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料理店目睹蔣氏子孫作亂
因為出生才32 天,父親就因為228 事件遇害,刺蔣鎮山計劃的執行者張欽泰,自小由經營日本料理店的母親撫養長大。欽泰母親的日本料理店座落在鹽埕區最繁華的地段, 緊隣的高雄港是台灣第一大港,報關行、台菜館、小吃店、戲院、酒吧、商店就在四周圍。料理店的佈置是樓下前段放著十幾張四人長方餐桌,中段是欽泰和母親的小房間、浴室和倉庫,後段一邊是清洗台、魚池、鰻魚池,一邊是兩個大鼎爐灶和六個中鼎爐灶,中間則隔著大長方型料理台。樓上有六間日式紙門隔間的榻榻米房間,一間有座椅的圓桌大廳,另有一間單獨隱密的榻榻米房間在洗手間旁邊。欽泰家的店當時是南台灣最大、最老牌的日本料理店,日式料理如:刺身(Sashimi)、壽司(Sushi), 鰻蒲燒(Unagi Kabayaki)、茶碗蒸(Chawanmushi)、壽喜燒(Sukiyaki)等,台菜如:紅蟳米糕、五柳(花)枝丶紅燒魚、皇螺、血蛤、九孔、日月貝等等遠近馳名,每日午、晚餐是座無虛席,生意興隆。
因為年幼即失去父親,家人對欽泰特別疼愛照顧,直到4歲,外祖母還經常讓他吸「無奶的老奶脯」。欽泰的小學導師曾講過這句話:「你們這群小鬼必定是二次大戰的冤魂投胎,個個調皮搗蛋。」與其他同學不同,欽泰倒是憨厚寡言、外和內剛。因為家境富裕,飯店工人中午送兩份便當,他便分一份給貧困的同學林吉雄吃。吉雄是孤兒,由不識字的祖父母負責撫養,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長得又黑又瘦小,但個性倔強,經常和同學打架,因此常被老師打手心罰站。吉雄和欽泰十分要好,課餘大多玩在一起。小學畢業後沒有升學,就到菓菜市場幫傭賣菜。
蔣家國民黨政權從1940 年代開始推行「國語運動」,學生在學校被聽到講母語會受罰,並且鼓勵學生向導師檢舉誰講母語。欽泰和吉雄只和老師講北京話,在學校和同學都講福佬話,因此經常被別班同學告密,頸上掛著「要講國語」的牌子,被捉到朝會的升旗台上,面對數百位小學同學。遇到這種羞辱,多數同學會低著頭,只有他倆和少數同學會昂首面對。
吉雄下升旗台時總會說:「幹伊X咧!那些老師講什麼四川話、山東話,聽也聽不懂,他們就可以講方言母語?」;此時欽泰小小的心靈已開始質疑:為什麼蔣家國民黨政權要消滅台灣母語?為什麼蔣家國民黨政權扭曲小孩的人性去學習檢舉、告密?
1956 年欽泰小學三年級,一個夏天溽熱的午後,忙碌的晚餐營業時間尚未來臨,欽泰伏在料理店的餐桌上寫著功課,突然聽到「嘰」的一聲,一輛草綠色吉普車衝到「亭仔腳」(騎樓)外緊急煞車停下,後座的阿兵哥腰邊配著帆布槍套、套內插著一把手槍,先行下車,料理店女服務生阿珠喊著日語「伊拉雪馬雪」(歡迎),帶他往樓上日式榻榻米座,他快速巡視一下,急忙下樓恭請前座開車的人。此人高大年輕、身著便服,身旁依偎一個妖嬌女孩,身後又緊跟著另一個面貌較清秀的女孩,他右腰旁也配著一把黑色手槍、套在棕色的刻花牛皮槍套,就像西部電影牛仔那樣。他們點的都是最高檔日本料理,冰啤酒叫個不停,阿珠跑上跑下忙著服侍他們。
這天之後,每隔四、五天的傍晚時分,都可在飯店看到此人的蹤影。經常是不同的女孩陪著,阿珠還認識他所帶的幾個女孩,是瑞城舞廳或第一舞廳的紅牌舞女;此人最喜歡樓上那間隱密的房間,日式榻榻米房間的紙門底層不糊紙,一是通風,二是怕客人在內胡搗;後來聽說,此人頤指氣使、霸道惡劣,操著字正腔圓的台北國語,言語粗魯三字經不離口,女服務生送菜都是先喊「上菜了」就拉開紙門,數次撞見此人「鹹豬手」撫摸著女孩的胸部,或是大腿深處,見人來了還不知羞恥,不但不縮手,還國駡女服務生五字經。然而,到了1956年年底,卻突然不再見到此人來飯店了。
