生就喊打喊殺的,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掩飾自己想巴結顧家卻巴結不上的窘況罷了。她可不是沈先生,她要為自家的兒子掙個前程。沈先生若是去裴家也行,她就直接去跟顧朝陽說,這件事是沈先生從中搗亂,看沈先生怎麼向顧家交代,還怎麼在顧朝陽面前擺出師尊的樣子!」
「顧朝陽?」陳氏猜道,「難道是顧小姐的兄弟?」
吳太太聽了立刻叫了起來,不滿地指責陳氏:「原來妳什麼都知道!妳竟然在我面前裝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枉我把妳當體己的姐妹,有什麼事都先跟妳說……」
「不是、不是。」陳氏慌了起來。
她從前臥病在床,和王氏走得最近,像吳太太這樣的朋友,她從來沒有過。她是很珍惜和吳太太的情誼的。
「我之前聽我們家阿棠說過一次,不過並沒有放在心上。」她忙辯解道,「聽妳這麼一說,也就是這麼一猜的。」
吳太太想了想,覺得陳氏沒有必要瞞著她,要怪,也怪自己事前沒有好好問問陳氏。
她立刻就原諒了陳氏,把心裡的那一點點不快拋到了腦後,道:「這麼說,妳也知道了?」
「知道什麼?」陳氏摸不著頭腦地問。
「哎喲,妳就別在我面前守什麼君子非禮勿聽之類的規矩了。」吳太太又有些不滿地道,「我也不是那多嘴的人,妳說給我聽了,我最多也就是跟妳說說,對外面的人肯定是一句都不會多提的,我會把這件事爛到肚子裡的。」
陳氏真沒有反應過來。
吳太太就不高興地道:「那沈太太不就是得了顧家的好處,專門來給顧小姐作媒的嗎?」
陳氏目瞪口呆。
吳太太得意洋洋,道:「給我猜中了吧?我就說了,我也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人,要不是妳,我肯定是不會說的。」
陳氏忙道:「不是,您是從哪裡聽說沈太太是專程來給顧小姐作媒的?顧小姐可也住進了裴府。我們都是生兒育女的人,就算是要給自家的姑娘作媒,也不可能允許自家的姑娘就這樣住到別人家去啊!」
吳太太就仔細地打量了陳氏一番,見陳氏不是在推諉她,遲疑道:「妳是真沒有瞧出來?」
陳氏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吳太太就嘆了口氣,半是自嘲、半是好笑地道:「瞧妳這樣,我覺得我看人還是挺準的。之前覺得妳是個可靠的,其實妳根本就是個不可靠的。」
陳氏哭笑不得。
吳太太也就不繞圈子了,道:「妳仔細想想沈先生是什麼樣的人,再仔細想想沈先生說過的話。雖說我們女人家不應該向著男人說話,可這件事的確是沈太太做得不地道。就算是想給自己的兒子掙個前程,也不能這樣低三下四地,讓沈先生的面子往哪兒擱啊?也不知道沈先生的兒子知道不知道這件事?若是他知道卻沒有阻止他母親,我看,沈先生這兒子也不用要了……」
陳氏左耳朵聽進吳太太的叨叨,就又從右耳朵跑了出來,心裡亂了一陣子後再琢磨這件事──若把當事人顧小姐給拋開了,這件事還真如吳太太所說的,越想越是那麼一回事。
她不由道:「就算是這樣,難道就沒有人教教顧小姐?還有沈太太,既然是受人所託,難道也不提點一下顧家的人?」
吳太太看著陳氏直搖頭,道:「說妳是個實誠人,妳還真是個實誠人。」
陳氏不解。
吳太太細聲慢語地道:「妳想想,顧小姐是什麼人?她可是和李家有過婚約的!沈太太固然是受人所託,可驟然這麼一提,妳說,裴老安人會同意嗎?」
陳氏搖了搖頭。
要她是裴老安人,肯定不願意娶這樣一個媳婦進門。
並不是說顧小姐不好,而是顧、李兩家退親,明顯就是顧家強勢主導的,裴家和李家是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裴三老爺又不是說不到媳婦,何必為了這件事讓李家不愉快,和李家生出罅隙來?
