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熱血」醫師的走向
黃煌雄
在我第一任立委期間(1981/1-1984/1),最值得提及的事情之一,便是我為台大醫院的更新計畫,經由口頭質詢、書面質詢,以及預算審查做成的附帶決議,將整個預算由原本的55.6億增至91.9億,這項結果,使台大醫院與同為國家醫院的榮民總醫院更新計畫約一百億的預算,拉到比較接近的程度。
當時促使我持續這項努力的主要動力:一為歷史的感情,因為在台灣近代史上最傑出的代表人物如蔣渭水、賴和等都出自台大醫院前身;二為校友的感情,當時在立法院內台大校友很少,只有幾位;三為在台灣傳統社會,台大醫院一直代表著人才與智慧,而當年與我有著直接互動的兩位年輕台大醫師,讓我充分感受到這種氣質與素養,一位為骨科醫師陳博光,一位即是本書作者內科醫師陳耀昌。
自從我認識陳耀昌醫師開始,他一直就是黨外運動的關懷者與支持者,他也是處於弱勢的黨外人士及其眷屬的醫師;為了台灣的民主與前途,他曾走上台北與紐約街頭;由於這種長久的淵源及實際的關懷,陳醫師擔任過民進黨不分區國大,二千年政黨輪替後,他獲聘為呂秀蓮副總統醫療小組召集人。
作為一位專業者,陳醫師是國內血癌與骨髓移植的權威,首創台灣骨髓庫而為功不居,旋即捐給慈濟,也擔任過國內與亞洲有關骨髓移植與血癌組織的負責人﹔更偶然因林滴娟市議員案而成為台灣法醫體系的重建者。行有餘力之際,陳醫師也像他所尊敬的學長蔣渭水一樣,振筆疾書。蔣渭水曾以有名的「臨床講義」一文,診斷台灣,並為台灣開藥方;陳醫師則以血液研究者──「冷」「血」「刺」「客」之名,為「台灣」提供「祕帖」。
縱觀這本新書,從歷史到兩岸、從醫學到人權、從音樂饗宴到台灣職棒、從女性時代到老人社會、從族群感嘆到美麗島國歌……我們不但看到一位醫師興趣的廣泛,也見證一位醫師關懷的「熱血」。隨著時局的發展,特別是民進黨中央執政以後,因為高度期待所產生的巨大落差,這位「熱血」醫師變得「冷血」了:「放眼台灣,熱血沸騰的人太多了。我自己就是一例,自『美麗島』至『政黨輪替』,沸騰了近三十年,而今方知冷血勝於熱血。」
二千年以後的台灣,本來有機會在全球華人世界中建立第一個最具有「民主、公義、本土」特質的國家,現在不但已錯過這樣一個歷史機運,而對於像陳醫師這樣背景的人,領導者未能創造一種格局環境與機制,將其凝聚在一個大熔爐之下,為著共同目標而一起努力,也正反應出當前政治的分歧與多元。面對二○○八立委單一選區和兩票制的第一次實行,第三勢力蜂湧而出,包括陳醫師在內新的選擇,都是想抓住兩票制的空間,創造另外一片天空。這樣看來,從黨外時代以來基本上一直維持的兩大政治力量的局面,似乎真正要進到新的發展階段……
自序 冷血刺客之心路歷程
在「非凡新聞e周刊」寫「冷血刺客」專欄是我人生中最快樂也最快意的事之一。
快樂,是因為人生「三立」太難,而我總算沾到了「第三立」(立言)的邊。
快意,是一個不懂財經的醫學院教授在行醫研究教學之餘,能在著名財經刊物「非凡」每週寫一篇隨興小文,劈腿之樂,不亦快哉!在此感謝李美惠社長,從不限制我的題材。我寫財訊專欄,是腦力的苦思﹔非凡,則是心情的喁語,感覺大不同。
這本書一共收集了五十九篇雜文,其中發表在非凡「冷血刺客」專欄(2006-2007)與台灣相關議題四十八篇,在中國時報「名家專欄」(2004)五篇,以及報上投書六篇。其中「台灣停損.民主完美」等於我參加反貪腐運動的宣言,「一個醫生看國之病情」則是我組紅黨的告白。除了「冷血刺客解」介紹專欄名稱由來外,我再將其中之五十八篇分成「台灣歷史」、「台灣社會」、「台灣政治」、「兩岸」四個部分。而能夠被以「台灣」為出版重點的「前衛出版社」林文欽社長看中,將這些文章收入「台灣國民教養新書」之內,是我的榮幸,也算是肯定了我對台灣所做的努力。也要謝謝中時的林聖芬社長給我在大報上寫專欄的機會。
