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您不能隨便拿家族名下的不動產去賭博啊。這已經是第三次……」
刺耳的啪一聲響起,費蓮緹雅的頭猛地歪向一邊。
「妳算哪根蔥,竟敢對我說教!」
男子渾身散發出酒味,大力推開費蓮緹雅的肩膀恐嚇她。
「好了,別激動,亞斯塔流。你先過去那邊,至於妳……」
貝勒薩輕聲勸阻喝得醉醺醺、走路歪七扭八的堂弟後,轉身面對費蓮緹雅。緊接著,啪──!這一巴掌比剛才還大聲,她另一邊臉頰浮現大大的手印。
「臭婆娘,拿家族的錢去賺錢,就以為那是妳的錢啦?」
費蓮緹雅摀著挨了耳光的臉頰,瑟瑟發抖。
貝勒薩嘲諷道:「別搞錯了。雖然妳和我們同姓,但身上流著卑賤血脈的妳絕對不可能成為我們家族的一分子。妳像現在這樣被我們當成傭人使喚就可以了。」
如此殘忍的話語,不管聽幾遍,還是會覺得胸口上被插了匕首。
「要是妳敢把今天的事告訴爺爺,我絕不善罷干休。」
貝勒薩低聲警告著,並朝地板吐了口口水,揚長而去。沒過多久,傳來他搭乘的馬車漸行漸遠的聲音。費蓮緹雅被獨自留在了陰暗的花街柳巷,她握緊拳頭。
一滴鮮紅的血沿著破皮的嘴唇滑落。
◎◎
匡啷──
「吁──吁。」
馬夫安撫著馬兒,馬車輕微晃動,使費蓮緹雅從陳年往事中回過神來。她拉開窗簾稍微探出頭,見到了皇家士兵。
「到了啊。」
費蓮緹雅放下窗簾,正視前方,腰板又挺得更直了。她綁好散開的頭髮,整理服裝儀容,這幅畫面宛如端莊文雅的畫。
載著她的馬車此時已經穿過皇宮正門,抵達了蘭布勒宮。在午後的燦爛陽光照射下,由黃金雕刻而成、用以裝飾馬車的巨大世界之樹表面耀眼奪目。
「到了。」馬車停了下來,馬夫恭敬地告知。
「費蓮緹雅。」
馬車門隨即被打開,一名相貌俊美的男子前來迎接。
「裴瑞斯。」
費蓮緹雅在他的護衛下走下馬車,男子親吻她的手背,久久不放。這個吻手禮毫不掩飾他心中的欲望。
「裴瑞斯!」
費蓮緹雅埋怨似的直呼他的名字,但裴瑞斯只是緊緊閉著睫毛修長的雙眼,笑而不語。
「我們快進去吧,別讓大家久等了。」她將手抽開並說道,自己率先走向大宴會廳。
看到費蓮緹雅微微泛紅的耳尖,裴瑞斯笑得更燦爛了,隨即負手跟在後面。
「在蘭布勒帝國這裡不會有人因為多等妳一會而有所怨言的,我的緹雅。妳走慢一點也無妨。」
為了這一天,兩人歷經漫漫長路才奔赴至此。
「妳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裡,總要好好享受這一刻吧。」
刻苦耐勞、努力不懈的她,今天終於要享受到甜美的成果了。
「是啊,我可是吃了很多苦頭。」費蓮緹雅坦然表示贊同。
『我繞了好大一圈才回來,你根本無法想像。』
費蓮緹雅接著用幾乎聽不到的音量小聲補了一句:「但我也不能因此失了禮數。」
她的回答是如此果斷,令他一見鍾情的這個女人在這一點上真的很有魅力。裴瑞斯再次露出開心的笑容。
再往前走,沒過多久兩人就停在緊閉的大宴會廳門口前。
「準備好了嗎?」
費蓮緹雅輕輕點頭,回應裴瑞斯的提問。
「那我們進去吧,倫巴第家主。」
他在她面前伸出手。
「走吧,皇太子殿下。」
費蓮緹雅的纖纖玉手握住他的手。
「開門。」
站在裴瑞斯身邊的侍從一聲令下。
「皇太子殿下與費蓮緹雅‧倫巴第家主入場!」
門的另一邊傳來他們兩人入場的通報聲,那句話聽起來就像悅耳美妙的音樂,令費蓮緹雅露出笑容。
門被一分為二,緩緩打開,大宴會廳裡面的亮光從那道縫隙中傾瀉而出。
Chapter 1
