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解咒、伴咒之旅
咒,原意是禱告、毒罵,或驅鬼除邪的口訣;在Nakao這部小說則是強調在某種情況下有些人受到命定的或後天的制約、束縛而難以掙脫一種宿命,復與詛咒有關。它是由族群、血緣、寄望、因緣、際遇、憧憬、執著促成,而由某一詞語、數詞、型態、顏色予以定住,注定要讓人在其牽涉的範疇掙扎、匍匐、翻滾,身體的傷痕不計,更痛的是難以言宣、中夜獨嘗的苦楚,甚而喪命。小說中的幾個角色原本要一起去探尋、解密一樁死亡的意外,卻不期然察覺在一己所屬的古老傳說、事件中,已經在各自的身體、命運植入難以脫卸的咒體。嘗試解開某個人遭遇的咒鎖,卻逐一發現各自都有先天或自取的咒,相互糾纏、牽扯,惟其過程中又有不時出現的人性溫潤與相濡以沫,從而在探尋答案、嘗試脫困中,逐漸體悟人生、人性的真相。
場景由花蓮壽豐的志學村開始拉出,揭開序幕的是就讀東華大學研究所的阿美族馬太鞍的女生高洛洛與布農、鄒族混血的男生阿浪到春上村宿會面,討論論文牽涉的洪水故事。不久,阿浪被發現陳屍在苗栗賽夏族祭場旁的向天湖畔。高洛洛與表妹里美、阿浪的弟弟海樹兒及賽夏族的芎於是展開阿浪死因的調查。阿浪的意外死亡讓幾個試圖調查真相的四人由鄒族洪水故事中持弓遠走的maya、賽夏族與矮人、邵族追逐白鹿,繼而遷住拉魯島等傳說情節裡試圖解謎,終而未能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卻赫然發現,調戲賽夏婦女的矮人遭設計滅族而衍生的忿怨,遠古的忿怨竟持續施展無以終止的懲罰、報復,阿浪之死只是開端。
然而由此開始,四人的關係與命運緊緊牽繫。高洛洛一直不能忘情於曾經對她很好的阿浪,於是不再鑽研巫術,而以其他四平八穩的論題獲得碩士學位;之後想以流傳東部的黃金密藏深山傳說繼續攻讀博士,於是萬榮太魯閣族的阿維帶領她入山探訪,高洛洛卻因尋路摔成嚴重腳傷,阿維辛苦將她揹回,經此一事,加上荒木教授的開示,高洛洛開始放下名字與身體的執念,打開心門,終於接納阿維。
初見即互有好感的海樹兒、里美,順理成章的成為情侶,卻在海樹兒帶著里美回家稟告父母時發現,里美竟然是父親外遇時生下的孩子。已然相愛的兩人,卻是兄妹血親,這是兩人難以掙脫的詛咒。傷心離台赴日的海樹兒,到京都繼續深造,決心從事戲劇工作,之後認識同樣在日本求學的魯凱族人夏瑪,兩人結婚,卻因夏瑪難產去世,又讓海樹兒面對生命孤獨。里美曾有多人追求,而條件非常傑出的排灣族裔美國人Key熱烈表白,兩人並曾到蘭嶼共度假期,最後卻沒有能夠結為連理。沉穩、冷靜又體貼的芎,未及完成大學植物系的學業就離校當兵,接著貸款以芎作為品牌創業,以其熟悉的植物知識設計家具、飾品、奢侈品,很快就開拓出事業的天空;事業有成後,他慷慨地幫助始終敬重他的海樹兒以及里兒,甚至幫助部落的產業,但獨特的性向讓他決定一生獨身,這也算是他的生命之咒困。至於荒木教授、阿維、Key不是咒圈中人,卻都適時出現,以言詞、行動支持與轉換咒圈中人的陷溺。沉浸戲劇的海樹兒、走入平凡家庭生活的高洛洛、商界得意的芎、自我放逐於南太平洋島嶼的里美,都在生活與時間的淬鍊下,有了一番新的體悟,咒的束縛於斯解除。結尾,芎往京都拜望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荒木教授,而里美也將造訪出雲。至於後來如何?作者只留下山吹花海的景象。
這是試圖運用原住民族神話傳說、儀式、禁忌、記憶素材重構/再創敘事情境的作品;誠如作者自言:這是一本小說,是個虛構的故事。不過,阿美族/馬太鞍/太巴塱/加里洞/壽豐/巫術、太魯閣/萬榮/賽夏族/矮人/矮靈祭/芎/向天湖/南庄/獅潭、鄒族/洪水/玉山/maya/分手之弓/日本/和社、布農族/邵族/日月潭/拉魯島等族群圖像、記憶與文化內涵,毫無滯礙的跟現在時空中的東華大學、台灣大學(植物系、戲劇所、日文系)、論文、春上村樹、《舞、舞、舞》、春上村宿(花蓮壽豐志學一旅館)、遠企、東大教授、人類學、考古學、語言學、京都、出雲寺、山吹連結,藉著咒的線索與人物的穿梭,交織成樸朔迷離、似真卻假/如假又真的虛幻/真實、部落/都會、原/漢混融的情境。由使用的題材、敘事的結構、行文運辭與思考的脈絡以觀,作者已然超軼現階段原住民作家慣常說故事或描述情狀的手法,冀望以點睛式的傳說情節遞出原住民族文化經驗與智慧的吉光片羽,卻又隱藏不住她其實熟悉都會與勇闖學術的特質與雄心;而最令人驚嘆的是情節扭轉之聳奇,如情侶竟是兄妹、摯愛不能長守、親人有難言之隱,全然出人意表,卻也透盡人性。儘管小說中人物、牽涉極多,其中隱約似有作者Nakao影子。坦白說,這部小說要沒有一定的先修常識還真不容易讀呢!
