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府耕園的書房裡,裴宴和沈善言相對無言。
半晌,沈善言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是我太自以為是了。說起來,我們兩口子還挺像的,都是那種沒有腦子的人。我連自己家的事都理不清楚,還來勸你。遐光,你就看在你二師兄的面子上,別和我一般計較了吧!」
裴宴的臉色微霽,道:「沈先生能想清楚就好。我不是不想管京城的事──建功立業,誰不想呢?可有些事,不是我想就行的。我既然做了裴家的宗主,自然要對裴氏家族負責,不能因為我一個人的喜好,把整個家族都拉下水。這一點,您是最清楚的。要不然,當初您也不會選擇來臨安了。」
沈善言點頭,神色有些恍惚,輕聲道:「你阿爹……有眼光、有謀略,也有膽識,從前是我小瞧了他……我一直以為毅公才是你們家最有智慧的,現在看來,最有智慧的卻是你阿爹……這也是你們裴家的福氣!」
「福氣……」裴宴喃喃地道,眼眶突然就溼潤了,喉嚨像被堵住了似的,半點聲響也發不出來。
還是阿茗的出現打破了書房的靜謐:「三老爺,郁家的少東家和小姐過來拜訪您。」
裴宴現在不想見客,可他也知道郁棠和郁遠這個時候來找他是為了什麼。弓是他拉的,他不能就這樣放手不管。
「請他們進來吧!」裴宴說著,卻沒有辦法立刻收斂心中的悲傷。
倒是沈善言,聞言奇道:「郁家的少東家和小姐?不會是郁惠禮家的姪子和姑娘吧?」
「是。」裴宴覺得心累,一個多的字都不想說。
沈善言見狀,尋思著他要不要迴避一下,阿茗已帶著郁遠和郁棠走了進來。
兄長高妹妹一個頭,都是膚白大眼,秀麗精緻的眉眼,一個穿著身靚藍素面杭綢直裰,一個穿了件水綠色素面杭綢褙子,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沈先生也在這裡!」兩人給裴宴行過禮之後,又和沈善言打著招呼。
沈善言微微頷首,有點奇怪兩人來找裴宴做什麼,見裴宴沒有要他迴避的意思,也就繼續坐在那裡沒有動。
郁遠將幾個匣子捧給裴宴看。
裴宴原本就不高興,此時見自己苦口婆心了好一番,郁遠拿出來的東西還是沒有達到自己的要求,就有點遷怒於郁遠,臉色生硬地道:「這些東西做得不行。油漆也就罷了,漆好漆壞占了很大的一部分,就算你們家想進些好一點的油漆,只怕也找不到門路。可這雕功呢?之前我可是叮囑了你好幾次,可你看你拿過來的物件,不過是比從前強了一篾片而已。要是你們只有這樣的水準,肯定是出不了頭的。」
郁遠一下了臉色煞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
郁棠於心不忍。她明明也看出了這些問題,卻沒有及時指出來,指望著裴宴能指點郁遠一二的。沒想到裴宴說話這麼尖銳,幾句話就讓她大堂兄氣勢全失。
郁棠忙補救般地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說來說去,還是我們見識太少了。三老爺,不知道您能不能想辦法幫我們找個樣子過來,讓我們看了長長眼界。」
裴宴考慮了一會兒,覺得郁棠的話有道理。不過,御上的東西哪是那麼容易找得到的?但裴宴卻恰好有。
他道:「那你們就等一會兒好了,我讓人去拿個圓盒,是用來裝墨錠的,從前我無意間得到的,先給你們拿回去看看好了。」
裴宴這是要幫郁家做生意?裴宴不是最不耐煩這些庶務的嗎?郁家什麼時候這麼討裴宴喜歡了?
