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慰受傷的土地
陳儀深 台灣教授協會2009-2010會長
緣起
2009年莫拉客颱風帶來的「八八水災」,不但造成小林滅村、林邊大水,還有更多山區的原住民部落不堪居住或成為孤島,罹災的慘況引起國際注意,日本NHK電視台製作小林滅村的動畫影像並稱之為「深層崩壞」的鑑戒即是一例。
台灣教授協會參與本土社團的聯合募款行動,卻獨自募到新台幣三百多萬元,為了不與政府、巨型NGO的救災重建角色重疊,我們經過執委會決議,委託了(高雄縣)小林村和(屏東縣)大社部落兩支紀錄片,以及(台東縣)原住民主體文化發展協會、南島社區大學發展協會、(高雄縣)原住民部落再造聯盟等單位的社區培力計畫,剩下大約26萬元,就來進行本書所呈現的口述歷史計畫。
從造訪杉林鄉開始
回想2010年2月13日(農曆春節前夕)我第一次造訪杉林鄉慈濟大愛園區以及旁邊的小林村組合屋,看到災民在新的環境準備度過第一個春節,同時聽到「小林倖存者」與在外工作的小林「子弟」之間有意見齟齬,當時除了感慨是非難斷、事情難辦,更加強了我作為一個歷史工作者,應該把重建過程如實記錄的使命感。
接著,五月初開車進入桃源鄉訪問布農族理斷牧師,沿途看到南橫公路柔腸寸斷,諸多橋樑尚未修復,車子常須走在河床上面。後來訪問高雄縣政府重建會主委才知道,山區道路最初級的是裝設一排涵管來搶通,高一級的是用貨櫃做成橋墩的「鋼便橋」,最高級則是真正的橋樑;若是以縣政府負責的新發、寶來、茂林等受損嚴重的路段,估計修復一條要花上20億元,若要加上新發大橋那樣的橋樑,還要再加5億元。換句話說,修復這些道路橋樑明顯「不符合經濟效益」,從這個角度看,比較可以理解政府或慈濟為什麼鼓勵受災民眾遷村或移居山下的永久屋。
原住民遷村問題
不過,理斷牧師認為他們的部落本身並沒有遭受水災的毀損,第一時間族人卻被直昇機接下山來安置,然後進入分配永久屋的(近乎)威脅利誘夢魘,他認為政府政策對他們族人的傷害,遠比水災的傷害更大!
同樣是原住民,屏東三地門鄉達瓦蘭(大社)部落的排灣族比較能接受「遷村」的概念,早在六○年代已經有舊好茶、舊平和、舊筏灣等偏遠地方遷移下來的案例,此次莫拉克颱風之後,達瓦蘭部落的族人被鄉公所安置在體育館,然後遷到龍泉營區,遷村方面是有共識,但卡在瑪家農場新建永久屋的戶數要多少?風災前的原住戶是174戶,但其中有大家庭須要分戶的,以及當初「有房屋無戶籍」等各種情況,於是部落自己討論出來的戶數是245戶,與政府核定「符合申請永久屋條件」的戶數相差太大。屏東縣長曹啟鴻說,營建署的審核是很嚴格,縣政府已經參考鄉公所、村里幹事的意見予以放寬一些,但是「針對他們要求增加的部分,我們大概只能滿足三分之二。」據瞭解,瑪家農場的永久屋全由世界展望會興建,容納包括好茶、大社、瑪家三個地方的原住民,其中好茶部落也是本來127戶、要求分配177戶,以便「整體遷村」。這方面的折衷辦法,就是針對那些「沒有資格核配永久屋的人」,容許他們付租金或是價購,比較能維持原本聚落的完整性。
樂觀地說,瑪家原本就是排灣文化重鎮,而德文、好茶、大社的部落文化也很興盛,將來這個瑪家農場很可能成為台灣原住民的文化薈萃之地。用台灣話說,這是「打斷手骨顛倒勇」。
小林指標
小林村是具有指標意義的重建案例,一方面牽涉碩果僅存的平埔文化聚落,一方面將近500人瞬間被土石掩埋,天地同悲。本書訪問到的翁瑞琪就是四十幾位「倖存者」之一,他雖然不是平埔族,但在小林出生、長大,在當地做破布子半成品加工的生意算是很成功;8月9日清晨他因為巡視工寮而逃過一劫,他目睹那十幾秒的山崩,而他的母親、太太、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媳婦、一個孫子都被掩埋了。翁瑞琪敘述災後那三個月安置在龍鳳寺的情形,然後入住紅十字會蓋的──杉林鄉慈濟大愛園區旁邊──62戶小林村組合屋的經過,對於慈濟按人口數分配房屋只能給他14坪不以為然,他比較希望回到五里埔蓋永久屋,後來果然在政府高層的協助下排除困難,由紅十字會在五里埔蓋了90戶。相對地我亦訪問到小林重建發展協會(前身是自救會)會長蔡松諭,他是在外地就業的小林子弟,比較具有組織運作和言語表達的能力,對於馬政府終於同意在五里埔蓋永久屋之外,又在杉林鄉(現在小林組合屋旁邊)蓋120戶的「小林二村」,蔡松諭領導的重建會溝通協調功不可沒。小林村民現在的狀況是,最早入住慈濟大愛園區的約60戶,回到山上五里埔的有90戶,住在杉林小林二村的人數最多,是120戶。
紅十字總會前秘書長(現任體委會副主委)陳士魁說,紅會最初的構想就是兩地重建,五里埔為「小林平埔文化村」、杉林則是「小林新村」,現在經過折衝只是回到原點。紅會對小林村的建築形式「完全沒有立場,一切尊重當地居民」。結果小林二村(新村)共有八種建築型態,包括四種顏色及兩種屋頂選擇,真是夠多元了。陳士魁受訪時,興緻勃勃談論未來小林的慢活村、文藝村,以及平埔文化的深度旅遊構想。
