鰻
我是鳗
是一種奇妙的造物
不管人們怎麼追尋,至今依然不知我來自何處。
他們給我一個美妙的名字,
他們叫我:「纖長優雅的魚」。
我在很深很深的海溝中誕生
那裡是一個寂靜而幽暗、冷清而高壓的世界
如同孕育原始生命的混沌一般神祕。
生命初被喚醒,我發現我漂浮在浩瀚的海天中,
而海是無涯的孤寂,天是無盡的空幻。
有時候,滔天的巨浪,澎湃的海濤,對我渺小的身軀是難受的折磨;
有時候,險惡的風雲,巨變的天候,對我纖弱的心靈是無情的蹂躪。
我不喜歡大海的濃烈與單調,
我不喜歡蒼天的迷惘和虛無,
我明白,這裡不應該是我的居所。
從遙遠的地方,有個神祕的呼喚,傳達到我內心的深處,
告訴我,那裡有另一種屬於我的天地。
我開始追尋,
小小半透明的身軀,我游過數千公里的海洋,找到陸地的河口,
是一種玄奧的力量指引,
是一股神祕的巨能驅動,
來自自然,來自神明,來自不可知的基因組合。
從大江到小河,從小河到溪澗,
我從岸邊向前推進,我從石縫向上匍匐,
我在找尋清泉幽徑,我在找尋明潭翠堤。
我游向山谷,我游向森林,我游向人煙罕至的仙境,
那裡才是我的歸屬。
我終於開始這一段人們熟悉的日子。
我輕盈地在潺潺的溪流裡游泳,
我愜意地在綿綿的青苔上滑溜。
我愛在石縫聽泉,
我愛在松間看月,
蜂蝶飛舞的畫面,最令我陶醉,
蟲鳥鳴唱的樂章,最令我癡迷,
我會凝神觀望,陽光透過葉縫的萬道光芒,
我會側耳傾聽,雨滴墜落葉梢的千種組曲。
朝露每賜我清明,
晚霞常讓我神往,
我可以擁抱春暉與秋光,
我可以體驗涼水與寒霜。
再也沒有萬鈞的狂濤令我起落,
再也沒有排壑的洪流將我衝擊,
我真實的享受天地間的豐富內容,
我虔敬地讚美造物主的神奇安排。
別輕視我渺小,別恥笑我志短,
別以為我只在有限的空間裡自我滿足,
我曾通過壯闊海洋的考驗,我曾歷練洶湧江河的沖流,
從深海到高山,
從苦澀的掙扎到清閒的悠遊,
我走過的是數以千里的逆流和坎途,
以我的身軀,
我承擔的是不成比例的挑戰與煉獄,
而我獲得的是生命中最不可計值的實現。
當時候到來時,會有另一股呼喚,
來自深海,來自神明,來自無盡的終極,
呼喚著我回歸生命初始的地方。
會在初秋微寒的滿月時,
突然來臨的一陣驟雨,是敲擊我心靈的信號,
一股衝動會引爆我生命的巨能,
我生命的全部只剩下回應那不能排拒的呼喚!