沈善言有些目瞪口呆。
郁棠頗為意外地看了裴宴一眼。
不知道為什麼,裴宴看上去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郁棠卻隱隱覺得裴宴心裡非常不高興,而且像有股怨氣堵在胸口徘徊不去,會讓他越來越暴躁似的。
但沈先生在這裡,郁棠沒有多問,和郁遠拿到那個剔紅漆的竹葉小圓盒後就要起身告辭。
裴宴望著郁棠眉宇間的擔憂,心中閃過一絲躊躇。
郁小姐向來在他這裡有優待,不是被他留下來喝杯茶,就是吃個點心什麼的。這次她跟著郁遠進府,卻遇到了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連個好臉色都沒有給她,就直接趕她走人。
也不知道這小姑娘回去之後會不會多想?甚至是哭鼻子……
裴宴略一思索,就喊住了往外走的郁棠,道:「我這裡還抽空畫了幾張圖樣,妳先拿回去看看。過幾天我再讓人送幾張過去。」
因為裴宴常常改變主意,郁棠並沒有多想,她見裴宴的臉色好像好了一些,也揚起嘴角淺淺地笑了笑。想著沈善言在場,還屈膝給他行了個福禮,這才上前去接了裴宴在書案上找出來的幾張畫稿,低頭告辭走了。
裴宴見她笑了起來,心中微安,想著小姑娘不笑的時候總帶著幾分愁,笑的時候倒挺好看的,像春天驟放的花朵,頗有些奼紫嫣紅的感覺。
難怪當初那個李竣一見她就跟失了魂似的。
不過,現在的李家估計自身難保,日子要開始不好過了。他暗中有些幸災樂禍地嘖了一聲。
又想到郁小姐那小心眼來。
不僅要讓李家失去一門好親事,還藉著他的手把李家給連根拔起,甚至連顧小姐也不放過。
想到這裡,裴宴揉了揉太陽穴。
他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他能防範的也都防範了,但願浴佛節那天郁小姐沒有機會惹出什麼夭蛾子,讓他去收拾殘局!
裴宴輕輕地嘆了口氣,轉身和沈善言繼續說起京中的形勢來:「這次都察院派了誰做御史?真的只是單純地來查高郵河道的帳目嗎?」
沈善言沒有吭聲,表情明顯有些震驚。
裴宴訝然,不知道他怎麼了,又問了一遍。
沈善言這才「哦」了一聲,回過神來,道:「派誰來還沒有定。京中傳言是衝著高郵的河道去的,可派出來的卻是浙江道的人,一時誰也說不清楚。只能等人到了,看他們是歇在蘇州還是杭州了。」
裴宴沒有說話。沈善言有沈善言的路子,他有他的路子。如果這次司禮監也有人過來,恐怕就不僅僅是件貪墨案的事了。
他沒有說話,沈善言卻忍不住,他道:「你……怎麼一回事?怎麼管起郁家那間小小的漆器鋪子來?就是郁惠禮,也不過是因為手足之情會在他兄長不在家裡的時候去看看……」
裴宴卻事事躬親,做著大掌櫃的事。
這不是他認識的裴遐光!
裴宴聽了直覺就有點不高興,道:「漆器鋪子也挺有意思的。我最近得了好幾件剔紅漆的東西,想看看是怎麼做的。」
沈善言有些懷疑。
雖說有很多像裴宴這樣的世家子弟喜歡一些雜項,以會星象、懂輿圖、會算術為榮,甚至寫書立著,可畢竟不是正道,裴宴不像是這種人。
但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因為裴宴已道:「要是司禮監有人出京,會派誰出來?」
沈善言的心中一驚,哪裡還顧得上去想這些細枝末節,忙道:「你聽說會有司禮監的人隨行?」
裴宴點頭,自己都很意外。說郁家的事就說郁家的事,他為何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沈善言?他原本是準備用這件事做底牌的!
裴宴的眉頭皺了起來。
◎
郁棠和郁遠離開了裴府之後,郁棠就一直在猜測裴宴為什麼不高興。
她覺得裴宴的情緒肯定與沈善言有關。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沈善言來拜訪裴宴了。
沈善言一個避居臨安的文人,除了上次沈太太的事,又有什麼事能讓他和裴宴糾纏不清呢?
郁棠歪著腦袋想了良久。
郁遠卻捧著手中的小圓盒,就像捧著個聚寶盆似的,臉上一時流露出擔憂的表情,一時流露出欣喜的表情,讓郁棠擔心不已,懷疑郁遠會不會太高興了,一下子瘋癲了?
