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農場的孩子
近百年,學校教育制度普及,
許多人以為學校是受教育唯一的地方。
有些人學習表現不佳,就責怪學校不好,
老師不會教,或是課本不好讀。
其實,十九世紀之前,許多人以自學的方式學習。
最終成為非常傑出的人,
他們對社會的貢獻、專業表現,
甚至遠超過接受正規教育的人。
這不是抹煞學校教育的功能,
而是彰顯:
教育與自己求學的態度有關,
教育的成果是自己的。
更重要的,教育的目的是使人終生學習。
戴維(John Davey),一八四六年六月六日出生於英國西南方薩默塞特(Somerset)郡的司托里鎮(Stawley),當地以農業與畜牧著名。
他的父親是一家農場的管理主任,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戴維四歲時,他的母親生病,經常臥床,由父親照顧他。父親照顧的方法是帶他到農場,給他一把小鐵鍬。父親先用自己的鐵鍬挖地,教他仔細看,他再照著父親的動作重覆做。幾天後,他就學會使用鐵鍬挖土 了。
一個月後,父親教他把馬鈴薯的塊莖放進土裡,他也跟著做。不久,他看到馬鈴薯成長良好,非常高興。父親也稱讚他,從此他就愛上種植。在家裡,母親會教他讀書寫字。戴維寫道:「父親告訴我,種植馬鈴薯,最重要的不單是種植的技術,還有認真的態度。一個人若做事負責,成果就會跟上。」
父親的教導與榜樣,使戴維從小工作用心,做事努力。一八五六年,他成為農場工人,經常比一般工人早上工,比別人晚回家。遇到不懂的就問人。
當時,司托里鎮沒有公立學校,只有有錢家庭的孩子才能請家教學習。工人的孩子要受教育,只能自學。當時,英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沒有機會接受教育,直到一八七○年代,議會通過「國民義務教育法」,才廣設小學。戴維寫道:「我強烈的想完成父親每天交給我的任務。馬鈴薯愈長愈好,引發我更強的學習動機。想知道馬鈴薯為什麼這樣種植,卻不那樣種?」父親照著自己的經驗,教導戴維。
父親看他種得起勁,又教他種植大麥、小麥與燕麥。一八五七年,母親病逝。戴維很難過。孤單時,戴維就一個人到田裡翻土、拔草,把難過的心情都往心裡塞。後來,他繼續學習灌溉、施肥、除蟲等等技術,他寫道:「照顧作物是辛苦的工作,我卻感到喜悅。我知道,在這裡種植作物,不只可以賺到工資、貼補家用,還可以供給許多人食物。」
農場有些工人叫他不用那麼認真。農場工作永遠做不完,每個月工作的薪水都差不多,而且,收成的利潤大都歸農場主人所有。戴維卻不這麼想。他認為:「時時注意作物的生長,注意觀察作物,在不同季節,會長成什麼樣子;這些學習的心得、工作的經驗,都是自己的。累積一定的經驗之後,原有的工作愈來愈輕省,我就再學習別的。只把工作當成有趣的事,擁有喜悅的心情,就能最有效率的工作。」
中午休息的時候,農場的老工人會聚在一起吃便當。戴維常坐在他們中間,一邊吃便當,一邊為他們倒茶水,聽他們分享工作的經驗,彼此討論工作內容。老工人發現這孩子認真聽,做事也勤快,又會服務,他們分享的內容也就愈多。
聽了老工人分享的寶貴經驗,戴維就在工作上實踐。農場很大,他能實踐學習的空間也很大。野外操作需要體力,使他早睡早起,身體強壯。戴維寫道:「許多人認為學習就是在學一門技術。為了時髦,甚至看不起傳統的技術。其實,學習技術,攸關個人成長。技術純熟,來自個人的經驗成長;不斷向他人學習,又能使技術改善。學習技術,不僅是獲得個人經驗,也獲得社會經驗。」
一八五八年,戴維已經可以獨力種植馬鈴薯與各種作物;到了一八六○年,他會操作農場各樣的工具與設備;因此,一八六二年,他十六歲時成了領班,負責農作種植。此外,他也學習照顧乳牛與堆肥製作。不過,無論他怎麼用心種植,就是無法像父親那般擁有那麼好的收成。
