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我們中國人基本上對發現及拓殖新大陸的興趣不大,一塊土地上住了幾千年都還沒住煩,當然也沒吃煩。
此事原因甚多,有人說是因為太有文化,有人說是因為太沒文化。事情的複雜性尤在於,不管有文化沒有,事實上更有人從根本上就反對這個命題的成立。這些異議者,話不多,卻以實際行動——即以其在選擇外出就餐場所一事上所表現出來的高度的「發現欲」和驚人的「拓殖衝動」,有力地駁斥著「中國人安土重遷」的邪說。
我發現,每次和這些人相約外出吃飯,不管誰主動,無論誰做東,他們每次都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一種跟哥倫布、達伽馬或者麥哲倫之輩當年在每次出航之前相類似的豪情,再不濟的也是庫克船長。也就是說,在他們看來,每一次外出吃飯時若在餐廳的選擇上不足以造成一次地理大發現,這飯基本上就沒法吃了。如果一時都想不起最近有哪家餐廳新開張或者哪一家飯館換了老闆,他們就會深陷一片壯志未酬的悵惘之中,就像遇見西班牙王后之前的哥倫布。
有的時候,當這種衝動偶爾被各自的饑餓和彼此的想念共同擊潰,我們也會在一家先前去過兩三次的餐廳會面,不管飯菜好不好吃,相談愉不愉快,自始至終,飯局上就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三寶太監七下西洋,這裡主要指「第七次下西洋」的感覺——這種感覺被今之歷史學家形容為「徒勞無功」,「缺乏建設性」,白下了,白吃了,瞎耽誤工夫,沒勁。
當然,這些跟航海和地理大發現有關的事情其實都是我單方面的想像,更準確地說,這些人都是溫飽時代的產物, IT時代的哥倫布。相比於航海家,他們的行為更像Flash mob,唯一的區別是這幫「飯店閃客」們聚焦的目標只有一個:飯店,不同的飯店,每次都不同的飯店,每頓都不同的飯店,或者,比較理想化的是,把一頓飯裡的每道菜都換在不同的飯店裡吃,誓要將天下的餐館一家家都吃成速食,流水的營盤鐵打的兵,直至把自己吃成一顆從來不落在同一彈坑裡的人肉炸彈。
此外,這種閃客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同時又受到了段子文化的影響,把下館子當成了聽段子,非新的不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在這種求新的心態之下,約在上一次吃過的「舊飯店」見面,和有人興高采烈,並且繪聲繪色地當眾講了老段子一樣,在社交上很難不變成一樁極不體面的醜聞,剛一開口,遇上兇猛的歐洲航海家,絕對是淩空踢爆,當頭喝斷,而那些為人比較厚道的在場者,則會裝作從未聽過,若厚道如鄭和者,可能還會不厭其煩地一路微笑著聆聽到底,再加送幾聲禮節性的鼓掌。
有什麼樣的顧客就有什麼樣的店,除了飲食資訊(其實就是飯店指南,或者新飯店指南,新新飯店指南)在媒體上漸成「顯訊」之外,「飯店閃客」還直接造就了無數的「閃客飯店」(其實就是不斷開張的新飯店,或者新新飯店),既然你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那麼我就換一個地方再挨你一槍,你換我也換,要換大家換,不能換性別的就換老婆,不能換老婆的就換工作,不能換工作的就換房子,不能換房子的就換車,換不了車的就換手機,換不了手機的就換手機號,到了聯手機號甚至手機殼也換不了或者不想換的時候,就換飯店——如果臨出門前一想到竟然連飯店也換不成,那種茫然和悵惘看似矯情,其實是真心實意,真茫然,真實的悵惘,就像一個負責任的女人出門之前總是會對著滿衣櫃的衣服而徒興由衷的「沒有衣服穿」之歎。當然,這裡面也有很多原因,劉黎兒寫過她的一個經常在見男友前為此事煩惱的日本女友,「豈曰無衣」的理由是:缺的就是一件「一見面就讓他產生脫下來的衝動」的衣服。
我覺得,我的那些男女朋友們多年來一直在苦苦尋找的其實也是同一種東西:一家吃了一次就不想吃第二次,或者,一家一進去就想逃出來的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