我喪神似的躍入猛漲的溪水,一路狂奔,
奔向小河,奔向巨川,奔向遙遠深沉的海溝。
我終將付出生命的全部,回到原點,
不知所以地,
重複生命的另一個輪迴。
心靈故鄉基隆
──發霉生鏽的二流城市
存在記憶裡,一年下了兩百四十六天的雨,還有處處煙囪噴出的煤煙,把雨水變成酸雨,於是,什麼都發霉生鏽了。這是我童年故鄉──基隆的印象,一個二流的城市。不,這不是我的創見,這是出身基隆暖暖的行政院長江宜樺在選舉造勢大會上所形容的。他應該比較適合當詩人。
這裡是港都與煤都和軍事要塞,三種龐大的工業設施擠在一個沒有腹地的山丘群裡,擁擠是另一個沉重負擔。
下雨、下雨、下雨,為什麼天在這裡破了一個大洞?為什麼天上有那麼多水,為什麼老天不一次傾瀉下來,要一天一天慢慢地滴下呢?童年時,每天都會這樣抱怨著。雨、霧和黑煙混成一個迷濛的氣團,籠罩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就這樣,像是活在一個看不見的壓力鍋裡。陰鬱是我們人格的基因。民謠歌曲《雨夜花》和《港都夜雨》寫出我們的心聲,打動我們的心弦。
我們靠海維生,漁人和海員是最孤寂的工作,時間就像大船一樣遲鈍緩慢,裝卸要幾天,往返需幾月;船艙有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海上則是一片無精打采的空曠。孤寂與遲緩是我們生涯的本質,你們無法想像。
我可以夢想國境之南,追尋陽光、藍天與輕飄的空氣;
我可以仿效倫敦的典雅與雄偉,建成世界帝國的首都。
只要我有本事。
火車
火車會載我回家
火車也把我從家裡載走
火車這麼跑來又跑去
車廂裡面的人應該都和我一樣
一趟載著許多盼望
一趟載著許多惆悵
火車呀,火車
你為什麼要這麼折騰
讓我的心情兩邊擺盪
開往枋寮
鐵路
台灣的鐵路,那時候,分成兩部分,東部鐵路和西部幹線。西部幹線北起基隆,最南端的車站是枋寮。我們習慣將台灣的地圖看成北上南下,因此基隆是起點,枋寮是終點,基隆開出的列車都稱為南下列車,北上列車則是相反。
基隆
基隆是海邊突起的丘陵地,狀似一個農村裡養雞的籠子故得名(據稱: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來自原住民當地地名的發音)。山丘與海洋之間形成幾個海灣,是天然港口的好料子。海運當道的時代,這裡自然成為海上交通的停靠站。為朝向島內內陸聯繫,鐵路時代的開端,鐵軌從這裡開始向內陸鋪設。基隆成為台灣內外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交通業」就是基隆最主要的經濟命脈。
基隆還是北台灣最大的漁港和煤都。
基隆人
基隆也是有名的雨港,每年下雨天超過兩百四十天以上。燒煤的時代,基隆永遠是黑濛濛的陰濕城市,這樣的環境型塑基隆人「陰鬱」的性格。漁人和海員是寂寞的行業,礦工則是沒有天日、沒有明天的工作。「港都夜雨」這首歌最能精確地描寫基隆人的另一種人格特質。
火車頭──基隆車站
台灣話裡,「火車頭」是指「火車站」。
基隆車站就在港邊,是一棟巴洛克風格的建築。百年過去,今天基隆仍然找不任何一棟建築可以比它更美。
美則美矣,這裡也是台灣最傷痛的開端,「二二八事件」時,國軍二十一師下船後,就在海港大樓架起機關槍掃射,從這裡開始南下屠殺。基隆中學是「共匪」解放台灣的先遣基地,被國民黨保密局破獲,校長以下,多人遇害,留下悲劇。肅殺之後,接續的白色恐怖讓基隆成為銀幕上的悲情城市。
火車頭──蒸氣機車
中文裡,「火車頭」是指用來牽引車廂的「蒸氣機車」,這個怪獸,台灣話則稱為「火車母」。
「牛屁是吹的,火車是推的。」應該這麼說才是符合事實。
