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汪笨湖的台灣心聲
曹長青
想到汪笨湖,就想到綠林好漢,或者草莽英雄。他身上有一 種罕見的俠氣。詩人李敏勇稱汪笨湖是「遊俠」,說他的名字 「雕刻在風中」,很傳神。
十多年前初次見到汪笨湖,就感到他與眾不同:身高馬大,魁梧壯實,開口就豪情萬丈。你說他是鄉村的老大,士林的保鑣,什麼道的大哥,也都像。他的言談舉止,有一種要仗義執言、替人打抱不平的俠客勁頭。
如果他生在中國的皇朝時代,沒準就是一個張角、黃巢,或者李自成,率眾造反,要把皇帝拉下馬。但汪笨湖終究做不成黃巾軍,也無法李自成,因為他跟那些草莽們不同。他識字、看書、還寫作,是文化人、作家,在豪爽大氣的背後,更有一份細膩的柔情。俠骨柔情是一種很高的境界,更是一種文明。
台灣人曾是世界上很勇敢的族群。當年那些先輩們冒著十船 九沉的風險,渡海到台灣。那時沒有天氣預報,船的質量也很差, 在狂風巨浪中,敢橫跨一百公里海峽到台灣,憑這膽量就是英雄!今天不要說九沉,就是有一沉,人們都不敢冒那個險了。所以,當年那些渡海到台灣島的人,大概都是些吃了豹子膽的梟雄。
但隨著各種殖民統治,包括日據時代,尤其是蔣介石國民黨的戒嚴法和綠島,導致台灣人的血性與方剛退化,漸漸被改造得不方也不剛,大多成為唯唯諾諾的順民。大氣沒有了,豪爽消失了,俠客們被關進綠島。一場228,幾乎殺光台灣本土菁英,更把一個族群的肝膽摘掉了。
在這樣的政治文化氛圍中,仍能冒出一個頗有豪氣俠義的汪 笨湖,實可謂異數。異數的汪笨湖創造了多項第一。他是台灣有 史以來第一個在獄中寫出幾十萬字小說、並被拍成電視劇、風靡一時的作家。
當年在《中國時報》編輯副刊的金恆煒、張文翊夫婦都在悼念文章中提到,汪笨湖的第一篇小說,是從監獄寄給他們的,寫 得很有本土氣息,更有原創的張力。小說發表出來,卻無法寄稿 費,因作者沒有留地址。汪笨湖的小說變成「單行道」,只是從 監獄寄出。而且他一寫就上百萬字,最後還拍成電視劇,在晚上黃金檔播出。
出版這本「汪笨湖紀念文集」的前衛出版社社長林文欽說,他最想出的是汪笨湖的小說集,在他心目中,汪笨湖是個重要的本土文學家,一位有才氣、有成就的小說家。他的作品,很像是李自成與李白在監獄中合寫的,有草根的經驗,有草莽的血性,有奔放的豪情,有原創的才氣;俚語方言,人情世故,得心應手 地融會貫通在一起,文字很笨湖!
汪笨湖的另一個第一,當然是他主持的《台灣心聲》政論節目,曾引起一陣汪笨湖旋風。《台灣心聲》顧名思義,是吶喊出台灣人民的聲音。這個只存在了三年的台灣話政論節目,對啟迪民智,尤其是替台灣人發聲、抗衡台北泛藍勢力的媒體壟斷,起 不可估量的作用。
《望春風》出版社總編輯林衡哲說,陳水扁能夠當選總統,諾貝爾獎得主李遠哲的支持非常關鍵;能夠連任,有兩大助力,第一是「228百萬人手牽手護台灣」牽出綠營士氣,其次是汪笨湖《台灣心聲》震撼出更多底層民眾的投票激情。
李遠哲的「向上提升、還是向下沉淪」說,當時毋庸置疑是 重要推動力。但汪笨湖的政論節目與「228手牽手」能相比嗎?我覺得這個類比並不過分。媒體那種「潤物細無聲」的無形力量是不可估量的。正如去年的美國大選,如果沒有福克斯電視台的政論節目一路為川普的競選搖旗吶喊,川普的當選也是難以想像的。《台灣心聲》開播了一千場,多半時間都是高收視率,曾多次拿下政論節目收視率第一的成績。當時國際大媒體,像美國《華盛頓郵報》、《時代》週刊,日本《朝日新聞》、朝日電視台等,都曾採訪汪笨湖,稱他的節目「開台灣媒體本土化之風」,已形成「汪笨湖現象」。陳水扁競選時的大將,前行政院長游錫堃也認為《台灣心聲》是「本土政權連任的重大助力」。