印象中的Nakao Eki Pacidal是聰敏而具才情、膽識的阿美族女子,偶而在某些不期而遇的場合,總會提出讓人摸不著頭緒或高難度的問題或是見解,我知道她自有一套自己的思索進路,不勞他人置喙與解答。聽聞前幾年到哈佛念了碩士回來,不久驚見書坊已經陳列她翻譯並出版的質量俱豐的學術著作。而今又在荷蘭萊登大學深造之暇,還能從容提筆『攪亂』文學一下,這就是她的高明之處!有幸首先閱讀這部精采的長篇小說,在讚賞Nakao以文學素人姿態敢於突破窠臼、忌諱,為原住民族文學另闢蹊徑之際,我很樂意寫下這粗糙的序文推薦之。2014.7.23麥德姆颱風襲臺之日書就
Pasuya poiconü 浦忠成 (鄒族)
推薦序二
被詛咒的福爾摩莎?
2014年的台灣,我們除了目睹政府官員的「鬼島」事件餘波蕩漾,也經歷了新生代「黑島」青年(黑色島國青年陣線)的行動洗禮;如今,又來個遭詛咒的「絕島」,不禁要問,這個島國發生了什麼事?
《絕島之咒》這本小說,與「鬼島」、「黑島」一樣,在黨國復辟的背景下,於今年出版問世,呈現在大眾眼前。不同的是,《絕島之咒》是虛構的小說;不過,虛構的背後,有著對現實的反映。更不同的是,小說中有更長時期的歷史文化的結構包袱。
作者取材台灣原住民數族的口傳故事,改寫成整個故事詛咒的框架,之後故事的主角,也就是四個原住民族青年,就在這個詛咒的結構內發展他們的人生故事。
小說的四名主角,反映著1970年代出生的作者對自己身負的原住民族文化的思考。這些原住民族青年主角們,不論有無部落生活的經驗,都與他們的長輩不同,具有相當的「當代性」。他們受過高等教育、熟悉部落以外的世界,有能力與台灣主流社會打交道,甚至可以在國外生活,獲得相當的成功。這樣的小說內容,顯然來自新一代原住民族的生活經驗,這也表示一個新世代的原住民族小說書寫型態正在萌芽。
不過,這個新的原住民族世代,顯然是一個夾在傳統與現代之間,不無迷惘的世代。故事主角們遇上現代科學無法解釋的難題,每個人身上都背負著不同的詛咒,儘管他們都想在母體文化裡求得解答,但原住民族文化裡詛咒和巫術的傳統一去不返之後,這些年輕人也只能各自尋求出路。這樣的情節,正是原住民族在當代世界裡生存的寫照。
小說另一個值得注意之處,是故事裡刻畫的當代原住民族文化。小說主角分屬數個不同的語族,因探究友人死亡的迷團而彼此結為至交好友。透過小說中這幾名青年所呈現的社會關係,是年輕一代的「泛台灣原住民族」人際網絡與認同,並夾雜著日本文化元素,反映出五十年日本統治在台灣原住民族文化裡留下的痕跡。故事中不僅出現日本人荒木先生,也有取著日本名字的原住民,具有日本建物風情的原住民部落,主角之一為了躲避來自「絕島」的詛咒,甚至避走日本。
小說揉和了追蹤遠古詛咒之謎的懸疑情節,以及多數小說都難免碰觸的愛情故事。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小說裡的愛情故事,是一個亂倫的困境,內情其實比表象複雜。亂倫並非文學裡的新鮮題材,但小說花了相當篇幅,描寫兄妹間在「要」與「不要」掙扎的戀情,暗示著文化上的兩難抉擇。小說裡將這個文化上的兩難,透過一位旁觀的局外人、日本教授之口一語道破:「亂倫在現代的社會裡不被接受,但在遠古時代,卻是人類血脈延續的唯一手段。」這句話等於明白的告訴讀者:這對兄妹對彼此愛情的選擇,就等於是在「接受現況」和「重新開始」之間的選擇。用亂倫這麼極端的情節來表達這一點,小說想表達出台灣原住民族文化的延續和重生,所要付出的代價有多麼巨大。
其實,在「接受現況」和「重新開始」之間掙扎的,不只是台灣原住民,台灣全國人民也面對著類似的問題。或許在讀小說之餘,我們也可以想想,維繫這島嶼生存的代價到底有多大?重重困難是否有如詛咒?我們到底要如何抉擇?