吳太太道:「所以沈太太才會帶顧小姐住進裴家啊!不過是要打日久生情的牌罷了!」
陳氏睜大了眼睛。
吳太太的話雖然沒有說明白、說透澈了,但陳氏已經懂了。她道:「那、那裴家三老爺豈不是要和顧家大小姐訂親了?」
「聽說那位顧小姐不僅賢良淑德,而且長得也很漂亮。」吳太太幽幽地道,「那沈太太也不是傻子,她既然敢出面,肯定是覺得有幾分把握才來的臨安。」說完,她頓時有些不服氣地道:「雖說我們家沒有適齡的姑娘,且我們家就算是有適齡的姑娘,也輪不到我們家和裴家聯姻,可我怎麼想怎麼不舒服,那顧小姐怎麼配得上裴三老爺!沈太太這麼做,的確有點不厚道。」
陳氏聽了卻猶豫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李家是什麼人,我們都是心知肚明的。顧小姐也是受害人。」
吳太太反駁道:「顧家和李家訂親之前難道就沒有打聽清楚?又不是娃娃親。可顧家還是在李家一遇到事的時候就退了親,可見顧家是很講究利益得失的。我是覺得,像顧家這樣門風的人家,怎麼配得上裴三老爺!」
自從裴宴拿了一大筆銀子給江潮重振家業之後,吳老爺私底下就把裴宴誇上了天,連帶著吳太太對裴宴也另眼相看。她這麼一說,對裴宴懷著感激之情的陳氏也覺得顧小姐配不上裴宴了。
吳太太甚至對陳氏道:「你們家阿棠不是常常去給裴府的老安人問安嗎?沈太太到底是不是來給顧小姐作媒的,妳讓你們家阿棠去裴府的時候多留個心眼唄!沈太太和顧小姐還在裴府住著呢!」
陳氏可不想讓郁棠攪和到這件事裡去,她忙委婉地拒絕道:「她一個沒有出閣的小姑娘家懂什麼!若是惹了老安人不快,反而不美。」
吳太太雖然只是這麼一說,可聽到陳氏的回答,她還是不平道:「裴家三老爺要是娶了顧小姐,我以後遇到了顧小姐肯定會繞道走的。」
誰說不是!陳氏在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
原本對裴宴娶誰她都沒有想法的,可聽了吳太太的一席話,想到裴宴有可能會成為顧家的女婿,她也有點難受起來。等送走了吳太太,郁棠幫她拿了為過幾天祭祖準備的新衣裳過來,她忍不住就和郁棠說起這件事來,還向郁棠打聽:「妳遇到沈太太那天,沈太太都和老安人說了些什麼?顧小姐有沒有在老安人面前表現得很特別?」
郁棠聞言像被雷劈了似的,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裴宴和顧曦……這是誰傳出來的謠言?他們也太能扯了!裴宴和顧曦隔著輩分好不好!
不對,是她想左了。
裴宴和顧昶差不多大,還曾同朝為官過。要不是前世固有的印象,讓她總覺得自己和顧曦是一樣的,她也不會認為顧曦和裴宴差著輩分了。
這麼說來,顧曦還真有可能會嫁給裴宴!
可顧曦嫁給裴宴……郁棠想不出那是怎樣的畫面。
但萬一顧曦真的嫁給了裴宴呢?
郁棠頓時覺得自己像吞了隻蒼蠅似的。不僅僅是噁心難受,還有不能接受。
裴宴和顧曦……怎麼能行!
顧曦配得上裴宴嗎?她憑什麼嫁給裴宴!
郁棠騰地站了起來,如困獸般在屋裡轉著圈。
不行,她不能讓顧曦嫁給裴宴!顧曦是個偽君子,是個假大方、人品低劣之人!裴宴娶誰也不應該娶顧曦!
她得去跟裴宴說。
郁棠心裡這麼想,腳居然就隨心而動,朝門外走去。
「妳這是要幹什麼?」她人都要走到門口了,卻被陳氏一把拽住。
陳氏滿臉的無措,道:「我和妳說裴三老爺的事,妳怎麼轉身就走?嘴裡還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這孩子,不會是魔障了吧?
陳氏緊張地上下打量著女兒。
郁棠因手臂被緊箍的痛感而回過神來。
她……她是怎麼了?怎麼會貿貿然地就要去告誡裴宴?
先不說裴宴和顧曦的事只是她母親道聽塗說而來的,就算是裴家真的要和顧家議親,又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再說了,她和顧曦的恩怨是她們之間的事,裴宴足智多謀,老安人精明強幹,哪一個不比她強?她又憑什麼覺得顧曦和裴宴就不合適的?
顧曦和裴宴合不合適,也應該由裴家人來判斷,而不是因為她和顧曦不和就自以為是的代裴家人做決定,認為顧曦和裴宴不合適吧?