《台灣心聲》是在南部高雄製作的,首次對北部,尤其是對台北「中國城」主導的政論輿情構成了衝擊。不僅平衡了北部的 媒體生態,更重要的是,汪笨湖開創了用台語講解全球大事、政治新聞的先例。對南部那些聽不太懂捲舌北京話的鄉下台灣人來說,真是天旱遇到及時雨般的解渴!那些鄉下的歐吉桑、歐巴桑,通過汪笨湖那流利、本土、帶著親切鄉情的台灣話(還時常穿插俚語典故)而明白了世界在發生什麼。對台灣的本土化來說,這是一個空前的突破,也是促使本地人覺醒的重要貢獻。
我不懂台語,但有很高段數的人說,汪笨湖用台灣話,什麼世界大事都能講,講得自然、流暢,還充滿激情!台灣人經歷了在自己的土地上講台語要被罰款的時代之後,汪笨湖在全國電視上用台語講解世界大事,這不僅創造了一個記錄,也著實讓講台語的台灣人聽著過癮了一把。
汪笨湖的「戶外開講、廟前直播」更具獨創性,是以前電視政論所不曾見過的。我曾多次參加他的「戶外開講」節目,看著台下黑壓壓幾千甚至上萬(高潮時超過兩萬)的現場觀眾,汪笨湖在人群中間,手持麥克風,像極了詩人李敏勇讚譽的「遊俠」,以他渾厚、底氣十足的聲音,挑動起全場觀眾的情緒,讓每個來賓都心潮澎湃,彷彿置身於大歷史之中,你的命運與台灣緊密相連!
從形式上說,那種戶外開講,是很難掌控的群眾場面,觀眾多、又是現場直播,不能有半點差錯。汪笨湖不拿提綱草稿,單槍匹馬,拿著一只麥克風,像唐吉訶德一般,遊走在人群中間,振振有詞,口若懸河,激情奔放,互動熱絡。那真是一種本事,一個天賦,或者說是一個大眾媒體的天才!
他經常安排現場觀眾提問,我目睹了這樣驚奇的場面:那些台灣鄉親,不是提問,而是發言痛斥國民黨的專制統治!那些發自心底的烈火般控訴,燃燒了整個會場!後來不讓鄉親拿話筒了,因為他們拿住就不放,死死攥住,要一直講下去,他們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最後由節目組人員攥著話筒讓鄉親講話,但鄉親們講了就不想走,還要繼續講,最後得找人把他們抬下去,那期間他們還在掙扎著講⋯⋯ 那場面讓人看著想流淚。
六十年,一個甲子,台灣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二等公民,沒有講話的機會,甚至講自己的語言也要被罰款。終於,在汪笨湖的《台灣心聲》上,他們有了講幾句話的機會,而且是現場直播、向全國的台灣人民講話的機會,他們感慨,他們激動,他們不能自制,胸中憋著千言萬語,要說出來,說給那些心底有良知、有同情、有回音壁的人們……那是我這輩子親眼目睹的最震撼的場面之一,那種激情,那種衝擊,那種血淚控訴的火爆場面,至今仍歷歷在目!而這機會來自汪笨湖,他掀動了一湖之水,台灣沸騰了!
當然,跟我們每個人一樣,汪笨湖也會出錯。人無完人,水至清則無魚。如果要求完美,那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就很難有朋友,在理念奮鬥的征途上就很難有戰友。汪笨湖勇於認錯、追求真理的心胸與大氣,也是在中國文化薰陶出的文人中鮮少見到的。大家都知道,笨湖曾經追隨李登輝而打扁。這裡有理念因素,因李登輝卸任後成立「台聯」,主張「制憲正名建國」,更是台獨的方向。而陳水扁上任就宣稱「四不一沒有」,讓對綠營新政府頗具期待的汪笨湖很不滿。
在陳水扁卸任被起訴的最初階段,汪笨湖不僅接受了李登輝的觀點,也跟很多台灣人一樣,受泛藍媒體鋪天蓋地宣傳攻勢的影響,沒有看清主導該案的政治因素和背後的嚴重司法不公,所以也是痛罵陳水扁。但在認清了國民黨馬英九政治追殺陳水扁的事實之後,他又挺身而出,強力為陳前總統的司法人權奮力吶喊,發出不平之聲。歷史學家李筱峰先生在悼念文章中特別提到這段,他說,有人認為汪笨湖「善變」,「我倒認為是他勇於修正自己,他的變,是基於一種是非之心。」