郁棠還試著問郁遠:「小姪兒的名字定下來了嗎?」
本著賤名好養活的說法,郁遠的長子叫了大寶。聽她大伯母的意思,如果再生一個就叫二寶,隨後的就叫三寶、四寶……
郁遠立刻警覺地回頭望著她,道:「二叔父又想到了什麼好聽的名字嗎?」
郁文之前就表示,想讓大寶根據他的輩分、生辰、五行之類的,取個名字叫順義。
大家都覺得這個名字像僕從的名字,但郁文是家裡最有學問的,又怕這名字確實對大寶的運道好,就是郁博,也沒有立刻反駁。
郁棠相信他阿兄的腦子沒問題了。
兩人回到鋪子裡,夏平貴正眼巴巴地等著他們回來,聽說郁遠手裡捧著的那個剔紅漆的小圓盒是裴宴給他們做樣品的,他立刻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摸都不敢摸一下,就著郁遠的手打量起這個雕著竹葉的小圓盒來。
郁棠不懂這些,心裡又惦記著剛才裴宴的情緒,聽夏平貴和郁遠嘀咕了半個時辰就有些不耐煩了,她道:「阿兄,要不我先回去了吧?等你們看出點什麼來了,我再和你去趟裴府好了。」
郁遠見郁棠有些精神不濟,心疼她跟著自己奔波,立刻道:「那妳先回去吧!好好歇著。要去裴府也是明天的事了。」
郁棠就帶著雙桃走了。又因為前頭鋪面上有好幾個男子在看漆器,她就和雙桃走了後門。
不承想她和雙桃剛剛邁過後門高高的青石門檻,就看見了裴宴的馬車。
郁棠好生奇怪。她和裴宴剛剛分開,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他們家鋪子的後門?難道是有什麼要緊事找她?
郁棠剛準備上前問問,趕車的趙振已經認出她來,忙回身撩了車簾,和車裡的人說了幾句,裴宴就撩簾跳下了馬車。
「您怎麼過來了?」郁棠問。
裴宴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青色的杭綢直裰,白玉簪子,清俊得如一幅水墨畫。
郁棠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之所以能這麼容忍裴宴,一方面是受裴宴恩惠良多,一方面是因為裴宴長得實在是英俊。
她認識的人裡面,還沒有誰長得比裴宴更英俊的。
裴宴看到她好像有點意外,聞言四處張望了片刻,不答反問:「這是你們家鋪子的後門?」
郁棠點頭。
裴宴就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如意門,道:「裴家錢莊的側門。」
居然還有這樣的事!
郁棠在心裡暗暗嘖了兩聲,道:「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三老爺。您既然忙著,那我就先回去了。」
誰知道裴宴想了想卻道:「既然碰到了,那我就進鋪子裡看看好了。」說著,抬腳就往鋪子裡去,一面走,還一面道:「少東家在鋪子裡嗎?我拿過來的那個裝墨錠的盒子是京城最有名的文玩鋪子裡的東西,不過我沒有去看過,也不知道他們家是經常有這個賣還是偶爾有這個賣。我覺得應該差人去打聽打聽。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
郁棠卻好奇他為什麼會突然跑到裴家的錢莊來,還有空到他們家的鋪子裡去看看。
她不由道:「錢莊那邊沒什麼事嗎?」
「能有什麼事!」裴宴不以為意地答道,「我準備讓佟大掌櫃把我們家裡的錢莊也都管起來。北京那邊的鋪子接了軍餉的生意,我覺得不太妥當,還是家裡的老人用起來放心些。」
接了軍餉的生意不是很好嗎?郁棠腦子飛快地轉著。是因為裴家現在已經沒有人在朝廷裡做官了,所以接這樣的生意會礙著別人發財嗎?
她是很相信裴宴的判斷的,連連點頭道:「如果有佟大掌櫃掌舵,肯定令人放心。不過,佟大掌櫃年紀也不小了,你們裴家應該有好幾間錢莊吧?他老人家會不會照顧不過來?」
裴宴道:「我讓陳其和他一起。他是家裡的老人了,有些事由他出面比較好,至於帳目這些要花精力的事,有陳其。」
這樣的安排也挺好。郁棠想著,跟在裴宴的身後進了鋪子。
夏平貴和郁遠正捧著裴宴那個裝墨錠的盒子,站在鋪子天井的老槐樹下說著話,聽見動靜抬頭,兩人立刻迎上前來。
「三老爺,您老人家怎麼來了?」夏平貴恭敬地道。
裴宴很隨意地擺了擺手,道:「你們研究得怎麼樣了?」
夏平貴忙道:「我剛才和少東家看了又看,覺得我們雕出來的東西還是層次不夠分明,所以才會讓人看著線條不明晰……」他兩眼發光,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感受和發現,看裴宴的目光像看師長似的,不,比看她大伯父的目光還要敬重,能感覺到他急於得到裴宴認可的焦慮。
郁棠覺得牙疼。怎麼一個、兩個的都會在裴宴面前失去平常心態?