1957 年初,欽泰聽到店內的會計暗地裡傳說,此人是蔣經國的寶貝兒子「蔣孝文」,因為被「衛武營」官校開除了,所以才不再出現。幾年後,欽泰在高中三年級時聽左營眷村的同學説,他哥是蔣介石金孫蔣孝文在鳳山陸軍官校的學弟,1956 年蔣孝文沒經過考試就來讀陸軍官校,晚睡晚起,還嫌餐點不好吃,經常蹺課也不出操,開著校長的吉普車、配著私槍,帶著隨扈到處亂竄。年底在高雄市第一舞廳和人爭奪紅牌舞女開槍鬧事,還毆打、訓斥到場處理的警總、憲兵、警察等情治人員。事情鬧得太大,1957 年被陸軍官校開除, 蔣經國只好下令教育部特設法條,將蔣孝文送去美國舊金山避風頭。
當時欽泰心裡開始思考:是誰給一個平民可以配私槍到處耀武揚威的特權?是哪個「清廉的公務員」能讓兒子到處揮霍、玩女人?是哪個人有那麼大的權力,可以使國家的軍校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誰正在培養蔣家第三代接班人?而這些也是我們面對國民黨所塑造的「偉人」假象時,可以思考、檢視的問題。
書寫2 2 8 遭受戒嚴體制壓迫
欽泰母親的日本料理店,從來沒發生過黑道來鬧事、敲詐或恐嚇的事情,倒是白道的警察、稅捐處、衛生局、警備司令部、調查局等等,在每年的農曆年、端午節和中秋節三大節日,給他們的禮盒裏面,加藏一大紅包則是必要的。欽泰在家裏排行最小,十歲以後經常代表母親去送禮,陪同店裏的會計坐三輪車到某某大人的宿舍或家裏,大多是官太太開門一臉笑容,會計講幾句場面話,欽泰奉上禮盒接著說「謝謝XX先生的照顧」,然後又再趕下一攤的「送紅包場」。這些年節固定的送禮和紅包,欽泰母親還能預料要進貢多少;但是三不五時,督察、台北的長官或某個官員親友持名片來到店裡,欽泰母親還得陪著笑臉,任由他們白吃白喝。真是黑道無事,白道難纏,這就是當年台灣商家,受蔣家國民黨政權欺壓的真實寫照。
除了收紅包的陋習之外,國民黨政權的特務統治,也讓台灣人民的日常生活受到很大的侵擾。以欽泰家來說,每月例行的戶口檢查,一般家庭是管區警察持著戶口名簿白天檢查;欽泰家因為是列管的黑名單家庭,警察和三、四個特務往往在半夜二、三點才來不定期臨檢。我們小孩被挖起床後,倒回床舖馬上可以入睡,但是欽泰母親身兼家長,臨檢之後經常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每日工作16小時之餘,還得忍受這群特務欺凌,不得好好休息。
欽泰母親是一位很堅強的女姓,228起義時丈夫被蔣家彭孟緝黨軍殺害,當時欽泰才剛滿月又過兩天,她獨自負起一個12人大家庭的生計,從不在人前掉一滴眼淚。但有時在戶口臨檢之後,撫著欽泰尚未入睡的頭,也不禁紅著眼眶說:「這群豬狗畜生,那一日才甭糟蹋咱。」
欽泰在省立中學初中喜歡柔道,和各中學的柔道學友組成小組合,跟眷村的小混混幹了幾次架,高一下學期只好轉到私立高中。1965 年初,欽泰高三再五個月就畢業了,國文作文課出了「我的父親」這個題目,欽泰的國文還不錯,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自認得個「甲」沒問題,沒想到隔天卻被國文老師叫去辦公室,指著那句「我的父親在228 被壞人槍殺了」,問欽泰「什麼是228 ?」、「誰是壞人?」,欽泰回答說:「從小阿公、阿嬤和阿姑、阿姨就這樣告訴我。」欽泰長到十八歲真是不知道什麼是「228」,教科書上沒有、小說上也沒見過;父親的往事和死因是家裏的禁忌,問起家裏大人全是說「囝仔人有耳沒嘴」,並未告知細節,從小欽泰也很納悶「明明是224」怎會變成「228」呢?