汪笨湖的大氣,還表現在他對朋友不同意見的包容。在紅衫軍倒扁時,李登輝前總統在家裡宴請調查扁案的陳瑞仁檢察官(嚴重司法違規)、跟倒扁總指揮施明德密會、發表各種批扁(甚至反台獨)言論。我當時發表長文(並製作演講視頻)痛批我曾力挺過的李登輝。那些文字和視頻可能是綠營中對李前總統批評最嚴厲的。汪笨湖那時還跟隨李登輝,情同父子,但他並沒有像李前總統周圍的某些人那樣跟我翻臉,甚至都沒有跟我爭論和勸阻,他尊重我的看法。我回台灣時,我們依舊像以往一樣見面,他雖然轉達了李前總統對我的不滿,但仍然是真誠、親切地以朋友相待。笨湖兄這種「大氣」在文人中也是不多見的。
汪笨湖的大氣還體現在敢於公開認錯。李筱峰在文章中提到,他有次上汪笨湖的節目,期間談到陳菊市長時,汪笨湖口中「出現了一些人身攻擊的情緒字眼」。中場休息時,李筱峰抗議說:「你用這種字眼形容阿菊仔,不應該,有失風度,我希望你下半場一開始就要道歉,否則我以後不再上你的節目!」結果汪笨湖立刻認錯,並在下場節目中「對著鏡頭鞠躬認錯,向觀眾及阿菊姐致歉,承認自己做了糟糕的示範!」李筱峰讚歎說,汪笨湖「如此認錯改變,是『近乎勇』的表現。」
中國人最壞的毛病之一是「死不認錯」。而在汪笨湖這裡,他知錯能認,並勇於糾正。他後來力挺陳水扁的司法人權,不惜得罪反扁的李登輝和電視台老闆等,在電視節目中一集一集不停地講,也是一種變相的公開認錯、糾正。對人與事觀察入裡的黃越綏大姐在追思文章中說,「汪笨湖的優點是明理且事後能冷靜沉思。」
對我個人來說,當年每次到台灣,笨湖兄都邀請我上他的節目。雖然他是台語為主,但他總是特地照顧我講華語,也幾次給我專訪,一起交流、探討對中國和台灣政治的看法。最令我感佩的是,在節目上,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他可以像相聲演員那樣跟你配合,丟球、找段子讓你發揮。他甚至奇想,要安排我到南部學台語以便上他的台語政論節目。可惜我的台語還沒學(當時就知難而退),他的節目就被關了。
再回台灣,笨湖就開始關心我是否能上其他人的節目。在他自己都鬱鬱不得志、才華無處施展的情況下,仍很認真地關注我有沒有講話的機會。而且在他自己都要靠賣水果維生的情況下,還如兄弟般關心我的生活,甚至問到有沒有醫療保險等。那種溫馨的關愛之情,暖人心窩,一直讓我十分感動。2006年我父親去世時,笨湖是在網上看到報導,特地發來電郵,讓我節哀。一個看似很粗獷的男人,卻有很心細的一面。
去年5月我在彭文正先生的《正晶限時批》節目上,談到有國民黨人到幾家電視台警告,說我是「外國人」,上節目是「非法打工」,企圖阻止我在台灣上節目時,不由自主地談到我因反共、支持台獨被中共列入黑名單,二十多年不能回家,父親去世也無法送最後一程的悲慟和永遠的遺憾。笨湖看到這段電視,潸然落淚,與我同哭。我當時並不知道,是這次在編輯「汪笨湖紀念文集」時,才在他的臉書上看到。笨湖兄這種俠骨柔情實令人動容。黃越綏大姐也看出這一層,她說,「體碩高大的他,看似霸氣十足卻又慈悲並念舊。」
《政經看民視》去年8月開播,我當時在台灣參加節目,笨湖兄更是三天兩頭來電話鼓勵、加油,告訴我收視率如何如何,然後再痛罵一頓跟我講歪理的國民黨人。每個人都喜歡自己思想和性情的共鳴者,笨湖兄對我的理解和支持一直令我心存感激。
笨湖走了。再回台灣,那裡景色依舊,但沒有了笨湖,再也聽不到他那底氣十足更親如兄弟般的喊聲,「長青呵⋯⋯」,再也看不到他侃侃而談時的神采飛揚,再也感受不到他那匹夫救國重擔一肩挑的氣勢,再也等不到他在節目上的那句口頭禪「重點來囉」,那種傷感真是難以名狀!
《蘋果日報》總主筆卜大中說,汪笨湖是接地氣的,他就是地氣!太到位了,笨湖兄,你就是地氣,你的《台灣心聲》就是地氣,地氣就是真正的重點。
汪笨湖是朋友,更是戰友。在任何一戰的征途上,都會有戰友倒下;但也一定會有人接著去完成那多少人傾盡心血卻未竟的事業,那是為我們自己的自由和做人的尊嚴而戰。
──2017 年 3 月 20 日於美國
(作者為旅美中國異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