東華大學台灣文化學系教授康培德
推薦序三
咒作為生機和愛而釋然
第一次知道 Nakao 是在一場研討會上,她清晰的表達出跳脫學科規範的獨特觀點。我又看到Nakao畫的畫。再來是寫歷史論文、會畫畫的Nakao寫小說了,還只是一系列的第一部而已。
從一開始,書中幾位主要人物的族裔背景、活動空間,便動搖了一般人所認為原住民與土地之間刻板的連結。每一個人都在路途上,或者曾經離開家,書中人物不斷的穿越空間的界線,去了加里洞、信義鄉和社、南庄、台北、京都、蘭嶼,以及復活節島。在新的環境中,不同的人遇合,甚至出現新的族裔身分,里美是阿美族母親與布農族父親所孕育的阿農族。族裔身分雖然有官方的認定,但在生活往來中、外貌上並不容易一目了然。作者塑造出了不矮的排灣族、不黑的魯凱族與不常笑的阿美族等。
即使書中主角騎著單車,或搭飛機跨越既定的領域,書中人物或傳說故事直接、間接出現包括了多數的原住民族,而非原住民的人物僅僅有日本教授、東華教授與客家餐廳老闆等少數幾人。里美與海樹兒兩人在信中以日文通心意,而她與Key則以英文溝通。小說建構了一個以原住民為主體的世界,這個全面的、嶄新的安排,帶來類似於當年台語搖滾的新穎眼光,原住民與世界直接接軌,不需要經過其他語言、人群的中介。
不只是經驗上, 原住民與世界連動,文化生活也有普世的面向。書一開頭集中在矮靈的傳說,似乎很古老,但作者又從神話傳說的細節比對中跳出來,帶進當代種族屠殺的觀點,將充滿特定文化意義的傳說,與人類歷史上未曾間斷的現象連結起來。而里美與海樹兒兄妹之間的愛意,也呼應了許多創始神話中第一對夫妻的原型。
我第一次看這書時是半夜,矮人的詛咒帶著綿延不絕的恨,令人背脊發涼,雖然作者接連又提到名字的詛咒、黃金之咒等,但當芎對植物設計的專注也被里美看做是一種咒時,咒的神祕氛圍就退散了,浮現的是可以化解的執念。芎擔負起矮人消逝的歷史,藉著植物的形式在四處引入生命;高洛洛面對了失去父母的幼年,追求簡單的家庭幸福;而受困於兄妹戀情的里美,則遠到太平洋東端的復活節島,在不見盡頭的大洋的包圍中,尋求平靜。
Nakao一直跳脫既有的範疇與規範,書中原住民人物的流動性與普世面向,以及非刻板印象的族裔刻劃等,也都不落入習慣的期待。舊有的詛咒在個人意念的轉換下,產生了新的意義,成為生機,成為愛而釋然。太平洋或許因為它的廣闊與流動顯得不受限制,提供了想像一個更好世界的源頭。那裡島嶼的居民也困於他們的詛咒,在其中也試圖掙脫。視既有為阻礙,嘗試新的可能,不斷超越不也是每一個人都有的力量?
國立台灣大學人類學系教授 童元昭
作者語
這是一本小說,是個虛構的故事,故事裡隱藏著一個當代台灣原住民寫作者的歷史觀,以及作為一名生活在「文明世界」的原住民,對原住民文化未來的看法。這個故事開放式的結局,其實是向讀者提問:在那樣極端的兩難裡,究竟如何抉擇?讀者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大概就是對台灣原住民文化未來的期待或想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