隔天,欽泰被叫到教官辦公室,教官、訓導主任、國文老師、班導師四個大人圍著欽泰逼問同樣問題,欽泰也是同樣回答。欽泰警覺情況不尋常,下課回家馬上告訴母親這件事,欽泰母親馬上叫二兄騎摩托車請「黃先生」快來店裡。這位黃先生是調查局派駐在菓菜批發市場的某主任,下班經常來店裡坐坐,他是福建人,講的福佬話腔調跟我們有點差異;黄先生聽了欽泰的敘述,馬上打電話給「胡先生」請他趕緊過來,這位胡先生是浙江人,在警總上班,也經常來店裡走動。當晚,欽泰母親、二兄、黃先生和胡先生細密的商量了一會;二兄當晚告誡欽泰:「絕對不能再提228,你的事情搗大了會送去火燒島。」隔二天晚上,教官著便衣和訓導主任一起來店裡,黃先生、胡先生的長官和同事也來了,12人座的圓桌除了欽泰母親和二兄外,全是蔣家特務;眾人吃吃喝喝,聚會進入下半場的時候,二兄叫欽泰來桌旁行禮,二兄舉杯說:「我代表我母親感謝各位長官光臨,我家小弟年少不懂事,請各位包涵照顧。」欽泰母親也在散席時,送每位長官一盒禮品,當然,裏面也依職權大小分別裝著不同金額的紅包,這恐怖事件才平息下來。
隔幾天晚上夜深人靜時,欽泰母親悄悄的向欽泰說:「我們是黑名單家庭,你又在作文寫228闖了禍,現在事情暫時壓下來,將來你當兵難保被探出來,事情很大條,你已不能留在台灣,準備去巴西大兄那裏。」欽泰大兄張瑞豐年齡大欽泰14歲,1963年夏天、瑞豐30歲時,已帶著妻子和二子一女,從家鄉高雄港搭船前往日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日本侵略中國、韓國和東南亞諸國,作大東亞共榮圈的美夢;戰敗無條件投降之後,日本本土也是廢墟處處、滿目瘡痍,經濟瀕臨崩潰。1950年6月25日,韓戰爆發,盟軍以日本為軍需修補基地,加速日本工業復興,日本政府也進行農業移民巴西計劃,到1960年代,日本再度躍居亞洲第一大國。張瑞豐全家在日本東京獲得巴西移民簽證,從橫濱港(Yokohama Port)搭荷蘭籍的日本移民船,足足二個月才抵達巴西聖多士港口(Santos),隨即前往聖保羅市(São Paulo)市中心自由區(Liberdade)居住,並以日本Nikon相機技術員在巴西總代理公司上班謀生。
1965 年欽泰在台灣無意間觸犯蔣政權禁忌時,大兄一家已在巴西定居,欽泰母親因此安排幼子前去避禍。母親與欽泰夜談隔日,就派店裡會計開始申請出國證件,第一關是申請戶口謄本和良民證;第二關是出境證,第三關是護照,第四關是巴西簽證,關關都是欠東風過不了的難關,缺一不可。
當晚欽泰母親就帶欽泰乘三輪車往哨船頭的一條小巷,停在一雜貨店口,店門前三個年輕人圍著方桌抽菸閒聊,一見到欽泰母親,三人隨即起身,一人恭敬地說:「歐巴桑請坐,我馬上去叫洞伯。」洞伯是欽泰父親生前的好朋友,每年農曆年必來店裡向欽泰母親拜年,是哨船頭一帶的角頭老大,知道台灣漁船從日本走私洋煙的管道。欽泰母親認為,假如正常管道不通,欽泰不能坐以待斃,只好冒生命危險偷渡去日本。
1950 年韓戰爆發,蔣家國民黨的高官權貴,已經開始流傳「反攻大陸無望論」,這是不能明講的,抓到會被冠上「匪諜」槍斃或送往火燒島當政治犯;但是高官權貴紛紛將子女送往海外,以行動來挑戰「消滅朱毛,反攻必成」的神話, 蔣介石只好明令18歲役男不能出國。皇孫蔣孝文於1956 年底在高雄舞廳開槍肇事,皇子蔣經國令教育部於1957 年特別舉辦「高中畢業菁英公費赴美留學考試」,為蔣孝文量身訂作赴美逃避風頭的管道。然而,欽泰不是蔣家高官權貴之後,哪能有「走後門」的條件?
1965 年欽泰十八歲,已屆兵役年齡,怎麼能拿到警備總部的出境證呢?欽泰向戶政事務所申請的戶籍謄本,一個星期就拿到;向警察局申請的良民證,一般是二、三星期才知准不准,但是一個紅包,十天就下來了。再來向台北警備總司令部申請的出境證於二星期後被駁回,理由是「台端已屆兵役年齡,所請不准」;然而,欽泰知道去年某高官的兒子,滿十八歲才去美國,蔣家一定有其他條款給高官權貴的兒子。
當晚欽泰母親和欽泰帶著一盒禮品加紅包、一簍紅蟳,去到警總胡先生長官的宿舍,請教出境證役齡的問題,這位長官就拿出兵役法規的書本,指出「役男屆役年之翌年後,不得出境」條款,這個文字遊戲老百姓是看不懂的,白話文的意思就是「滿十八歲的役男,在明年1月1日前,可以出境」。於是,欽泰重新申請出境證,附上兵役法規的役齡條款,於三星期後收到警總的出境證。巴西大兄的依親證件也已寄到,後續的護照和巴西簽證也在1965年5月中順利獲得。
剛好荷蘭籍的日本巴西移民船「居家蘭加號」(Tjitjalengka),因為有二百多名台灣旅客要前往巴西和阿根廷,將要首度停靠基隆港載客;欽泰母親心疼幼子出遠門,就決定和欽泰一起去巴西。欽泰在5月底考完初中畢業考試,6 月初拿到臨時畢業證書,匆忙的準備出國事宜。
因為作文寫228 引來災禍的欽泰,此時對於什麼是228、父親是如何死的? 其實尚不清楚,帶著種種謎團,他就這樣前往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