郁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那些紛亂的情緒壓在了心底,對母親道:「我聽說顧家有意和裴家聯姻,太驚訝了,一時有些失態……」
陳氏並沒有多想,唏噓道:「別說是妳了,就是我乍一聽到也嚇了一大跳。不過仔細再一想,顧家想跟裴家結親也說得過去──放眼整個蘇浙,還沒有訂親的男子,有幾個能比得上裴家三老爺的?要是我是顧小姐的母親,也會打這主意的。我只是想著從前聽人說過,裴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曾經說過,裴三老爺的婚事,非三品以上大員人家的姑娘不成的。如今裴老太爺去了,裴三老爺的婚事就給耽擱下來了……」
照顧家這樣的,壓根就達不到裴老太爺的標準。
難怪她會覺得心裡不好受。
陳氏和郁棠不約而同地想著,都找到了一條解釋自己心裡不舒服的理由,心情也都平靜下來。
郁棠還仔細地回憶起那天她見到沈太太和顧曦時的情景來。「您不說,我還真沒往這上面想。老安人分明就是不待見沈太太,顧小姐呢,在老安人面前也太活潑了一點,感覺她是特意如此,想討老安人歡喜似的。現在看來,她們執意要住在裴家,還真像是有目的而來的。」
實際上,顧曦在老安人面前表現得挺正常的,只不過是郁棠前世和顧曦一起生活過,顧曦嫁去李家又是低嫁,從始至終都端著幾分架子。今生和前世有所不同了,郁棠立刻就能感覺得到而已。
陳氏咋舌,「這事若是成了,可見那句老話『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話真有道理。那我也大著膽子,請沈先生幫妳在沈家的子弟裡挑個人品端方的做女婿好了。反正有些事不去試試,永遠不知道能不能成。」
顧曦這事打開了陳氏的眼界嗎?
郁棠抿了嘴笑,心底卻不知道怎地,始終彌漫著淡淡的悲傷,讓她不得其解。
◎
十月初一祭了祖,家家戶戶就要開始準備過年了。
胡興突然陪著計大娘來郁家拜訪陳氏,說是裴老安人要去北天目山上的別院住幾天,想請郁棠陪老安人一起去住幾天,問陳氏同不同意。
陳氏不太想讓郁棠去別院住,可見是計大娘親自來請,又說了很多「老安人特別喜歡郁小姐,二太太和五小姐也一道陪著在別院小住,最多十天半個月就回來了,您就當是讓郁小姐去串門」之類的話,讓陳氏有些不好拒絕,就私底下問郁棠的意思。
家裡雖然燒著火盆,可離了火盆還是很冷。郁棠想著老安人屋裡的地龍,就有點想去。
陳氏哭笑不得,點了點郁棠的額頭,「貪小便宜吃大虧。妳到時候上了火,可別回來哭著讓我給妳煮菊花茶喝。」
郁棠呵呵地笑,心裡卻想著不知道顧曦和沈太太有沒有回杭州城?自己這次去裴府別院小住,難道真的是老安人想她了嗎?要是顧曦和沈太太沒有走,她遇到了這兩個人又該怎樣對待?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指使著雙桃收拾衣飾。在和裴家約好的日子,帶著雙桃,由計大娘陪著出了門。
裴府的別院建在北天目山的半山腰,離臨安城不過半天的路程。
一路上,入目都是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幽靜盤山的青石板甬道,如果不是撩開轎簾朝外望時會有刺骨的寒風吹進來,都會讓人誤會此時正值盛夏。而裴府的別院更是坐落在一片葳蕤樹木的掩飾間,白色的牆院,灰色的瓦當,黑色的如意門,只露出一個門臉,僅能供一頂轎子進出。但進去了,繞過一道灰磚砌成的倒「福」字影壁,裡面卻是別有洞天。
綠翠疊嶂的假山,巍峨敞廳,幽深的曲徑,玲瓏的涼亭……竟然是座不輸裴府的大宅院。
計大娘一面在前面領路,一面不時地回過頭來和郁棠說著話:「最早裴家人都是住在這裡的,後來上山下山的不方便,就在小梅巷那裡建了現在的裴府,那邊的裴府在城裡,老爺們做生意、少爺們讀書都更方便。漸漸地,這邊就只在有人要清修的時候來住了。又因是祖產,這座宅院歸宗房所有,過來住的人就更少了。但老太爺還在的時候,很喜歡來這邊居住,連帶著老安人也喜歡過來住。老太爺剛去那會兒,老安人是想搬到這邊來住的,可三老爺還沒有成親,宗族裡各房的家務事一時半會還得老安人幫著調節,老安人住在這也不太方便,就這樣一直拖到了現在。」
郁棠看著這邊的房舍漆柱粉牆的,沒有半點敗落的模樣,估計每年要花不少銀子修整,不由道:「那要是老安人真的搬了過來,妳們豈不是也要跟著過來?」
計大娘點頭,笑道:「所以老太爺去了之後,那些年輕的或是不安心的就都放了出去,老安人現在留在身邊服侍的,多是像我這樣的世僕。再就是像珍珠、琥珀她們這樣從小在老安人身邊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