裴宴在聽完夏平貴的話之後卻對夏平貴非常讚賞,很直接地對郁遠道:「他的雕工雖然一般,可眼光卻不錯,你就照著他說的做好了。應該就是他說的原因,你們家雕的東西層次都不太分明。」
郁遠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生怕漏掉了裴宴的哪一句話。
好在裴宴在郁家的鋪子沒有待多長的時間就要走了,郁遠和郁棠送他,依舊走的是後門。
趙振拿了腳踏凳出來。裴宴一隻腳都踩到了凳上,卻突然回頭對郁棠道:「你們家那個功德箱做得怎樣了?我母親四月初四就會住進昭明寺,到時候令堂也會去參加講經會嗎?要不妳和令堂一起提前在昭明寺住下好了。四月初八人肯定很多,能不能上山還是個問題。去得晚了,怕是連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已經得到了消息,顧家的人會提前兩天到,他得把郁棠塞到他母親那裡,免得她針對顧曦又做出什麼事來,得他來收拾殘局──那幾天他很忙,可不想為了這個小丫頭片子分心!
郁棠想著前世昭明寺辦法會的時候,臨安的富貴人家都得提前預訂廂房,不然可真會像裴宴說的,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
裴家是臨安最顯赫的家族,跟著他們家的女眷,肯定能訂個好地方。她姆媽身體不好,如果能託裴家的福訂個清靜的地方,那她姆媽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好啊!」郁棠立刻就答應了,「我在這裡先多謝三老爺了。我明天就去府上給老安人磕頭謝恩。」
還算小丫頭懂事。裴宴滿意地頷首,覺得這小丫頭雖然有時候挺淘氣,挺讓人操心的,但也有聽話的時候。
裴宴打道回府。
郁棠也回了青竹巷,和母親商量著參加浴佛節的事。
陳氏因為身體的緣故,好多年都沒有逛過人山人海的香會或是燈市了,聽了自然喜出望外,道:「妳阿嫂還在坐月子,妳大伯母肯定是要在家裡照顧妳阿嫂的。到時候多半只有我們一家人過去。妳明天去給老安人謝恩,記得多帶點黃豆糕過去。妳上次不是說老安人把黃豆糕留在了屋裡,其他的點心都送了些給別人嗎?我尋思著老安人應該是喜歡吃黃豆糕。」
郁棠沒有在意,由著姆媽安排這一切,自己則是回屋擺弄起衣飾來。
在大眾場合,顧曦通常都打扮得素雅大方,她可不能輸給了顧曦。
忙到了晚上亥時,她才把要去昭明寺的衣飾選好,第二天早上起來往裴家去的時候,她還打了好幾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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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老安人是早上裴宴來給她請安的時候,才知道郁家的女眷會和她一起去昭明寺,她還故作沉吟地道:「會不會不方便?我們家人多,住進去要占大半的院子,二丫頭婆家那邊也說要和我們一起進寺。」
裴宴壓根沒有多想,道:「您說的是楊家嗎?他的父母和弟妹不都在他父親的任上嗎?能來幾個女眷?郁家人更少,我尋思著最多也就是她們母女加兩個僕婦,隨意也能擠出間廂房來。再不濟,就讓宋家讓地方!要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我連家門都不會讓他們進,他們就知點足吧!」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裴老安人還有什麼話說?她笑咪咪地應「好」,尋思著是不是把宋家的人安排到靠東邊的小院裡,那邊挨著大雄寶殿,昭明寺的師父們做法事的時候就在那裡,每天天還沒有亮就會念經不說,還常做些水陸道場……
至於說郁家,如果真像兒子說的,只有郁棠母女過來,那就和他們家的女眷住在一起好了。
裴老安人打定了主意,郁棠來時大家就說得都很高興了。她們不僅定了一起住,按裴老安人的意思,到時候她們還跟著裴家的騾車一起去昭明寺。
郁棠回來告訴陳氏之後,陳氏告訴了郁文,郁文想了想道:「要不然我們家也買匹騾子吧?妳們出去的時候給妳們拉車。」
臨安山多,不出遠門根本用不上騾車。
陳氏不同意:「幹嘛要和人比?養匹騾子不但比人吃得還好,還得專門買個小廝照料。有這錢,還不如給我們家阿棠多攢點嫁妝。」
郁文嘿嘿地笑,只得作罷。
陳氏開始挑選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