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自己都是笨蛋』的時代
文藝作家吉岡忍的文章〈『除了自己都是笨蛋』的時代〉曾被刊載在報紙上。根據他的說法,認為這數年來,區域社會和企業社會已經從這個國家消失了,於是人們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無論區域社會和企業社會在戰後的半個世紀裡,意味的是好的或是不好的形象,但它確實是驅動這個國家邁向經濟大國的輪軸。然而現在,如果側耳傾聽生活在這大國裡人們的聲音,顯然我們正在迎接一個聽得見彼此正大聲叫囂著『除了自己都是笨蛋』的時代。
在高度的產業社會裡,每個人都認為需要學習專業,具備個人的專業意識,才能使個人在全體中看來像個才能出眾的人,或許就是這一點,造成把別人都當作笨蛋的狀態。因此吉岡忍不得不抱著陰鬱的預感,擔憂現代人除了自己把別人都當作笨蛋,不再有共同對某人感到同情或共鳴的心之外,只會彼此相互討伐的時代終將到來。
當這篇文章刊載大約兩個月之後,『AERA』雜誌也接著刊登了內容相關的文章(二○○三年九月八日號)。在這裡,描繪了現代人把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當做笨蛋的各種不同行徑。根據國民生活中心諮詢部的人所說的話,過度強調自我的消費者,完全不聽取諮詢員的意見,一味的認定是對方的過錯,一概不承認自己有任何過失,而不斷數落對方不是的人們;非常排斥互相讓步共同來解決問題,希望自己的要求全盤被接受的自私人們;的確是有增加的傾向。
由各航空公司共同組成的定期航空協會也指出,在飛機內對客服人員所發出的惡言或暴力等『不當行為』,在這四年來(二○○○年〜二○○三年)暴增五倍。做出這種不當行為的人,完全無視於周圍的狀況以及社會常識,只以自己的原則來行動,據說當他的舉動受到否定時,則變得相當具有攻擊性。
甚至連在公司中,也因為最近功利主義的不良影響,把上司和同僚當笨蛋的人也越來越多了。而這應該歸因於在公司中,如果不批判同僚就無法保住自己,在功利主義下,如果認同同僚的努力就等於認同給自己低劣的評價;而面對自己不好的評價,卻只會認為是不肯給自己高評價的上司不對,這些都是主要的原因。
九○年代以後,為了增強國際的競爭能力,日本人不斷的高喊著強調自己的主張。而這也孕育了『明確指出他人缺點的才是有能力的人』、『先發致勝』的風潮,甚至讓人懷疑『日本人越來越「吹毛求疵」』了。
父母親讓人質疑的行徑
如果轉換一個角度來看我身邊的教育問題,連在教育現場,家長們把老師和學校當笨蛋來看的例子,最近也越來越多了。以下是我從任教老師口中所聽到的幾個實例。
例一:功課我們在家裡會盯的,所以……
開學後第一次中學一年級學生家長會的時候(全體家長和學年老師,面對面的溝通討論會),有位家長說:『能進入環境和氣氛這麼好的學校,真的是太好了。知道考試及格以後,從春假期間就開始讓孩子去上補習班,功課的部分我們管的很嚴格。畢竟家裡人少,氣氛上也比較冷清,能進入這種自由又重視學生自主性的學校,真的太高興了……』在這裡,我們看見了對學校的教學完全不予以期待的家長,這也透露了家長心裡認為在學校的教學中,學習指導並不十分完備的事實,所以可以說這是把學校和老師當作笨蛋來看的一個例子。
例二:『老師沒搞對』的說法
家長們不對老師的工作態度或人格做任何評論,但卻單方面的用『給自己的孩子高評價的老師』=『好老師』,『沒有給自己的孩子高評價的老師』=『壞老師』的標準來評論老師的好壞。
在家長會的時候,也有人說:『小學時候的老師老是沒搞對……』或者『去年的數學考題老師全猜錯了,不過今年的還好』等等,任意的用『沒搞對』或『猜錯』的表現方式,來評論老師的好壞。然而,他們也從來都不在乎自己根本不曾真正理解老師的全部,只憑著自己的方便,那種任意評頭論足的態度,就好像自己是顧客,而老師好像是被買下來的商品一樣。至於自己的孩子在學校受到老師關照的想法,在這種家長的身上幾乎是看不到的。
例三:為了全家旅行而向學校請假
為了私人的方便,而隨便讓孩子向學校請假的家長越來越多了,而且還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例如,學校的最後一天,第二日開始就是放暑假了。所以經常會有這樣的電話:『因為全家旅行的關係,希望十九日可以請假一天。畢竟到暑假前一天的機票和團費都便宜很多,所以決定讓孩子向學校請假』。
一個學期的最後一天,除了發成績單之外還有很多其他重要的通知和公布事項,於是這些家長全然不以為意的要求學校:『如果有什麼重要通知的話,麻煩寄給我們。』這很明顯的說明了家族的方便,比學校的制度來的優先。或許他們對學校和老師的認知,只當作是公共服務的一環吧!
