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藝術論(上卷):創造的狂狷
我的第一本書《苦澀的美感》一九七三年在台北大地出版社出版。二十五年來我的文字著述已出版了十本。雖然其中多數都曾再版,有的還有十餘版的幸運,但現在絕大部分早已絕版。多年來我遲遲不想再版的原因很多,覺得其中許多文章應該篩汰或修改是主因。但編選、修訂三十多年所寫這麼大量的文字,工程不小,不免視若畏途。遷延多年,心中疚責,尤其對於常常關心的朋友與讀者。去年因為立緒出版社熱心鼓勵與邀促,遂發願「動工」。從去年冬到今夏,終告完成。
平生文字生涯中,除散文與批評之外,大多屬於藝術創作者的廣義的「藝術論」。《苦澀的美感》加上其他十本書,再加上近十年所寫末出版的論述文字,雖然經過篩汰惰選,還是篇幅過大。近四十萬字,不能不重新編輯,分成上下兩卷出版。上卷《創造的狂狷》,下卷《苦澀的美感》,這兩卷是變生兄弟,合起來就是我的《藝術論》。
讀者可能對於拙著《藝術論》兩書中某些論點多次重複出現不能諒解,我也為此躊躇再三,苦思解決這個難題的途徑。我想到可能有三個辦法:只選一二篇做代表,其餘全都刪除:重新綜合,寫成一篇長文:保留現在這個樣子,但予以刪改、修訂。我與參與此畫出版的工作同仁討論之後,決定採取第三個辦法。因為:第一,這兩本《藝術論》是我過去三十年探討藝術的文集,原不是單一題目的專論。各篇獨立文字對於某些共同的論題有重複的論點乃不可避免:第二,如果只選一二篇做代表,當然不會有論點重複的問題,但是論及其他種種問題或從不同角度與層面討論同一問題的文章豈不一概取消?此不啻倒洗澡水連嬰兒一起倒掉。第三,如果現在綜合寫成一篇長文,則違背了編選我歷年所寫藝術論文的本意,而且也失去了「歷史的意義」。(包刮顯示我個人藝術觀成長的歷史,以及反映了我所處的社會時空變遷的歷史。)第四,《藝術論》兩書各篇談論不同論題,觸及某些共同問題時(比如中國傳統與西方現代主義),因為我有一貫而堅定的基本信念,難免造成論點的重複。我的基本信念當然不可能常常不同。所以決定除了重新修訂之外,盡量保存原貌。以上的解釋希望方家與讀者有所了解而予鑒諒。
各文寫於過去不同時段,發表於不同報刊。現在讀來,可以想見當年苦心孤詣,激情澎濟如傳教士的熱誠,難免反覆「證道」。其行可感,其志可嘉。讀者敬請留心文末寫作年代,當場予曲諒,亦當別有體會也。
花費我三十多年歲月寫了大量藝術論的文字,到底表達了什麼?粗糙說來,大概表達了我對藝術的種種思索:尤其對中國藝術傳統與西方現代主義的觀察、研究、分析與評論。其中固不乏正面的闡揚,有許多是批判。
有人認為我一向是反傳統的、激進的,其實那是錯覺或成見。看看這本書許多文字,便了解我對中國文化與藝術的傳統的激賞與肯定,豈是「傳統派」所能言?
也有人認為我反現代是保守的。同樣,本書可以證明我完全不是盲目的、固執成見的反對。不錯,我相當程度的批判西方極端的「現代主義」,三十多年來如此。(但即使是西方的「現代主義」,也有我所欣賞、肯定與接納的成份。我也反對排外,反對抱殘守缺或我族中心主義。我批判「現代主義」是基於下面三個理由:一、二十世紀越來越變本加厲的「現代主義」是西方文化危機的產物,未來的走向尚未明晰,其意義與價值尚大有爭議,西方文化思想界大量的反省和批判可為證明。我們不但不應盲目擁護,而且應有立足於中國文化精神之上的獨立評判:二、西方的「現代主義」是否「偉大」、「正確」姑且不論,中國藝術的現代化不應該也不可能以其馬首是瞻:「我們必須找到自己現代化之路。而對於跟在西方「現代主義」後面摹仿、追隨者,更應予批判:三、以為西方的「現代主義」就是「國際性」與「世界性」的模式,乃是自卑心理產生的幻覺。鼓吹藝術的「全球化」乃是西方文化霸權擴張的專橫心態,此將擠壓不同於西方的其他文化生存的空間,戕害人類文化多元價值的生機。西方強勢文化的現代主義宰制非西方世界,企圖實現對全球文化殖民的「意識型態」,我們不能盲從附和,而應批判。 一九七八年阿拉伯裔美國籍文化批評家與學者艾德華.薩依德(Edward W. Said)b.1935)出版了《東方主義》。(其人其書一九九七年台灣才有引介、出版)「他以著述批判西方主流社會對於東方的錯誤認知與宰制」,他是中東人,也是美國人,他說:「因此我必須協調暗含於我自己生平中的多種張力和矛盾。」又說到,一方面他爭取代表自己的權利,要有自己的民族性;另一方面,他也反對狹隘的民族主義。(以上參見單德興譯薩氏《知識分子論》緒論)我自己在台灣三十多年來孤獨的對抗泛現代主義浪潮,也批判頑固的傳統主義,其處境與薩依德相仿,我所爭取也與他有某些共同的特色。我現在說這話絕非拿近來大名鼎鼎的薩依德來抬高自己,實則,我批判西方文化霸權,反抗文化宰制,早從六0年代至今,從未改變初衷。
台灣文藝界找不到另一人如我一樣在藝術的論述上長期反抗西方現代主義的文化宰制,強調文化的獨特自主精神的可貴與必要。三十年來我的觀念與論述是忠於我對藝術的認知與信仰,忠於我的知識與良知,毫不為圖什麼好處。實則只有壞處:被摒於西方「現代主義」主流台灣支流之外獨行,而且被譏評為「保守」與「傲慢」,被藝壇「敬而遠之」。我甘願承受思想與藝術上的孤獨。很有趣,我同時出版的《人生論》書名就叫《孤獨的滋味》。
孤獨也不無報償。把這本書投入歷史的長流中去,將有漣漪再起,在可見的未來。
何懷碩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