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ramaw－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覡文化

第一節 靈魂概念與神靈空間秩序

靈魂與神靈信仰是建構宗教信仰的根本，也是宗教儀典的主要對象，更是宗教信仰與賴以制約、戒律的主要元素。不同族群不同文化，理所當然的各自發展出不同的靈魂概念，與神靈組織空間。從原始的部落社會到組織制度已經變得複雜與龐大的現代社會，只要存在宗教信仰，關於靈魂與神靈的探討就必定存在。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在現代文明的影響下，宗教信仰已呈現多元，隨著各宗教教義與信仰意義的詮釋，已漸漸難與一般社會區隔，但在筆者的調查訪問中，仍發現其原始宗教信仰中，存在著獨特的靈魂概念與神靈空間秩序。

一、靈魂（dinavawan）的概念

靈魂的概念，不論所指稱的是玄學、超自然的，或者是哲學性、道德性的靈魂，凡人必有靈魂，應該已經是世界所有各類文化的一種共識。當代大巴六九部落居民的靈魂觀念，受現代宗教與社會觀念之影響，已經普遍認定一個靈魂的說法。就筆者在研究區隨機探訪的34個包括小學生、中學生、中年男女等非巫師身份的卑南族居民，所得的結果，均毫不猶豫的回答一個靈魂的概念。這與部落原始宗教的概念有極大的落差。根據部落女巫師Anuw（女，77歲）與Giguw（女，70歲）表示：人有兩個靈魂（dinavawan），同住在身體裡面（savak），相互位置並不固定，如果有一個靈魂外出或留滯在外，人會生病、不舒服或不安寧，如果兩個靈魂都出去了，人就會死亡。因此，為了解決靈魂外出或滯留，所造成的各種不明原因生病與心理不安，部落的原始宗教所發展出的巫術儀禮中，自然也形成了一套關於招魂安魂的巫術bazvalyu，一種相類似台灣地區漢民族的「收驚」儀式。

關於Anuw所述兩個靈魂的說法，筆者於2004年8月在大巴六九部落，觀察了兩場關於召喚靈魂的巫儀，其中靈魂被召回後，經過撫慰，最後將安置在她的身體裡面的幾段祝禱辭與動作，似乎可提供作為佐證兩個靈魂的概念：

pu…pu…（搖鈴兩下）…pu…pu…… (以下搖鈴)

Lishuwashuwan la lihalabuzuwan na yini a XX(人名),

ninula zaway , ninu la zazek gania,

hari wu la madigaduk , hari wu la masigasik.

Nu garuwa la venuwavudung a smahusahuz,

garasayaw la gananu binavuduwan gana nu giniyanan,

gani nanu zaway nanu zazek,

na maravulay na maravansaz la.

Gaiguzayaw da ziamaw , yiemam da ziamaw gemani na smahusahuz venuwavudung gannu a.（停止搖鈴）

pu……（搖鈴兩下）yi…shu…… （搖鈴兩下）yi…shu….

卜…卜…

調整啊，稍稍移動一下啊 XX(人名)

這已經是你的形體了、這已經是你的身體了

你不再被動搖、你不再被搖晃

如果還有想要觸怒你、阻攔你

你能專注在你的位置、你的座位、你的形體、你的身體

而更英挺俊秀、更美麗動人

不要再理會那些想要觸怒你、阻攔你的…

卜…（搖鈴兩下）咦…噓… （搖鈴兩下）噫…噓……

這段咒語詞前半段是告訴還留在身體內的另一個靈魂，稍稍調整一下位置，挪動一下，準備讓另一個靈魂進來；後半段的咒語詞，是清楚的告訴即將安置的靈魂，請他堅定意志別再受外在因素的影響、誘惑，專心一意的回到他的形體。當時的巫師動作是這樣子：

巫師右手取出丹珠，左手握著小法器袋，緩步走近受巫者的座位後，先由受巫者右肩往下順撫，同時喊著：「咦…噓…」喊「呸」的同時，丟棄右手中的一顆丹珠；然後再取出一顆丹珠，由受巫者左肩往下順撫，同時喊著：「咦…噓…」，喊「呸」的同時，再丟棄右手中的一顆丹珠；接著再取出一顆丹珠，由頭頂沿面部往下順撫，同時喊著：「咦…噓…」，喊「呸」的同時，自己轉身向後丟棄。

接著巫師左手打開，掌面朝下按著受巫者頭頂，右手取出銅鈴，作勢向左手背點擊，同時喊：「卜…卜…」將靈魂安進身體裡面。然後雙手順著頭移到右後頸的位置，開始搖鈴唸咒語……