這些雖然是學生家長把老師當作笨蛋的案例,然而在這樣的家長教育下長大的孩子,或許也就理所當然的不懂得尊敬老師了。
全然不在乎的年輕人
也有很多年輕人看起來非常傲慢,行徑旁若無人。例如在每天上下班的途中,恐怕有許多人不得不對年輕人的行徑訝異不解,甚至感覺不悅。他們全然無視於廣播一再提醒,照樣在電車內大方的使用行動電話,根本視若家常便飯;在人群往來頻繁而混亂的車站樓梯通路上,無論是男生或女生,高中學生就穿著制服直接坐在那裡,把東西亂擺在地上吃吃喝喝起來,看到他們的行徑真讓人啞口無言。他們對於身邊絡繹不絕的行人──『他人的存在』,似乎完全不擺在眼裡。不知道他們是太專注於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還是根本無視於他人的存在。
我曾經在地下鐵的車廂裡看過這樣的情形,或許因為是星期天,車廂內也顯得比較閒散些,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把座位隔得很遠,稀稀疏疏的坐在位置上。有一位看來像上班族的二十歲出頭的女性,把行李放在座位上,佔據了相當大的空間後坐了下來。當電車行駛到乘客進出人數較多的車站時,有兩位穿著便服的中學女生,快步的朝女性旁邊的位置走去,想找個位置坐下來。但剩下的空間還沒寬敞到足夠她們兩位同時坐下,因此兩個人小聲的重複著:『兩個人擠不下呢!』
那位上班族女性不可能沒聽見她們的低語,這時候她只要稍微挪一下就可以了,但她卻只是瞄了一眼女中學生的臉。而這兩位女中學生,也不直接對面前的女性說:『可以麻煩妳挪一下嗎?』只是在女性的面前低聲重複著剛才的對話。
而我在這裡似乎讀到了『沒必要坐得那麼擁擠』的想法,以及『挪一下是理所當然的,但我們可不想低聲下氣的要求人』這兩種不同的意識彼此對峙著。這兩者都堅定的認為自己一點錯都沒有,而且眼神中也都傳達著是對方應該改善舉止和態度的訊息。
還有一件事,是我最近從某位認識的老太太那裡聽說的,她在做完田裡的工作,用腳踏車拉著拖板載著一些農作物,慢慢的走在狹小的產業道路的時候,從相反方向有幾位女中學生,排成一橫列邊大聲談笑,邊和老太太迎面走來。雙方的距離越來越接近了,這些女中學生不可能沒看見這位老太太,但卻一副不在乎的模樣,依然大剌剌的排成一字型走過來,她們根本不想讓路給這位老太太。於是老太太不得不把腳踏車停在路旁的田邊上,先讓這群女中學生經過。
如果觀察一下在學校裡學生和老師的關係,就可以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和以前比起來,顯得多麼的『不在乎』。對於老師的警告或所謂的說教,以前的學生大多是低著頭乖乖的聽,也就是說當我們小的時候,即使老師說了什麼不合理的話,至少我們在表面上還會裝出聽話順從的模樣。
但是現在不同了。如果老師說了不合理的事情,他們當然要反抗,甚至即使老師說的是合情合理的,也一樣有不少人要表現他們的抗拒,並且主張自己的正當性。在團體活動裡,不像以前東京奧林匹克的時候那樣,引導女子排球獲得優勝的魔鬼大松(大松博文教練)般『跟著我就對了』的顧問老師的強勢作風,能強迫學生跟進,使團體運作完全活化起來,學生也因此達到潛力全開。但是,最近這樣的作風已經越來越行不通了,老師讓學生自行決定的狀況越來越多。現在的年輕人會遵從自己所決定的規則,但卻對來自他人的壓力表現出極端強烈的抗拒。
造成他人不便的社會行為增加的理由
剛才列舉有關年輕人的行徑,可以說是對周圍造成不良影響,在社會上造成他人不便的實例,而做出這一類行為的年輕人,我們卻不認為他們對社會規範是無知的。因為在這裡的差異不是知道或不知道社會規範的問題,而是重視或是輕視社會規範的問題。總而言之,造成他人不便的社會行為很多,除了輕視社會規範之外就沒有其他原因了。而輕視社會規範,就等於輕視這個社會。
就像大家經常說的,最近的年輕人只知道關心自己,而對社會或他人的關心卻極為稀薄。首先光為了充分滿足自己的慾望,就已經耗盡心力,至於他人如何來看待自己的行為,他們根本沒法仔細思考。
此外,以前的年輕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很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眼光。那或許是因為從小他們就接受了來自父親或老師等,這種具有權威的第三者所給予的各種行為限制,如果破壞了這種紀律,將受到極大懲罰的意識,已經根深蒂固在他們內心的結果。