嘰咿──
皇家士兵關上大宅邸的鐵門,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兩百五十年來,與蘭布勒皇室並駕齊驅、縱橫大陸的強盛倫巴第家族下場十分淒慘。
家主維埃澤‧倫巴第和數名重要人物,以逃稅和協助叛國罪遭到逮捕。還以為倫巴第家族會如同其家徽「世界之樹」無止盡延伸,堅如磐石、永恆不朽,沒想到就此潦倒沒落。
這座城鎮以該家族命名,數不清的倫巴第人聚集在宅邸前方。有些人拿著手帕頻頻拭淚,有些人看了不忍心而別過頭。
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站在最前面的我──費蓮緹雅。
「一群蠢材。」
雖然我氣到牙齒打顫,但現在怎樣都無所謂了。我瞪著被掛上難看大鎖頭的宅邸正門,又咬牙切齒罵了幾句。
「笨蛋、蠢貨、碰上火災也懶得動的懶惰鬼。」
雖然察覺周圍的人嚇了一跳並轉過頭來看我,但那又如何?倫巴第家族都已經完蛋了。
但是無論我再怎麼破口大罵,還是無法平息滿腔的怒火。
「我就說大皇子不行了。那傢伙就是個下流無賴,絕不可能當上皇太子,都說了幾百遍了!」
那群倫巴第蠢材不顧我的再三勸告,選擇支持大皇子──阿斯塔納‧聶蘭沛‧杜雷利。
他們說,因為大皇子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才會選擇支持他。但是在我看來,他們不過是選了自己的同類,也就是滿腦子只想奢侈享樂,懶到骨子裡的「高貴血統」。
倫巴第家族擁有燦爛輝煌的歷史,視之為蘭布勒帝國史也不為過。杜雷利家主原本不過是王國的某個鄉下領主,是倫巴第家族協助他登基成為初代皇帝,率領帝國發展至今。
不僅如此,倫巴第家族從商團做起,富可敵國。每當戰爭爆發便挺身而出,靠著高超的外交手腕,贏得兵不血刃的勝利,並贊助帝國境內的優秀藝術家。倫巴第家族之名在世界各地無所不及。
而被評為讓倫巴第家族再度躍升一個層次的人,正是前任家主盧拉克‧倫巴第。年輕的盧拉克剛繼承家主之位時,皇室為了牽制他而下達禁門令,禁止倫巴第家踏入皇宮所在的蘭布勒帝國政經重地──皇都。
當時盧拉克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是獎學金制度。無論身分高低貴賤,倫巴第家族砸重金贊助栽培各領域的優秀人才。從小接受倫巴第家族資助念書的這些人,效忠的是誰再明顯不過。他們雖然不是倫巴第家族成員,卻是倫巴第家的人。
前任家主盧拉克在未跨出倫巴第領地半步的情況下,成功在各個角落安插了自己人。先皇最終不得不承認倫巴第影響力深遠,不到二十年就撤回了禁門令。
然而……
「再怎麼蠢,也不能蠢到僅僅兩年就毀了家族吧!」
兩年前,前任家主盧拉克‧倫巴第過世,長子維埃澤坐上家主之位後,便是家族沒落的開始。
維埃澤虛有其表,只會出一張嘴說冠冕堂皇的話,根本不具備帶領與王國匹敵的家族的能力。倫巴第家人一個個都是自私鬼,揮金如土。不用看也知道,嚴格的前任家主不在了,他們就像脫韁野馬般肆意妄為。
我對他們瞭如指掌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也曾是倫巴第家族的一分子。再說得仔細一點,我出生於大韓民國,死於交通意外,在這個世界重生,而且還是倫巴第家族的血脈。
起初,我在嬰兒的身體裡醒來時,看到奢華至極的周遭環境,還以哇哇大哭的方式歡呼我終於含著金湯匙出生了!