我初中時,柏楊的專欄正風行,高中時台灣的英雄則是「文星」的李敖。如今在一般人眼中,柏老是樣板,李敖是統派。其實柏老不獨,李敖不統。依我的了解,李敖在文化上是中國派,政治上是民主派,經濟上是台獨派。李敖的勇氣境界及影響應遠勝柏楊。當年的李敖是黨外精神的啟蒙者,不少黨外人士是由他的言行學會獨立思考並化為行動的,至少我是如此。李敖算是我的「獨立思考」啟蒙老師,而獨立思考不從眾,就是「刺客精神」的表現;堅持義理、不奉承當道,則是知識份子氣節的展示。我之參加黨外、民進黨、反貪腐運動及紅黨,就是這些原則的一以貫之。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十九日中壢事件發生時,我是台大醫院內科總住院醫師。那麼史無前例的騷亂,雖在民間有所耳語,電視及報紙卻一字不提。直到大約一週後,聯合報才刊出一欄的簡訊「中壢警局被焚」,寥寥數語。那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正坐在遊覽車上準備去郊遊,看到這個報導,我的眼淚竟然不禁奪眶而出:「台灣民眾終於站起來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一日,我結束在芝加哥三年的進修回到台灣。那是台灣黨外人士最肅殺的日子。在美麗島諸君子已人在獄中,而家屬們在不可能不被監視的狀況下,卻又發生林義雄家族血案,顯然是當權者對島內猶待機而動的黨外人士殺雞儆猴之舉﹔而我歸國前十天又發生陳文成命案,則可以合理推測是對島外黨外人士的狠下馬威。我自忖沒有勇氣當烈士,於是只能盡一份心力去服務黨外人士及其家屬們。那個時代的黨外精神,深深感動了我,他們都是台灣史上的英雄。夫有為者亦若是,因此後來我在行醫之餘也踏入政治,黃煌雄乃是我在政治上的啟蒙老師。他是最早期的黨外立法委員,台灣第一位蔣渭水專家、政治家兼學者。二十多年來,他一直維持著「熱情、冷靜、獨立思考及清廉」的黨外精神,是我心目中的典範。
一九八○、八一之間,我在美國收集了不少美麗島大審相關剪報。在芝加哥冰天雪地的漫漫長夜中,在白遼士「幻想交響曲」的樂聲裡,台灣是我魂牽夢縈之地,我發誓,我要把這些史料留存起來,將來告訴我未來的兒孫們,這些人是為台灣犧牲奉獻的英雄。當時以我的想法,在我有生之年,台灣大概還不能脫離獨裁統治。沒想到後來我有幸能一一認識這些英雄們。更沒想到不到十年,民進黨就成立了﹔不到二十年,民進黨就執政了﹔不到三十年,民進黨就變質了。美麗島的英雄們,紛紛出走,當年的黨外英氣早已蕩然無存。歷史劇本的翻頁,比我們所能想像的真的快太多了。
范巽綠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女性外省黨外人士。一直到她當立委好幾年後,我還是習慣叫她Lu-Lu。那是一九八二年,她還不到三十歲,一個潔淨聰慧但有些嚴肅的小女生。不想二十年後,她成為我們這些在大學任教者的教育部頂頭上司。Lu-Lu後來與張富忠結婚,佳偶天成。富忠雖然還比我小三歲,卻是元老級的黨外狂燄英雄。去年反貪腐運動時,我赫然發現,二十九年前中壢事件的主角許信良,寫「選舉萬歲」的兩位老黨外張富忠與林正杰,都在凱道上站在總統府的對頭,真不勝唏噓。富忠絕頂灑脫又充滿謀略,愛旅行而獨鍾日本,是日本文化旅遊專家,奇怪的是他竟然不諳日文。這些看似充滿矛盾的特質,集中在他身上。過去這一年,富忠與曾是民進黨創黨主席團之一的魏耀乾兩位綠營前輩,是我重要的精神與行動盟友,讓我覺得吾道不孤。
去年八月,我參加反貪腐運動時,一開始其實只是站在台灣歷史的角度,希望陳水扁總統至少是個會自我反省、尊重司法的台灣史上另類英雄(參見拙著財訊二○○六年七月份:建構台灣英雄史觀)。可惜的是阿扁卻反其道而行,再加上其後民進黨的結構性變化……總之,竟成了今天的局面。我選擇了另組「紅黨」,積極意義是(一)提出建設台灣成自由島,與(二)以內閣制代總統制,以消弭藍綠之爭的兩大願景;消極意義是把反貪腐由社會運動轉為政治機制,以及不讓紅衫軍持續被污名化。再怎麼說,去年「九一五」的百萬人公民自主性和平遊行,在華人史上是空前的,早已造成震撼,雖未竟全功,但瑕不掩瑜,不能以失敗論之。未來的歷史,將證明反貪腐運動的紅衫軍對華人社會的影響是全面而且長遠的。
「齊瓦哥醫生」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這二部世界級小說及電影,一部以俄國大革命為背景,一部以布拉格之春為背景。很巧的(還是並非偶然?)是兩書(片)均選擇以醫生(齊瓦哥及托瑪士)為主角來闡述在歷史洪流中,一個性情中人與熱血公民綜合體的醫師所扮演的雖渺小卻感人的角色。種種跡象看來,二○○七年的台灣似乎正站在由盛轉衰的歷史漩渦上。作為一個醫生,我希望我能兼有同行齊瓦哥的善良與文筆,以及托瑪士醫生的率真與不媚俗,但能免於他們的孤獨與軟弱,而能號召群眾,力挽頹勢,在台灣歷史上盡一個超越醫生角色的知識份子的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