而這正是期待他們在一定的年齡之後,那監督自己的眼睛,將以一種強烈的意識存在自己本身的內心裡。總之,現代的年輕人有這麼多在社會上造成他人不便的行為,正是因為自我監督的注意力不發達的關係。
至於為什麼會產生這種給社會帶來不便的行為,這也正表露了現代年輕人,對與自己沒有直接關係的人毫不在意的一種心性。對他們而言,所謂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儼然形同一種物體而已。他們對這些陌生人也和自己一樣是有心、有感情的體認,到底有多少呢?而對他人無關心的這一點,年輕人本身是否意識到了,我們也無法得知。但越是這樣的年輕人,即使他們真的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行為給別人所造成的麻煩,卻依然對別人所造成妨礙他人的行為,表現得十分敏感。這大概也是因為在無意識中,他們覺得自己比較了不起,比別人強的心理開始在作祟的關係,因此也理直氣壯的給予他人嚴厲的責難。
但是,像這類造成社會大眾不便的行為增加的理由,吉田俊和們認為是以下大環境所使然:第一、由於共同體社會的崩壞以及生活空間的擴大,相互監視的系統機能喪失了。第二、由於轉型為資訊化社會的關係,價值觀也跟著多樣化,因此變成了一個以個人價值判斷為優先的社會。
在過去區域社會的時代裡,無論是大人或小孩大家都相當熟悉,對於外來的孩子所造成的不當行為,大人們也理所當然的給予注意,但現代對鄰居的孩子都不太清楚了,當然也就無法加以注意。在加上對尊重個人價值觀的原則有所誤解,在年輕人之間流行著『只要高興有什麼不可以』的風潮裡,更加讓他們毫不在意的做出妨礙他人的行徑。
薄弱的罪惡感
中里至正等人以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四年的中高等學校學生為對象,針對『翹課』、『偷竊』等違規行為所給予的包容度進行比較調查,終於明確的看見了五年來,對於學生這種違規行為的包容度,有大幅增加的現象22§。此外,他們更指出現在的年輕人對『說謊』、『為難別人』等行為所產生的罪惡感,已經越來越薄弱了。
而罪惡感變薄弱的原因,或許正代表著神佛或迷信等非科學性的影響漸趨薄弱的關係。我還記得小時候,常常聽祖父母告訴我們,說謊話或做壞事的人,一定會得到老天的懲罰,或者會掉到的獄裡等等。用這種抽象的可怕情境來威脅人,抑制壞事發生的情形,近來幾乎是看不到的。
我曾經聽說某大學的老師問學生:『是否偷過別人的腳踏車或雨傘』的時候,讓他大吃一驚的是,竟然有半數以上的學生毫不假思索的舉起手來。而這樣的事實,正訴說著現代年輕人的自我規範意識是多麼的薄弱。
是的,我當了老師之後,在大學的體育館或餐廳的傘架上搞丟傘的經驗的確不只一次;但無論如何最令人費解的是,第二天搞丟的傘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這樣的事實終究只是告訴了我們,這些年輕人是以多麼輕率的態度,暫時借用他人的雨傘罷了。
所謂道德心,正是為了公平處理人類的利害,而逐漸在人的心中形成的標準;即使是非常細微的規範,如果隨意就能不遵守的話,當然就會造成別人的不便,這時恐怕我們也很難稱這樣的人是具有道德心的。
群眾是劣等的
大約在二十五年前,曾發生過當時就讀高中的某名流學者之子,因嫌關愛自己、將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的祖母『囉唆』,而以充滿怨恨的情緒將祖母刺殺,隨後自己也從高樓縱身自殺的事件。而他所留下的遺書中,寫著以當時的常識無法想像的語詞。而當時遺書中所寫的不外是『嫌惡群眾的劣根性』、『為了向那些忌妒社會菁英,一副窮酸像又缺乏教養、不入流的劣等眾生宣言』、『這是替那個被父親殺害的開成高校生的復仇,低能的大眾對菁英者憎惡之餘,導致對菁英者胡亂批判,而這正是菁英者的報復攻擊』、『愚蠢的群眾,這是你們忌妒菁英者的懲罰,讓你們嚐嚐苦頭吧!』這類的字眼。
