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媽利醫師回憶錄》
作者序
一條幽微而清晰的命運路徑 劉湘吟
在《風中的波斯菊》出版(二○○四年)後的十幾年來,和林媽利醫生見過許多次面︰陽明山上像住在森林裡的家,淡水能看到美麗彩霞和遼闊景致的家,在她的畫展……。她的笑容依然那麼溫暖、迷人,仍然在聰慧嫻雅中不失一份赤子般的率真、頑皮;令我驚訝的是,年近八旬的她仍然在馬偕醫院工作,與一群工作同仁不斷有新的研究發現回饋給社會,還出版了另一本書──《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她仍然在抗病,但同時也在學習新的繪畫方式,甚至創作更多了,還開了個人畫展及受邀參展。實在難以想像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豐沛的能量和生命力。本性更像是山谷中一朵不知名小花的她,此生的命運卻似乎是註定了迭宕起伏、豐富多變,就在晚年,她還經歷了一次非常大的挫折—讓她的身心備感疲憊、委屈的「噶瑪蘭口水事件」。
從單純的醫學研究被捲進政治爭端紛擾暴風圈,非她所願,但她也並不畏懼,因為科學研究者只是憑事實說話;台灣人的來源到底是什麼?這關乎台灣人是誰、台灣這塊土地在歷史流轉中的獨特性,這是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認清自己的血緣、來處,以進一步審時度勢、展望未來的必要基礎。身為林醫師回憶錄的執筆人,從這位可敬、可愛長者的一生中,似乎隱隱然看到一條命運的路徑︰從年輕時父親名列「黑名單」、她不能提起爸爸、好像沒有爸爸,到台灣人普遍具有的恐懼成為難民心態;從許多朋友、同事殫精竭慮一邊拿美國綠卡一邊在台灣工作,每次過海關時的心驚膽顫,到當了母親之後為了讓小孩有更好的未來而讓兩個孩子留在美國,飽受母子分隔兩地的擔憂、自責、焦慮……。這許多的恐懼、擔憂、折磨,其癥結難道不是和「台灣人到底是誰」有關?
在《風中的波斯菊》出版十三年後,前衛出版社希望能新增這十幾年來的內容,再次出版這本曾經感動許多人、給予無數人力量的林媽利醫師回憶錄,於是有了這本新版的《林媽利醫師回憶錄》。但願這本新版作品能讓更多讀者了解「台灣輸血醫學之母」林媽利醫師豐富的一生,和近幾十年來台灣建立起現代化輸血醫學系統的歷程,並在她豁達而智慧的生命觀中得到美麗的啟示。
《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
自序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很高興這本書的出版,雖然心情是相當的複雜,我原本的工作是「輸血醫學」,因著血型的分析讓我無意間踏入人類學的領域。這20年來我一方面在分子遺傳實驗室從事台灣特有血型及血緣的分析,另一方面偕同我的同事努力參加人類學、考古學及語言學的研討會,試著去了解什麼是「族群」,什麼是「南島語族」。在這20年的過程中,我們族群的資料數量、研究的方法及分析的能力增加,使得我們在分子人類學的領域從粗淺的看法一路修正到更完整的地步,修正的程度有時相當大,但我想這是做研究必須經過的過程,科學的進步本來就是勇敢的假設及不斷的修正,以期達到接近真實的結果。
據說台灣過去沒人敢做族群來源的研究,1987年台灣解嚴後我們的研究室自然的踏入台灣族群的研究,我們發現了台灣族群的多樣性,但是國內政治理念的南轅北轍,使族群的研究發生困難,甚至掉入陷阱。但是我想當社會大眾質疑自己的來源時,提供血源分析的資料,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在我研究的生涯中,已在國際科學雜誌上刊登了許多篇英文的研究論著,且在國內外的學術會議上也提出很多英文的研究摘要,我們的研究不管是分子人類學或是輸血醫學,在國際上開創了一片天,也得到國際的肯定。這些年我同時也為國內的刊物撰寫了幾篇有關族群的中文文章,這些文章就變成這本書的主要骨幹,將我用英文撰寫的學術論文的重要發現與成果,以較為簡單明瞭的語言呈現在國人面前,畢竟這些研究成果對台灣人的自我認同與尋根溯源應當有所助益。