經由咒語的「指示」，留置在身體內的靈魂，調整了一些空間，然後由巫師將召回的另一個在外遊蕩的靈魂自受巫者頭頂點入，巫師再先右後左的撫拭，以確定靈魂安置完成。

這種兩個靈魂的說法，與一般提到卑南族人三個靈魂的說法有所不同（古野清人2000）；也與生魂（dinavawan）各佔左、右肩的說法有出入（楊江瑛2003）。1這究竟是地域的差異，或報導人記憶的落差，有待進一步的釐清，但是，Anuw與Giguw是大巴六九部落最活躍的兩個na demaramaw，2多少也代表這一代的大巴六九部落原始宗教的靈魂觀念。

另外，此地的巫術信仰中認為人死亡後，靈魂變成神靈（viruwa），依據輩分歸入祖宗、祖靈行列或屬於死去平輩的行列，3仍然在部落的地界活動，與生前無異。至於人死後兩個靈魂是變成兩個或一個viruwa？兩個靈魂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決定那一個跑了出去？報導人Anuw與Giguw則並沒有明確的答覆。這種無法明確解釋的現象，自然是原始的初民社會，在詮釋宗教信仰上的常態現象，也或許跟部落的巫術理論從未明確建立有關。

以現代極為普通的醫學常識來說，當常人突然受驚嚇，造成腎上激素大量分泌、血壓上升，有可能引發超過身體負荷的反應。當身體還能承受時，產生輕微的失神、心悸、短暫失語；稍微嚴重的，引發後續的身體不適與心神不寧，更嚴重的當下造成中風或死亡。這樣的科學驗證也許能作為解釋前述所說「兩個靈魂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決定那一個跑了出去？」的疑問，但在此地原始宗教的daramaw信仰中，卻只能解釋為靈魂受了驚嚇、引誘或「不好的東西」作祟時，其中一個出竅在外遊蕩，造成生病不舒服，如果兩個都出去了，人成了無魂軀體自然就會死。

靈魂雖然如此重要，但性質卻極不穩定。根據上述報導人的說法，以及從實際觀察bazvalyu（收驚）的儀式看來，可以感覺到，靈魂的特性是極其敏感、脆弱、貪玩而又容易受誘惑的。當突如其來的聲音、唐突的動作都會令其驚嚇逸出，而留滯在外。這樣的概念，可以從以下巫師在bazvalyu的招魂、引魂的一段咒詞中作一個對照：

……alamulamu la………

Nu gazuwam la ni zekzekam nu mu yi gasavaksavak gu,

Yimam gu la gemaya wu.

Guwayaw gu gazigaya wu semgar ganini zi,

yahuwi yini nangu buwakal zalam gani XX（人名）……

XX（人名）喔…gazigaziga galamulamu la ……

Ai gasiwaliwali gana zimiges gam nu,

gazigaziga galamulamu la.

XX（人名）喔…galamulamu la gazigaziga la……

Binu zazalan nu la,binu gayagayan nu la,

galamulamu la gazigaziga la.

XX（人名）喔…gazigaziga galamulamu la ……

Gamahizam la na malahyu na manazam la zimiges gamnanu zazek,

gazigaziga daveme la.

Marbagumaw da la, marbaguzik da la.

XX（人名）喔…galamulamu la …gazigaziga la…

Binagarunan na binadaiz……

喔…gazigaziga…后..

以上卑南語咒詞大致的意思是：

………快來快來，快點快點啊………

我隱藏在你身邊幾乎塞滿的人（靈）群裡

你問你自己到底是誰

快告訴我你將盡快到達這裡

趕快找到我為你清理出來的道路啊！XX（人名）……

XX（人名）喔…………快點快點，快來快來啊………

別被握著你的人所羈絆

快點快點，快來快來啊……

XX（人名）喔…………快來快來，快點快點啊………

為你鋪好了路，為你搭好了橋

快來快來，快點快點啊………

XX（人名）喔…………快點快點，快來快來啊………

我這個掌握你形體的初出道的巫師已經壯大

快點快點奔跑……

我們一起盡力，我們一起努力

XX（人名）喔……………快來快來，快點快點啊………

已經驅使上面的…………

喔……快點快點……后…

這段咒語詞是巫師在bazvalyu招魂、引魂儀式中，動作最激烈，聲調最高亢的一段，但其中的意涵也最能呈現遊蕩在外的靈魂，其所具備的敏感、脆弱、貪玩又容易受誘惑的特質。這段咒詞的情境是這樣的：4