有一天,他問父親其中的道理。父親告訴他:「農場要有美好的收成,不能只關心農作物的栽培,也要關心周圍樹木是否生長良好。農場的周邊要有樹木,蜜蜂才會到農場幫忙授粉;有樹木,才能擋住吹到農場的海風。」
父親又說:「農場要照顧得好,首先要讓周遭的樹木長得好;樹木要長得好,就需要人去照顧。」戴維照著父親的教導去照顧樹木,沒想到父親的建議,把他由園藝與農藝栽培,引向照顧樹木的工作。
誰也沒想到,一個在農場周遭默默的觀察樹木的孩子,在二十五年後,竟使世人看待樹木的眼光,有著革命性的改變。
第二章 離開家鄉,更多的學習
在野外工作時,
他逐漸喜歡樹木。
他認為樹木的功能,
不是只做為農場的邊界,
不是只提供工人休息的蔭涼,
不是給人撿枝燒柴之用。
樹木具有指標性,
照顧好樹木,當環境有所變動時,
樹木的周圍將會穩定。
一八六六年,二十歲的戴維升任農場的工頭,已經可以接續父親的職務了。這時他卻選擇離開故鄉,前往英格蘭南端的「托基」(Torquay)。父親支持他,認為農場的技術他都學會了,而出外學習可以開拓視野。托基靠近北海的海邊,環境優美、氣候宜人、陽光充足,是歐洲富有的老年人前往英國休養的地方。
托基的老人休養園區,以種樹出名。休養中心有許多樹木與花園,老人在樹下乘涼、喝茶、聊天。他寫道:「上帝起初創造伊甸園,將人放在園中,修理看守,可見照顧樹木是美好的工作。有樹木的地方,容易使人身心愉快,有益健康。」
戴維是快樂的學習者,在工作中找到學習的意義與熱情。很快的,他升任樹木園區的技術工,照顧許多樹木與花朵。他寫道:「照顧樹木的樂趣,不單是知道怎麼做、什麼時候做,更要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邊學邊做,逐漸發展出獨特的技術。他用爬樹的方法,檢查樹木的生長狀態。他寫道:「照顧樹木的人,應該是第一個見證樹木問題所在的人。我用爬樹的方式,親眼去察看樹木哪裡有問題。健康的樹枝,可以承受我的重量,而一踩就快斷枝的地方,那裡一定有朽爛。」
他後來又寫道:「我工作之餘,經常走到野外,看大自然的風,如何『修剪』樹木。有的樹木經過修剪後,長得更壯,枝葉茂盛,結實很多。有的經過風害,樹幹傾斜,樹枝弱化,甚至死亡。大自然有許多例子,教導我對合適的修剪與過度的修剪,能準確判斷。」
戴維開始模仿大自然的修剪,使樹木長得更強壯、更美,開花、結果更多。過度的修剪,會使樹木受傷,難以復癒。完全不修剪,對樹木也不好;一陣大風,就能使這種樹木傾倒。戴維經常出去旅行。他寫道:「我照顧樹木的方式,仿效大自然。旅行與閱讀大自然,是我學習管理樹木的自我教育。」
戴維的大自然之旅,沒有什麼偉大的動機,只是喜愛樹木,單純的向大自然學習。有一次旅行途中,住在一個森林邊的小鎮,小鎮旅舍的老闆告訴他:「昨夜森林裡倒下一棵大樹,倒下的聲音大到像是一列火車通過。」戴維聽了很興奮,只想立刻趕去看看。老闆攔住他:「年輕人,動作要慢一點。倒下的大樹旁邊的樹木,也有可能會倒下。你去看樹木,先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戴維點點頭,他照著老闆指示的方向前往。老闆不放心,還是陪他去。走了很遠,才到大樹倒下的地方。他寫道:「大樹倒下一定有原因,我走近察看,才看到樹幹接近根部的地方,已經被蟲蛀得像是鱷魚的牙齒,成排的孔洞化。樹幹纖纖的孔洞化,是這棵樹倒下的原因。」
經過這件事,戴維經常獨自在森林裡露營,他認為親近樹林是學習照顧樹木的第一步。「有一晚,我在林中聽到樹枝斷裂,我屏住呼吸,專注的傾聽。清早,我去察看,發現樹枝與樹幹的接觸處,早已腐敗,樹木無法支撐,就任其斷掉。由斷枝周邊所留下的痕跡,知道這些腐爛早就呈現了,我才體會樹木早期的病症是可以看出來的,若任其腐爛,不去處理,將來一定會斷枝折幹,甚至導致樹木死亡。」
