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經國傳

稍理解戰後台灣史的人，一定聽過「江南案」。然而造成江南案的原因——江南撰寫的「蔣經國傳」，卻不是每個稍理解戰後台灣史的人一定讀過。



若未讀此書而先從戰後台灣史理解江南案，一定會以為江南在本書中嚴重醜化蔣經國，才使國府干冒大不諱而殺之。然而綜觀全書，江南不過試圖盡力寫出蔣經國的全貌，縱使寫出蔣經國在追逐權力時的心機和計謀，但這畢竟是政治人物都有的一面。更何況，江南在書中亦多褒獎蔣經國。



相較於本書，陶涵在台灣民主化後所著的蔣經國傳在史實考證和挖掘蔣經國隱私上均更有突破，因此本書存在於世上的意義，已非單是討論蔣經國的重要著作而是以現身說法，



告訴後人在威權體制之下，言論自由是得以命交換的奢侈品。

看見偉人背後的陰影——〈蔣經國傳〉　



從孔子刪〈魯史〉作〈春秋〉以降，中國的歷史書寫就特重人物褒貶，到了司馬遷的〈史記〉，則進一步採「本紀」、「世家」、「列傳」的記傳體例，打破單線的編年敘事，將人物推上史書的焦點。問題是，在芸芸眾生裡，寫哪些人、哪些事，以及最困難的，怎麼寫，對史家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驗，因此閱讀人物傳記的樂趣，除了看主角如何調整生命舞步，回應時代節奏之外，作者的筆法和立場也都有可觀之處，江南（本名劉宜良）的〈蔣經國傳〉，剛好符合這樣的條件。



傳記本來就不好寫，爭議性人物更難寫，至於要在人物尚存、時代肅殺的七０年代，寫「當朝太子」蔣經國，那就不是一個難字形容得了。〈蔣經國傳〉原是江南的博士論文題目，後來作者因生計而耽擱，只好在報刊陸續連載。1983年經作者增訂，隔年在美國出版，所以嚴格來說，這本書只寫了73歲前的蔣經國，並不算是「全傳」。然而眾所周知，今人對蔣經國的讚譽，很大部分來自他生前的最後幾年，在兩岸及民主議題上的開放，這是〈蔣經國傳〉關照不到的遺憾。不過往好的方面想，這使得後人可以免除許多傳記的缺點—錦上添花的恭維—更中立地從本書去評價蔣經國，並且去深入思考，如果蔣經國沒有後面這五年，會是怎樣的蔣經國？台灣的歷史又會如何發展？



全書可以分成三部分，第一部份是蔣經國的成長、留學過程，交代他和蔣介石早年不算親愛的父子互動，以及到蘇俄留學的半人質狀態，第二部分細數他返回中國的行政經歷，最後則敘述蔣經國來台後，從掌管特務系統到接任行政院長，最後登上大位的接班過程。江南將全書重心擺在時代環境對蔣經國心理、行為的影響，所以他蒐集各方資料，追蹤蔣經國在蘇聯的日子，認為縱然蔣在蘇共鍛鍊一副接近群眾的親和身段，可是也成就他日後猜忌多疑、冷血精幹的手段，第一個「全省走透透」的政治人物是蔣經國、奠下台灣經濟奇蹟基礎的也是蔣經國；下令鎮壓美麗島事件的是蔣經國，派竹聯幫大哥陳啟禮赴美刺殺江南的，也是蔣經國。



「江南案」是研究蔣經國不可忽略的重點，甚至可以和「中壢事件」並列，成為台灣民主運動轉向的里程碑。資深記者陸鏗在本書的序文指出，蔣經國殺江南，是因為「江南太瞭解蔣經國」、「必欲之去而後甘心」，實在是一針見血的評論。我們當然不能從江南之死，斷言〈蔣經國傳〉裡的針貶論敘，字字中立、句句客觀，可是換個角度想，一般人若是遇到這樣的狀況，應該還不至於大動殺機，可是主角是蔣經國，這位從國共鬥爭漩渦中掙出的一級人物，遇到像江南這樣把他看得透徹的對手，也只能使盡手段讓他「封口」。



就是因為江南太瞭解蔣經國（後者曾是前者的校長及上司），所以在本書中的蔣經國，是一個有喜怒哀樂、生命陰影的主角，而非一般政治人物傳記裡「力爭上游」式的恭讚。蔣經國在面對蔣介石、史達林、宋美齡、孫立人、雷震，以及自民初以來龐大紊亂的內憂外患，都有他的應變之道，他用沉潛和堅毅，摸索出一條迥異於他獨裁父親的道路，在這條路上，當然免不了宮廷鬥爭的斑斑血跡，可是也開出了中國五千年來首見的民主花朵。



沒有人會懷疑，蔣家父子決定了台灣半世紀來的政經發展，其陰魂迄今偶而還會被請出來遊蕩一下，所以他們的功過論斷，絕非像鄧小平以「七三開」定讞毛澤東那樣簡單，〈蔣經國傳〉只是我們撥開歷史迷霧後的一個起點，適逢蔣經國逝世十五週年，閱讀本書，剛好可以讓我們再次認識這位曾經站在歷史浪頭上的「太子」，如何和他的對手在風雲幻化的時代下過招，並讓我們緬懷為書「殉職」的現代董狐——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