為了不因為突然的出現而驚嚇了靈魂，巫師藉著法力將自己隱藏在那個遊蕩靈魂週邊的人（靈）群裡。她眼見靈魂因為夾雜在眾多的人（靈）群裡，顯得無助、徬徨，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誰。於是巫師開始召喚靈魂，非常急切的召喚靈魂，告訴靈魂自己已經躲在人（靈）群中，希望靈魂過來些，但是靈魂躊躇、遲疑了，巫師急的大聲催促，告訴靈魂，她已經開闢清理好了一條讓靈魂回去的道路，請靈魂儘早找到啟程點，上路回鄉。

靈魂聽見了，想要動身，巫師特別再叮嚀她，要甩脫週邊羈絆靈魂的人（靈）。靈魂終於在巫師的催促找到了回程道路的出發點，但在出發點上又猶豫不前，害怕前途多荊棘難行，擔心深澗、斷崖，歸鄉路坎坷。但是巫師態度堅定的催促著，安慰靈魂，告訴靈魂，她已經藉著巫術法力，開闢了一條平坦好走的道路，也在大水阻隔，小水擋道的地方搭好了橋，爲的是要讓靈魂一路順暢回家啊。靈魂聽著聽著，便又開心的隨著巫師快步回家。

巫師擔心靈魂貪玩，所以不斷提醒靈魂快步回家，但是走著走著，靈魂卻突然產生了莫名的恐懼感覺，擔心路途上遭遇其他的意外，或者受野獸與惡靈傷害，因為恐懼所以步子慢了下來，頻頻回頭又四處張望。巫師見了便安慰著靈魂，告訴靈魂，巫師已經成長壯大到可以保護靈魂平安回家，而且巫師也將這件事告訴了在上面看顧子孫的列祖列宗，請他們一起協助保護。最後靈魂在巫師的催促下，一起奔跑，在鼓勵中，走上回家的路上。

簡單的總結上述靈魂的概念，可以得到此地原始宗教中，對靈魂概念的一個輪廓：凡人必有靈魂，而且是有兩個靈魂同時居住在身體裡面，當受驚嚇或受到作祟時，極其敏感、脆弱、貪玩而又容易受誘惑的靈魂，便會跑出身體外面，跑出一個時會生病，跑出兩個時人會死亡。

第一節 靈魂概念與神靈空間秩序

靈魂與神靈信仰是建構宗教信仰的根本，也是宗教儀典的主要對象，更是宗教信仰與賴以制約、戒律的主要元素。不同族群不同文化，理所當然的各自發展出不同的靈魂概念，與神靈組織空間。從原始的部落社會到組織制度已經變得複雜與龐大的現代社會，只要存在宗教信仰，關於靈魂與神靈的探討就必定存在。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在現代文明的影響下，宗教信仰已呈現多元，隨著各宗教教義與信仰意義的詮釋，已漸漸難與一般社會區隔，但在筆者的調查訪問中，仍發現其原始宗教信仰中，存在著獨特的靈魂概念與神靈空間...

目 錄

出版之語： 〈給部落一個機會吧〉
自序 ： 〈豈僅是「巫術」〉
第1章 緒論／1
第1節 大巴六九部落概述／1
第2節 研究動機與目的／7
第3節 文獻回顧與探討範圍／10

第2章 巫術的原始宗教性質／21
第1節 靈魂概念與神靈空間秩序／23
第2節 巫師的性質與功能／38
第3節 崇拜與祭祀的概念／52
第4節 占卜與禁忌／79

第3章巫術實踐的觀察與分析／91
第1節巫術的性質與分類／93
第2節咒語、祝禱詞的結構與規律／117
第3節常用法器的種類與運用／129

第4章 通靈經驗的呈現與詮釋／137
第1節 靈觸與反靈觸反應／138
第2節 神擇與徵兆經驗／145
第3節 神威、神罰與靈祲現象／158

第5章 巫術交感律的實踐與驗證／163
第1節 巫術交感律的三角關係／163
第2節 巫術相似律的驗證／172
第3節 巫術接觸律的驗證／187

第6章結論／201
參考書目: ／205
附錄一：報導人圖像／209
附錄二：Bazvalyu：大巴六九部落的收驚安魂巫術／211
附錄三：Gilabus：大巴六九部落喪葬後的禳祓除祟巫儀／255
附錄四：《楚辭．招魂》再現？：試論卑南族收驚安魂巫術儀式的文學表現／319