戴維認為樹木理想的外型,應該接近它生長在大自然時原來的形貌,才能兼具樹木的強壯與美。
有一次,他看到路旁某個庭院中有棵杜松,葉片枯黃、樹幹中間腐朽,連樹尖都不見了。他寫道:「杜松生長在大自然的形狀,是金字塔形,底部寬大,頂部較尖。」他去拜訪屋主。屋主告訴他:「我正準備要將這棵長相不佳的杜松砍掉。」戴維告訴他:「這棵樹還沒死。經過處理,它或許可以再展風華。」
屋主答應讓戴維處理。戴維將這棵杜松染病的部分剪除,剪下來的枝葉立刻移除,以防感染。杜松的底部則用銅線框住、定位,加以支撐,並製作支架導引樹枝的生長方向,做為日後生長的樹形。戴維給杜松施肥,常來維護。他寫道:「照顧一棵樹,不是修修剪剪就可以了,而是要長時間看顧,直到這樹成為一棵美麗的樹。」
有一天,戴維又去訪問屋主,屋主非常客氣的請他進屋喝茶,說:「來到我家的客人,都說門口這棵杜松長得真好看。他們離去時,甚至又說一遍。你要收多少費用?」戴維說:「能有機會救回一棵樹,就是我的滿足。」
第三章 向專家學習
樹木有價值,因為樹木有生命。
樹木生病了,需要悉心醫治,
這是「樹木病蟲害學」。
樹木衰弱了,需要恰當的補充養分,
這是「樹木營養學」。
樹木生長不好,生長的地方要改善,
這是「土壤改良學」。
樹木的果實要多,開花要好看,需要修剪,
這是「樹藝學」。
樹木所需的水分,不足時要補充,
這是「樹木灌溉學」。
樹木有生命,存在有目的,我們要珍惜。
因此,每一棵樹木倒下,
我們豈能沒感覺?
一八六七年,戴維離開托基的老人看護中心。他成為旅行家,四處向人學習照顧樹木的技術。
他到「愛丁堡皇家植物園」、「倫敦皇家植物園」等地上課,學習樹木學。他有滿腔學習的熱忱,並在工作中不斷發現新問題,但是當時人們對樹木的知識普遍不足,有實際經驗的人更少。他幾乎是這裡學一點、那裡學一點,自己再組合。後來他留下來的樹木管理紀錄,大都來自於他工作現場的實錄,內容充滿俚語的趣味,反映他的幽默個性。戴維寫道:「在愛護樹木的人心中,每一棵他照顧過的樹木,都有一個故事。」
例如,他曾去請教「果樹大王」法蘭西(J. French)關於樹木的事。法蘭西對他說:「每一棵果樹都會說話。十月時,葉都掉光,樹木『累了』,我們不要去吵它;進入冬天,樹木『睡了』,可以為樹鬆鬆土,讓樹木睡覺時,呼吸可以通暢些。初春時,樹木『醒過來』,這時會發芽;樹木這時最飢餓,要施放一些樹灰或堆肥在樹旁,為它提供養分。樹木長芽後,無論長葉或開花,幾乎用掉去年儲存在樹內的所有營養,這時再給肥料。」
「長葉時,要注意土壤,土壤若太黏或太硬,樹木將吃不到營養,就會變得衰弱。種植果樹,一定要將土壤弄鬆,讓土壤通氣,樹木的胃口才會好。當樹木開始長葉子時,樹木又會飢餓,必須加快給更多的肥料,否則樹木的葉子會稀鬆,葉片長不大,葉緣會捲起等等。」
「種植果樹的人,能從葉子判斷樹木飢餓的程度。如果照顧者沒有充分配合樹木,樹木會提早落葉,不結果子,甚至倒下死亡。我在倒下的樹木邊,聽到樹木的嘆息:『種樹的人,若不會照顧,當初就不該種。』」
植物營養學的知識,很少以這麼口語化的方式表達。這種口語化的知識傳遞,對戴維日後教導學徒,非常實用。戴維證明,學徒也能成為擁有一流技術的專家。至於法蘭西先生為什麼是果樹大王?這是戴維給他封的。
戴維在旅行的途中,仍經常住在森林裡。他有時訓練自己的爬樹技術,有時傾聽樹木倒下的聲音,他一直注意周遭的危險,他寫道:「爬樹的人,身體不能胖,要保持運動的習慣,手腳才會有力。有一次,我身邊的樹木毫無預警的倒下來,我好奇察看,才知道土壤太軟,排水不好,會使樹木傾倒。」