我也曾經天天在那座大宅邸裡醒來迎接早晨,望著刻在天花板上的世界之樹家徽入睡。但很可惜的是,我是混血兒。雖然父親是前任倫巴第家主的第三個兒子,但生下我就難產過世的母親是外地流浪民族。因此根據嚴格的家規,兩人沒辦法正式登記結婚。
由這樣的父母生下的我,嚴格說起來是私生女。所幸在爺爺的同意之下,得以冠上倫巴第這個姓氏,但其他人並沒有因此視我為倫巴第家的一分子。我自始至終都不是正式的家族成員,不過是個擁有倫巴第姓氏、處境尷尬的孩子而已。
徒有其名的我也有過一段短暫的幸福時光,但就在我十一歲生日的前幾天,父親死於絕症,而我成了孤兒,在那之後就漸漸被族人遺忘。
少了父親這一層與家族連結的紐帶關係,我再也不是倫巴第家的人。沒過多久,連家族活動也未能獲邀參加,我漸漸失去一席之地。但我不甘於就此被淘汰,所以在身體發育得差不多的十五歲起就開始工作了。
一開始我負責打理宅邸內的圖書館,那裡是父親生前待得最久的地方,也是父親過世後無事可做的我把它當成自己房間般進出的地方。後來圖書館管理員突然因病辭職,好不容易才由我接下了這個空缺。雖然把整間圖書館交給十五歲的孩子打理很不像話,但我的倫巴第姓氏在這種時候還真是好用。
我喜歡訂購大家申購的書籍、整理書目,而且這份工作做起來也不難。出於興趣而認真做的事有了成果,圖書館的環境愈來愈舒適,而我第一次獲得了他人的認可。
我就這樣一點一滴接觸宅邸的事務,結果在十八歲生日成年的時候,我已經不知不覺負責起倫巴第宅邸內外的生計了。
這份工作還挺艱辛的。我父親的兄弟們全是自視甚高的傲慢貴族,而我的堂親是倫巴第家的混帳,三天兩頭就闖禍。我十九歲那年,爺爺臥病在床,我開始從旁協助處理事務。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家中事務,因此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結果。
其他堂親腦袋裡裝的都是漿糊,但我不一樣,不管什麼我都學得很快,辦事能力快狠準。發現我這一面的爺爺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要是我早幾年知道妳是這樣的孩子!」
病情惡化的爺爺,也就是盧拉克‧倫巴第非常擔心家族的未來,常常唉聲嘆氣道:「當初應該讓妳繼承這個家族……」
這種時候我都會先嘆口氣,然後笑著說:「爺爺,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妳為什麼這麼想?」
「我是混血兒啊,由平民母親生下的我,怎麼可能當上家主?」
「沒這回事,費蓮緹雅。」
爺爺搖搖頭,聲音十分堅決。
「妳是倫巴第家的人,既然身上流著我們家族的血脈,妳就有充分的資格。」
但是後悔也來不及了,爺爺的長子維埃澤正盼著自己成為家主的那天到來。
不過,我和爺爺度過的最後三年仍具有意義。父親過世之後,我在這段時光中第一次感受到了骨肉之情。
「對不起,費蓮緹雅,我應該好好照顧年幼的妳才對,明明妳也是我的孫女……真的很對不起。」
也許聽起來很可笑,但我覺得有爺爺的這句話就夠了。對於爺爺不曾照顧過年幼的我的怨恨,因為爺爺的真心道歉而煙消冰釋。
我為了倫巴第拚盡全力,傾注我的愛,使出渾身解數讓家族變得更偉大。我熬夜處理事務,任勞任怨地為堂親所犯下的齷齪勾當善後。
我真的深深愛著倫巴第家族,可是……
「妳走吧。不用我多說,妳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吧,費蓮緹雅。」
爺爺的葬禮辦完之後,成為新家主的大伯父維埃澤把行李丟到我面前,說道:「先前看在父親的分上,我才容忍至今,但是我再也不能坐視不理了。看看妳不知分寸的放肆樣子。」
容忍至今?就這麼看不慣我為家族做事嗎?儘管我一直以來付出了這麼多,我終究不是倫巴第家族的一分子。
「收回我的倫巴第姓氏也沒關係,但是請讓我繼續為家族效力吧。這個地方需要我。」
我幾乎像是在乞求,但換來的只有維埃澤的嗤之以鼻。
「妳到現在還是不知分寸啊,不要再出現在這附近!」
我就這樣被趕出家門了。儘管我身為倫巴第家族的成員,擁有正當的繼承權利,我依然沒分到半點遺產。
整整兩年後,那群蠢貨就毀了倫巴第家族!那麼偉大的家族!我奉獻了青春的美麗倫巴第!