火車是用蒸氣機裡的蒸氣推的。蒸氣機不是瓦特發明的,他只是把它實用化而已。要把蒸氣機裝在車子上運轉,還有一段很長的工藝發展過程。火車頭是個笨重傢伙。前端是大鍋爐,後端則是大水櫃和煤箱,操作室夾在中央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光要讓自己在那裡走動看起來都很困難,它怎麼會有辦法拉動十幾節車廂呢?機車由兩個人負責操作,管機械的叫「司機」,管鍋爐的叫「司爐」,火車的鼻祖比較尊敬他們,英文裡都稱他們為「Locomotive Engineer」,是工程師。這項工作裡絕不可能出現胖子,因為他們身上的油脂隨時都會很快就被榨出來。
時間
時間是交通事業最重要的要素。
在這個行業裡,我們定義時間,不是時間自行其事。時間是距離除以我們的速度,我們用這個指標劃下二十四小時的車次運行圖,那就是我們的時間,我們沒有年和月,我們沒有春夏與秋冬,我們只有不斷重複的二十四小時。
時間可以隨我們定,可是定了時間,我們卻又永遠不停地被時間追著跑。準點!準點!準點!準點是不可能的任務,準點只是揮之不去的幽靈。
0600
清晨六點,基隆發出的第一班列車,編號1次列車,是一班普通車。
陰暗濕冷的早晨裡,基隆車站是基隆最恰當的寫照:「陰鬱與寂寞」。平常搭這班車的人很少,主要的乘客是通學學生,基隆中學在八堵,好學生都遠征台北挑戰名校。
開往枋寮
藍色車廂的腰部有一個框架,上面放著一片標誌,寫著這班車的終點站。
第1次列車,從基隆出發,上面掛著「開往枋寮」,這個標誌至今一直縈繞著我的心思。那時候,枋寮除了地圖上的一個點之外,我沒有一絲印象。我每天搭著「開往枋寮」的火車,可是從來不知道枋寮在哪裡,為什麼台灣鐵路要鋪設到那裡,又為什麼到那裡就戛然而止?
我知道這是一趟漫長的旅程,基隆到台北需要一小時,「開往枋寮」是一趟十四小時的長路,比現在飛到美國還要久。
「日近長安遠」,枋寮是什麼樣的地方?那裡有什麼特別?誰會從基隆到枋寮去?
不再開往枋寮
台灣鐵路已經完成環島,「枋寮」不再是終點站,它已成為一個不起眼的「無名小站」。火車不再燒煤,火車也不再開往枋寮。再回頭,思想起,我終於明白,原來「開往枋寮」的印記,一直觸動著我們對遠處的憧憬與幻想。我相信,這是人類心靈的本質,它從來就一直引領著我們向前開拓,追尋未知的領域,不曾消逝。
來去台北
那時候,台北是起站和終站,是鐵路的樞紐,
那時候,台北車站非常雄偉開闊,是巴洛克風格的建築,
這裡總是人山人海,
大家都來台北,當然也會離開,
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目的來來去去。
台北是繁華之城,讓人眼花繚亂,
喜歡熱鬧,喜歡流行,台北提供了歡愉和滿足;
台北是希望之城,讓人編織夢想,
打工謀生,創業冒險,台北隱藏著誘因和機會。
他們來了,
台北成就贏家,他們要衣錦榮歸;
台北吞沒輸家,他們有無盡鄉愁;
他們暫時離開。
進出台北車站,火車總是顛顛簸簸地緩緩駛靠月台,
開進台北的列車,嘎嘎作響,一搖一擺地靠站,
看是滿載熱切盼望的步伐,多麼輕挑,要不就是上面有載不動的許多愁。
走下火車,人們很快就發現,他們落入一個虛空的位置,
和他原來的來處並沒有兩樣。
繁華之中,也只落腳在一個和自己關連的小空間,
盼望之外,還是面臨現實難以踏出去的第一步。
台北到了,
火車無情,不知道你的目的,冷漠是最難抵抗的逐客令,
車站無感,沒有人屬於這裡,匆忙是最容易上手的遺忘。
台北變了,
巴洛克建築被剷除了,
新的車站聽說是中國的宮殿式建築,
聽說風水不對,
聽說改了風水
怎麼還是流年不利……
火車走入地下,台北三鐵共構,
火車從一個洞口鑽進,很快就從另一端鑽出,
人們被捷運接走,
再也看不到火車,
再也看不到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