他住在森林中,有時會遇到登山客,大家熱切交談,他會分享他對樹木的喜好,別人也會分享他們的經驗,這對他日後的事業有很大幫助。他寫道:「只有技術、經驗,若不能與社會結合,就不知市場的需要。那就變成徒有技術卻不被需要。」戴維在四處參訪時,也看到一些錯誤的做法。他發現庭院設計,有個嚴重的病態,經常是為趕流行而做,像是以樹木、草坪、爬藤、花朵來搭配造型。過一陣子不流行了,草坪死了、爬藤拆了、花朵丟了,樹木孤零零的站立,僅存可憐的植物,苟延殘存,等著下一波流行來時,再被其他植物來取代。
他寫道:「樹木照顧與庭院景觀,必須以正確的法則為基礎,才不會為了流行而做。追求流行是短暫的,浪費許多金錢,犧牲無數植物的生命。流行的做法,將植物框在人一時的喜好和欲望裡,忽略植物原本在大自然該有的美。追求流行,常給人不合理的衝動,將地形亂整,將水路亂挖,將花草亂種,將樹木亂擺,弄出硬邦邦的地景,失去大自然溫柔的美,失去樹木光影的交錯之美,失去距離遠近的空間層次感。美不是突兀、硬架上去的,美是可以單純的感受,在靜靜的觀察中,理出條理。」
戴維一生堅信照顧樹木是「美的工作」。他寫道:「真正的景觀之美,不是看到的,而是體會到的。不為追求流行而工作的人,才能產生有價值的流行。」他照顧樹木,並不是同情樹木的處境,而是肯定樹木的正面價值。他寫道:「種樹,是增進大地的美。照顧樹木是一份邀約,為大地的美而工作。」
第四章 工作是一份美好的禮物
是人的尊貴,
使工作尊貴,
而非工作的名望、財富與權力,
使人尊貴。
一八六八年,戴維在倫敦市郊設立一間個人工作室,開始接受委託。他替人種樹,美化景觀,起初都沒有生意。來自窮苦農家的戴維,先到貧民社區舉辦「美化環境」的講座。戴維認為景觀美化,是為幫助窮人。他寫道:「許多人以為窮人沒品味,看不出庭院的美,或出不起錢來整理環境。窮人的住家不好看,就算改善環境,也不會好多少;儘管整理好了,他們也無心去維護。這種錯誤的看法,使窮人的社區愈來愈髒亂。我的工作不是只種植樹木,還包括教導窮人改善他們的環境,而且這不是一件昂貴的事。」
戴維指出:「爬藤很便宜,種植後五到六個星期,就可以看到景觀的變化。爬藤配合老舊的房子,可以凸顯出舊房子的美。爬藤葉子的顏色變化,增添房屋的風采。此外,花朵由種子種起,樹木由小樹培養起,都很便宜。只要省下抽香菸的錢,就可以美化你們的家。香菸燒掉你的健康,花朵、樹木卻使你生活的環境更有朝氣。你要選哪一樣?」他這種做法,引來許多嘲笑。「我請你來工作,是付錢叫你美化環境,不是聽你教訓,更不是要你批評能不能抽菸。」
戴維滿腔熱血,但是眾人並不接受,講座很快的就沒下文了。他發現,要種樹,先要教育人們重視樹;要改善環境,先要教育人們重視環境。
戴維也發現,樹木的問題,其實是人有問題。過去千百年來,沒有照顧樹木這個行業,是因為眾人不重視樹木。樹木長得好就長,長不好就修剪,修剪不好就砍下,再種新的樹木。
戴維告訴人們,樹要長得好、長得壯、長得美麗,就要讓樹長得像在大自然裡生長該有的樣子。一些有錢人要戴維去照顧庭園,要他把樹雕刻成奇形怪狀、扭曲盤旋的樣子,種些不適合該地區生長環境的樹種。戴維與他們起了爭執:「這種種要求,只是在增加樹木的痛苦。樹木本來就不是長那樣子,卻要樹木長成那模樣。」
有些人隨意修樹、砍樹,戴維說這些人是「樹木的屠夫」。有個園藝師傅提醒他:「你應該要注意雇主的需求、符合雇主的需要,而不是依照你對樹木的看法去做。在社會上工作,就是要符合社會的潮流。」戴維卻認為,「社會的潮流,有一天要轉向我的看法——若要種樹,必須照樹的需求,讓樹生長良好,而非完全按照人的需要。」
什麼是真正的窮人?戴維認為,「是吝嗇於不肯花一點費用,去改善他們環境的人。」
「都市公園的樹木整治,是種藝術。要在一堆人為的破壞中,重塑正確;在以往錯誤的泥濘中,保持往前。當我抬起頭,看著樹葉,或是把一片落葉放在手上,我看樹葉奇妙的構造,不禁想到『我受造奇妙可畏,祢的作為奇妙,這是我心深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