──砰!我粗魯地放下酒杯,杯子發出巨響,酒館老闆瞪了我一眼,但我快氣死了,根本無暇在意。
「就應該大力支持二皇子才對啊!」
二皇子為女傭所生,因此無人在意他的死活。
二皇子──裴瑞斯‧布里巴喬‧杜雷利。有傳聞說他窩在別宮閉門不出,誰也沒想到他會成為一名優秀的人,並且天賦異稟、文武雙全,很快便以第一名之姿從帝國學院畢業,讓他的父皇約瓦尼斯留下深刻印象。
不僅如此,二皇子還深得人心,不但收攬了整個議會,大皇子與其母后費盡心思拉攏的貴族也一下子就臣服於他。
唉,要是跟對人,倫巴第也不至於沒落至此。
「酒保,再給我一杯!」
喝再多的酒,我依舊氣憤難平。
「真是有眼無珠!任誰看,都看得出來二皇子比成天吃喝嫖賭的大皇子更適合當皇帝啊!」
但倫巴第那群蠢貨卻不知道這一點,大概是因為他們都和大皇子一起在賭場廝混吧。
結果二皇子被冊封為皇太子沒多久,皇帝就病倒了。為了讓大皇子當上皇太子,過去對二皇子用盡陰險手段的倫巴第首當其衝,陷入困境。
「唉……該回家了。」
好像喝太多了,頭好暈,幸好我的租屋處離這裡只有兩個街區。我匆匆在桌上留下酒錢,搖搖晃晃走出酒館。
「混蛋、肌肉笨蛋、浪蕩子。」
伯父和堂親的臉每一張都歷歷在目。正當我咒罵著他們的時候,突然一腳踩空,身體傾向一邊,我踉踉蹌蹌地努力不讓自己跌倒。
等我好不容易終於站穩,卻瞬間意識到自己就站在馬車來來往往的大馬路上。
「砰!」
後方有個東西大力撞上我,我感到身體騰空,好像還聽到了遠處傳來馬匹的嘶鳴聲。
我上一世死於車禍,這一世居然也死於馬車意外,太過分了吧!但就算我這樣抱怨著,飛到半空中的身體還是隨著重力狠狠墜落,眼前隨即一片漆黑。
◎
「……父親?」
一名年近三十的棕髮男子在我面前看書。
「……父,不對……爸爸?」
與我相似的碧綠眼睛轉向我。
「緹雅,怎麼了?」
聽到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聲音,我的手臂立刻泛起雞皮疙瘩。
怎麼回事?這是真的嗎?
如果說這是臨死之前的走馬燈,圖書館的書香和周圍的質感也太逼真了。我眨了眨眼,試圖搞清楚狀況。
我明明才剛被馬車撞飛,正等待生命結束的那一刻到來,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宅邸圖書館裡?書架為什麼這麼大?書桌又為何這麼高?
「緹雅?」
上一次有人這麼溫柔地叫我是什麼時候?那對熟悉的碧綠眼眸滿是擔憂,彷彿快要哭了出來。
父親的樣貌和我記憶中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緹雅,妳沒事吧?」
雖然還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但我必須先離開這裡。
「我、我可以回房間一下嗎?」
父親困惑了一下,隨即放心地笑著點頭。
「當然可以,要我陪妳回去嗎?」父親問,他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頭。
「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
「哈哈!妳今天格外勇敢呢。回去的時候小心。」
「好,我、我馬上回來,您在這裡等我一下!」
我就這樣大喊著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東張西望。圖書館的模樣和以前一樣,也就是我成為負責人,提高圖書館使用效率之前的老樣子。
奇怪了!真的好奇怪!
我咚咚咚跑出圖書館,迎接我的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走廊。這裡離我的房間太遠了,我隨便打開一扇門跑進去。
房間裡擺了一張床和簡單的家具,看起來沒有主人。我猜這一間是客房,但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在宅邸本身像村莊一樣大的倫巴第家裡,閒置的房間數也數不清。
「鏡子!沒錯,鏡子!」
幸好我在房間角落找到一面全身鏡。奇怪的是,看起來明明不遠,卻得走好多步才能到。直到站在鏡子前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因。
「我怎麼這麼小一隻?!」
我的身體非常嬌小,連按照成年人身高製作的全身鏡三分之一都不到。低頭一看,我的雙手長得像楓葉一樣,小肚子鼓鼓的,還有兩隻腳也小小的。
「我現在大概幾歲啊?」
又沒辦法找人問這個問題。我思考了一下,趕緊拉起裙襬。
「我八歲生日那天因為跌倒而受了重傷!」
當時我在庭院裡玩,不小心撞到石頭,膝蓋嚴重擦傷,那道疤痕大到我二十五歲了還留在身上。
「沒有,沒有疤痕。」
膝蓋白皙,沒有任何傷口。
「也就是說,我現在還沒滿八歲……」
我又照了一次鏡子,和我小時候的模樣毫無變化。
遭逢橫禍醒來之後,身上一道傷疤都沒有就夠驚人的了,我居然還回到了過去。就算我死過一回,有重生的經驗,我還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畢竟回到過去是第一次。
我雙腿直發抖,所以在床邊坐下,不過,現在的我實在太矮了,連坐到床上這件事都費了我好大的力氣。身高一下子縮水,我只能勉強看到窗外的倫巴第家風景。
「我真的回到過去了。」
我看著庭院深處挺拔高聳的常綠樹,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