從遺書中,我們得知了他因『嫌惡大眾的劣根性』,而對他人做了非常卑微的評價。而類似這樣的心情,在先前我們所提到絕不讓座的女性上班族,以及根本無心讓路給老太太的女中學生案例中,都看出了這和現在年輕人不把自己身邊的陌生人放在眼裡的傾向是共通的。對他們而言,群眾都是不入流而且缺乏教養的,根本就和自己是不同人種。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判斷,讓他們提升了自己的價值呢?根據自殺少年四周的人的說法,他幾乎沒有朋友,在家的時候不是一個人看書就是聽音樂,是一個非常內向的學生。然而從這一個案例,我們也可以看出早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年輕人之中就已經展現了瞧不起他人的傾向。
時代飛速前進,但近來卻驚傳經常有年輕人襲擊社會弱勢者──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的事件。根據報導,在川崎市就發生了小、中、高中等學校的男學生共十名,用腳踏車打氣筒襲擊睡在市內公園和停車場,年齡約五十二歲〜六十八歲的流浪漢頭部的事件24§。調查結果,這些少年的供述竟然是『只為了打發時間,就像玩遊戲的感覺』、『為了消除壓力才這麼做的』。
報導中甚至說少年們以『感覺像在掃除社會的垃圾』這樣的表現方法來說明自己的行為。我們不得不說這樣的想法也太過驕傲自大了。當然,我們不能否認流浪漢的確造成某種程度的社會問題,不過他們必然有某種無法抗拒的原因,才選擇走上這條路。如果只是針對他們無法養活自己這一點來議論,那麼打人的這群小、中、高的學生,其實和他們是沒有兩樣的。既然如此,他們怎麼能夠用這麼傲慢自大的理由,毫不在意的襲擊流浪漢。而且振振有詞的儼然自己扮演的是正義的一方。
現代的孩子,在某種層面上是過於富裕的,所以他們似乎無法想像每天都得為生活費煩惱是什麼樣的心情。他們只是看一眼流浪漢,就認定他們和自己是異類,於是很衝動的加以排除。他們把流浪漢當作非人類加以輕視的心情,遠強過把流浪漢同樣當作人類來對待的感覺。
在貧窮的時代裡,大多數人都經歷過孩提時代經常飢腸轆轆、衣著破舊而且所需不足的辛酸,當他們看見別人的境遇比自己更貧困時,他們的同情心就會馬上發生作用。
襲擊流浪漢的學生之中,有一位小學生因為家庭問題而有經常翹課的情況,正在接受校方的特別輔導中。而其中的六位中學生,在學校裡沒有任何特殊的異常狀況,基本上他們的存在是不引人注目的。在看起來極其普通的學生背後,卻潛藏著這樣的惡魔,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每一個人從小開始,都一樣期待著不要被別人否定,可能的話更希望多得到一些別人讚美的心態。但通常來自他人的讚美或認同,總是不如自己的期待。然而期待值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因為現在的孩子們受到少子化的影響,儘管他們的乳幼兒期,受到相當多的關愛,但是到了小學或中學的時候,已經很少有人會單純為了捧他們或鼓勵他們,刻意去『褒獎』他們。如果不是確實有好的成績或表現,是得不到任何讚美或認同的。
或許他們就是為了解除這些積壓下來的不滿,才在無意識中尋找『比自己低微』的存在,當做發洩的對象也說不定。然而徹底消滅『比自己低微』的東西這個事實,正好能夠恢復在前一章我們提到過的萎縮的自尊心。最近引起暴力事件的少年中,有不少如果不是極普通的少年,就是平常個性相當沉穩的孩子。他們把沒有對外表現出來的不滿,全部往內部壓抑,然後又一口氣想奪回自己的自尊,因此才會發展成對他人的殺傷行為。
震撼世人的沙林事件,直到現在依然深深烙印在許多人的記憶裡。邪教集團的信仰者,歌頌他們的教主『麻原彰晃』為聖者,深信自己是『被選中』的門徒,有追隨教主來拯救污穢人世的使命。於是名正言順的稱呼不屬於奧姆教的大眾為『凡夫』,這正是輕蔑他人的表現。就是這種心態,才演變出濫殺無辜的示威暴行。
但是,過去的年輕人即使有輕視他人的行為,也絕不是和前述那些做出犯罪行為的年輕人一樣,將他人視為無意義的存在必須加以剷除,這麼輕率的念頭。年輕人輕易的對自己看不順眼的人發出『去死』這樣的聲音,倒也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但其中不同的是,以前年輕人輕視他人,純屬認知上的、評價上的定位,但現代年輕人對他人的輕視,應該可以說是包含了很不明確的負面情緒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