大愛園區及其批評
慈濟在杉林鄉完成的大愛園區,在2010年2月農曆春節前夕就能入住,是所有NGO團體最快的,發言人何日生說,此次慈濟所蓋的永久屋在屏東縣長治鄉有164戶,高樹鄉6戶,台南縣玉井鄉26戶,引人注目的是杉林鄉的七百多戶,「這些土地多屬於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則是努力協助變更地目,以及解決水電供應協調各項問題。」在坪數方面,不同於世界展望會在台東所興建的同一規格,而是分成14坪、28坪(2-5人)、32坪(5-8人)三種,這是依照重建條例的明文規定。慈濟在杉林園區的建築形式、顏色皆統一規格,不願意為小林村「量身定作」,而引起一些批評;不過率先入住的小林村民所在的位置,被安排在鄰近小林二村基地附近,也是有體貼的用心。
本次訪談對象除了小林村民對慈濟有些怨言,社區工作者周克任也是批評慈濟的態度太急:「忽略了台灣已經是多元化社會,不可能將運用在海地那種窮國家的單一控制方式,移植進來操作。所以我認為慈濟是介入過多。」不過周克任也批評長老教會的災後重建速度最慢,「敏感度與準備度很低,行政變得相當官僚。」對於遷村政策,周克任的觀察是:「遷村不是對錯的問題,恐怕是時機都還沒有到。…目前尚未有一個單一的解決方法,還是要看未來的平衡點;而平衡點在於大家互動的過程,看是和諧的還是戰爭的。…大概是山上產業如果被一次大規模摧毀,才會發生作用,新的答案才會出來。」
永久屋政策的檢討
關於永久屋政策,主訪者認為世界展望會杜明翰會長的見解很值得參考。八八水災之後的永久屋政策雖然是為了避免十年前九二一震災的組合屋政策的缺點,但是過猶不及、太過僵化,杜會長說:「在八八之後第一批能夠看到真正居住的房子,有家的氛圍,有社區的概念,…其實是在介達國小旁邊的嘉蘭部落,那邊就是我們蓋中繼屋的最佳代表。但,中繼屋主要就是這一批,後來政府希望通通走永久屋的概念,反對中繼屋。」他認為,中繼屋、組合屋、永久屋必須「並存思考」;並不是土地沒問題就可以「一步到位」,還要考慮文化保存、「家的感覺」等等。要之,馬政府的重建委員會裡面,欠缺人文社會方面的學者專家參與其中,是一大敗筆。
地方政府方面,正如高雄縣重建會吳裕文主委所坦承的:「我們縣政府沒有經驗,規劃又很急,所以老實說都是遇到問題才來想辦法解決,實在不可能想得那麼長遠,都是先做了再來調整。…我們縣政府是執行單位,碰到問題我們都是首當其衝,然後再來跟中央溝通討論,請他們想辦法從法律上解套,畢竟做事必須依法執行。」所以,高縣府和慈濟正在密切合作,進行大愛園區的生活、產業重建,畢竟兩三千人住在那裡,賣個早點就有辦法維生了;但是住宅區不能做生意,必須先做分區變更,也就是縣政府會把它改為住商混和區,先允許住宅可以做小生意,再來做一個商店街的規劃,搭配高雄縣其他景點的套裝行程。目前園區原住民已經用裁縫技術,結合原住民的傳統文化做一些有特色的產品,例如琉璃、皮雕、串珠都做得很不錯,希望不久的未來可以形成新的原住民文化「模範村」。
感恩:口述史與社會正義
學者湯普遜(Paul Thompson)說,口述歷史是歷史學家的「古老的技藝」,是一種「走出書齋與普通人交談」的活動。另一位學者詹尼西(Valerie J. Janesick)也說:「口述史能抓住一個人或一群人活生生的經驗,當那些故事發生在社會邊緣的時候,社會正義的目標乃更確定。口述史是讓外圍的人以及被遺忘的人說故事的工具。」自從九○年代以來,我持續做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政治案件的口述史,然後碰到地震、水災就去做災難的口述史,恰好反映出(或實踐了)上述口述史與社會正義的關聯。
十年前我曾經主持一項九二一大地震的口述訪談計畫,是因為擔任中研院近史所口述史召集人的關係,2010年我獨力擔任八八水災口述史的主訪者,則是因為擔任台教會會長的關係。口述歷史的成果在我們近史所的續聘、升等考核雖然都不被計分,但我還是很感恩有這些機緣,讓我的「社會關懷」和「學術生活」交融浸透。其次,要感恩台灣社會裡面默默支持台教會、支持所有進步力量的有志之士,感恩優秀的助理簡佳慧以及我在政大台史所任教的研究生林志晟、彭孟濤、羅宜芬、莊景雅幫忙記錄整稿,更感恩各位願意受訪的受災朋友、NGO工作者以及政府官員慷慨撥冗,終於有這一本──可能是第一本──八八水災口述史的問世,可以作為時代見證,以及災後重建政策改進的參考。從而,也讓我在結束台教會會長任期的此刻,多了幾分心安與欣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