中國一向要讓台灣人相信台灣人是純種北方漢人的後代,說是因著北方的五胡亂華、魏晉南北朝及元朝游牧民族的大屠殺,使台灣人的祖先南遷到福建、廣東。但是我們發現台灣人(閩南人及客家人)在基因上屬於南方的亞洲人,也就是屬於中國東南沿海原住民越族的後代,和北方中國人有相當大的距離(Tissue Antigens 2001; 57: 192-199)。同樣的2009年12月,中國的分子人類學家發表中國境內自南到北25個地區,加上在美國的漢人,共1,700人全長基因的分析,發現中國境內的漢人在基因上可分北方漢人、中部漢人及南方漢人,這三個地區自南到北以地理漸進式的差距表現出基因漸進的差異,所以北方漢人和南方漢人因地理上的差距大,基因距離也大,也就是說北方漢人和南方漢人在基因上有不同(Am J Hum Genet 2009; 85: 762-774),這結果和1994年美國史坦福大學Cavalli-Sforza與北京中科院遺傳研究所共同分析漢人的基因,得到一樣的結果,即北方漢人和南方漢人不同,有差異。2009年另外一篇新加坡分析漢人的文章也得到相似的結果(Am J Hum Genet 2009; 85: 775-785)。我想這些有關漢人的報告應可堵住「台灣人的漢人血統論」者的嘴巴了(台灣社會學研究季刊 2009; 75: 342-346)。寫到這裡,我相當佩服我的同學病理學家劉如峰醫師,在我不知如何簡單形容台灣人的血緣時,他說「台灣人是漢化的越族,到台灣後與平埔族混血的後代」,真的是如此。這些年台灣族群的研究,我們也發現台灣人在主要的越族及平埔族的血緣外,尚有其他多元來源的基因,差不多每個人都有不同來源的祖先群,這是因為台灣的地理位置自古是在人類遷移的路線上,台灣海峽在冰河時期是陸地,向南陸連到現在的印尼群島,向北陸連到中國北方及日本。冰河時期結束後,台灣變成島嶼,從東南亞島嶼及東南亞大陸人類的遷移陸續的經由海路到達台灣,再加上近代台灣被不同族群佔領過,所以造就了台灣多元基因的來源。但不管基因的來源是來自何處,只要認同台灣就是台灣人了。
另一方面,本書也分析了平埔族及高山原住民的身世之謎。我們的研究顯示,大部分的平埔族與高山原住民共有相同或相近的血緣,這些共有的血緣大多同時與東南亞島嶼族群(印尼及菲律賓)共有。除此之外讓我們驚訝的是,部分平埔族擁有數千年前來自東南亞及亞洲大陸的血緣,這一發現比原先認知的來自四百年前的血緣(唐山公)要來得更早更為久遠。我們的研究顯示,平埔族並未消失,而是被漢化,大部分的族人已溶入「台灣人」的大熔爐中。至於台灣的原住民,我們的發現與語言學的說法有所不同,我們認為原住民的來源應該是多元而非單一的,而且時間更久遠。我們也發現台灣原住民與波里尼西亞人之間存在著母系血緣的直接關連,這是國際上首次以母系血緣證實了這關聯,也讓《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報導說夏威夷人是「made in Taiwan」。
過去民族學的研究發現,在文化上,台灣原住民與中國西南民族相類似,中國基因的研究發現,台灣原住民與中國南方的傣族(越族)共有O1*父系血緣,認為台灣原住民很可能是出自傣族(BMC Evol Biol 2008; 8: 146)。然而我們父糸血緣YSNP的研究,發現台灣原住民雖然與中國南方的越族共有O1*父系血緣,因YSNP的變異須很長(上萬年)的時間,以致很難測出台灣原住民與越族間的血緣距離,所以再經另一變異時間短的系統YSTR的分析,發現台灣原住民與越族雖有共同的祖先,但那是12,000到22,000年前的事了,所以在冰河時期這兩個族群就已經分開了,同樣的母系血緣也得到相似的結果。我們父母系血緣分析的結果認為:台灣原住民與越族在上萬年前雖共有祖先,但台灣原住民並不是出自傣族(越族)。基因的研究,特別是組織抗原及母系血緣的結果,顯示台灣原住民與東南亞大陸的族群,包括中國南方的少數民族,有相當大的基因距離,台灣原住民卻與東南亞島嶼族群相近,而且與東南亞島嶼族群共有基因庫,顯示兩者的密切關係。
感謝前衛出版社在我將要退休之際,幫我整理了族群的研究,如果沒有他們,我大概不會有勇氣去做的。我感謝許多台灣人及原住民捐贈血液及口水,感謝許多山上長老教會的熱心參與,我也感謝多年與我打拚的同事(Jean Trejaut-尚特鳩、陸中衡)、研究助理(何俊霖、李建良、顏汝珍) 、協助我們收集檢體的陳曜明醫師及繕打中文稿的陳文發。
最後感謝家人及親友的支持,感謝上帝,讓我做了這麼有意義的工作。
林媽利
2010.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