圖 次

圖1-1-1…………今日卑南族聚落分布圖／
圖2-1-4…………神靈空間與相關位置示意圖
圖2-2-1…………成巫過程流程圖
圖2-2-2…………巫術過程中神靈、巫師、受巫者關係流程圖
圖3-1-20………..巫術的分類與性質圖
圖3-2-1…………祝禱辭的結構與規律圖
圖3-2-3…………咒語詞的結構與規律圖
圖4-1-1…………靈觸與靈祲現象關係圖
圖5-1-1…………巫術交感律三角關係圖一
圖5-1-2…………巫術交感律三角關係圖二
圖5-1-3…………接觸律巫術交感圖
圖5-2-4…………bazveliyas巫術交感圖
圖5-3-3…………直接接觸律巫術交感圖
圖5-3-4…………間接接觸律巫術交感圖

圖1-1-2…（照片）………………………garumahan（祖靈屋）
圖2-3-1…（照片）…………….…………原住民家庭漢式神龕
圖2-3-2…（照片）………………………….……漢式祭祀祭品
圖2-3-3…（照片）………………………….………農地祭祀台
圖2-3-4…（照片）………………….……………實物祭祀樣品
圖2-3-5…（照片）……..…………….新garumahan（祖靈屋）
圖2-3-6…（照片）……………..…………garumahan無祭祀台
圖2-3-7…（照片）…………..………garumahan內垂掛的穀物
圖2-3-8…（照片）……………..……………garumahan祭祀台
圖2-3-9…（照片）………………………………….……盾牌舞
圖2-3-10..（照片）………………...…..巫師個人radung祭祀台
圖2-3-11..（照片）……….…………..….. radung祭祀現場阻絕
圖2-3-12..（照片）……………………….……….巫師團祭活動
圖3-1-1…（照片）……………………..……………祭祀檳榔組
圖3-1-2…（照片）………………..……………收穫祭活動情形
圖3-1-3…（照片）…………..……………除祟儀式唱巫歌古調
圖3-1-4…（照片）…………….……除喪推門，寡婦集體哭喪
圖3-1-5…（照片）……………….………………收驚巫術儀式
圖3-1-6…（照片）……….……………巫術儀式現場阻絕設施
圖3-1-7…（照片）……………….……………安宅除祟之餘材
圖3-1-8…（照片）………….……………安宅除淨儀式之刮除
圖3-1-9…（照片）…….……………安宅棄祟巫術儀式之水道
圖3-1-10..（照片）………….……..安置luhem（鎮宅增強符）
圖3-1-11..（照片）…….…………..……..喪葬洗淨亡靈草屋一
圖3-1-12..（照片）…………….....………喪葬洗淨亡靈草屋二
圖3-1-13 （照片）…….…………喪葬洗淨穿丹珠茅草（男）
圖3-1-14 （照片）…….…………喪葬洗淨穿丹珠茅草（女）
圖3-1-15 （照片）…………….………………洗淨巫術設施一
圖3-1-16..（照片）……………….…..………..洗淨巫術設施二
圖3-1-17..（照片）……………….…..………..洗淨巫術設施三
圖3-1-18..（照片）…………..………….……..洗淨巫術設施四
圖3-1-19..（照片）……………………………..人身上之luhem
圖3-3-1…（照片）…………………….…………素面巫師袋一
圖3-3-2…（照片）……………….………………素面巫師袋二
圖3-3-3…（照片）…………….…………巫字型圖案巫師袋一
圖3-3-4…（照片）………….……………巫字型圖案巫師袋二
圖3-3-5…（照片）…………………………法器：gamut（刀）
圖3-3-6…（照片）………….…………法器：gamling（銅鈴）
圖4-2-1…（照片）……………………………成巫儀式現場圖
圖5-2-1…（照片）………………………………安柱之桑椹枝
圖5-2-2…（照片）…………………………………石板小神壇
圖5-2-3…（照片）…………表示兩個人方向相反的兩組檳榔
圖5-3-1…（照片）………………製作luhem放入小袋的檳榔
圖5-3-2…（照片）………….……安置個人luhem（護身符）

目 錄

出版之語： 〈給部落一個機會吧〉
自序 ： 〈豈僅是「巫術」〉
第1章 緒論／1
第1節 大巴六九部落概述／1
第2節 研究動機與目的／7
第3節 文獻回顧與探討範圍／10

第2章 巫術的原始宗教性質／21
第1節 靈魂概念與神靈空間秩序／23
第2節 巫師的性質與功能／38
第3節 崇拜與祭祀的概念／52
第4節 占卜與禁忌／79

第3章巫術實踐的觀察與分析／91
第1節巫術的性質與分類／93
第2節咒語、祝禱詞的結構與規律／117
第3節常用法器的種類與運用／129

第4章 通靈經驗的呈現與詮釋／137
第1節 靈觸與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