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一九三五年,昭和十年,民國二十四年,五月,台北大稻埕碼頭,正午。
爍黃的陽光折射在淡水河,閃爍的粼粼波光如金黃色的緞帶懸接著台灣海峽。
老舊的船隻滿載貨物,除了一些布匹、民生用品,最大的貨物還是當時風靡亞洲大陸、日本、琉球的花茶和包種茶。
那是一個物質資源貧乏的時代,唯一的通路是港口,碼頭附近的大稻埕相當繁榮,人來人往,燈紅酒綠,商賈雲集。 當貨船一艘一艘「嗚——嗚——」緩緩離開港口時,「文山茶行」的名號正式啟帆,王家兄弟也同時建立了家族事業的版圖。 七十多年前的台灣,適逢二次大戰末期,資源缺乏,人民生活困苦。那個時代,唯一欣欣向榮的事業是茶莊,文山茶行是當年六大茶行之一,四百多坪的工廠坐落在現在的市區,長長的煙囪經年冒著黑煙,工人光著胳膊,穿著一條粗布製作的七分褲,汗流頰背,粗壯的手臂挑起煤炭往烘爐攪拌,激起了熊熊的火光,照耀在滴滿汗珠的臉上,閃爍著奇特的光影。烘爐烤箱底下有一條黑色的皮帶,裡頭經過烘焙持續運轉出來的是一粒粒包種茶,烏黑晶亮。整個廠房飄散著茶葉的香味,一直到今天,午夜夢迴,我會走進時光隧道尋找我熟悉的香味。那香味像精靈般引誘著我回到童年。 這些茶葉經過當時的貿易商德記洋行運到英國、大陸東北、華北,成就了日治時代台灣茶葉文化的榮景,也成就了王家兄弟的家族事業。 王氏家族來台後,即在台北縣新店一帶開墾,曾祖父王清廉在大坪林種茶成為茶農,祖父王綿長則兼做茶販。 我的父親王水柳,自小跟著祖父在安坑大坪頂種茶,再將炒過的茶葉包裝上船,沿著新店溪載到台北大稻埕販賣。小學時候因為販茶耽誤功課,安坑國小校長小山新治先生登門拜訪,父親感動之餘挑燈夜讀,得到台北市廳長獎。在學期間,中午的便當無清飯,都是清粥加醬油,天冷冰凍難以下嚥,幸蒙安坑國小校吏曾全樟先生將便當放在爐邊溫熱,並煮麵食讓父親食之,連續六個學年。小學畢業後,因為家業放棄升學,與祖父一起打拼,篳路襤褸,栽培弟妹受高等教育。民國二十一年四月,與二叔王添灯創立文山茶行。 我的二叔王添灯,茶葉工會理事長,參議員,在二二八事變發生後,組織「緝煙血案調查委員會」,卻消失在二二八的迷霧裡,他是當時台灣社會的菁英,社會聲望,灼灼其華,如日中天,卻驟然墜落。
我的三叔王進益,日大經濟科畢業,坐鎮天津,創造包裝精美價格便宜的「六合香」品牌。樂善好施,與友人施乾創立愛愛寮,照顧貧民。 我的四叔王忠信,昭和醫科畢業,在琉球行醫感染肺病,一九四二年病歿。 我的二姑秀琴聰明伶俐,在東北大連經營文山茶行支店,屢創佳績。
茶行維持了約三十年的榮景,經過日治時代,大戰末期,日本宣布投降,台灣光復,舉國同歡,國府來台,二二八事變,哀鴻遍野,血流成河,白色恐怖…… 時代的悲劇背景裡,都有著小人物的故事,一幕一幕上演,人間情愛,悲歡離合,英雄美人,一個人物銜接一個人物,一個故事串聯一個故事,最後連結成一條命運的鎖鏈。
天井
在飄著茶葉花香的廠房裡,長長的廊道裡堆疊著一大包一大包的麻袋茶葉,重重疊疊堆積成山。我常常爬到茶葉麻袋包,在堆疊的空隙中看著大人走過——我的童年記憶,是從茶葉花香和父親的手臂開始的。
在茶廠的裡邊有一個天井,天井旁邊一個矮房子裡住著一個經年穿著黑衣褲的老婦人,她相當瘦小,頭髮後梳成髻,膚色黝黑。有時候乳母在天井裡晾衣服,我就在旁邊踢毽子,常常她就在角落裡瞪著我看。那時候的我很小約莫三歲,那樣的眼神是我無憂童年裡的第一道閃光,有時候當我踢完毽子,她突地拿起竹竿追著我打,乳母壯碩的手擋住了那落下來的棍子。
她是誰?那眼神惡狠得像陰間裡的閃電!
我從天井跑去事務所,撲倒在父親懷裡,哭訴被婆婆追打的過程,年幼的我知道只有他能幫我拿主意。 他緊緊抱著我,將我放在他的胸前,溫柔地跟我說:「以後不可以去天井!」 然後語帶責備地吩咐乳母,乳母雙手垂立,一臉委曲。
從此以後,天井變成我無憂童年的紅色警戒線。
茶行的天井有好幾扇門,算一算有五扇門,每個門的出入都不同。其中有一扇門是通往隔壁的另一間茶行,門前養了一隻狼狗,俗稱軍用狗,整天拴在門柱上,短短的繩子讓牠只能繞著圈跑來跑去,天冷的時候牠哈著氣,犬齒尖銳,吐著舌頭,涎淌著白色口水。有一天,乳母在井旁汲好了水,放下洗衣板準備洗衣服,那隻狼狗忽然鬆了栓,衝了出來,乳母丟下衣服拉著我跑,我的小腳跑不過,轉身躲進旁邊烘茶的門,往茶葉堆裡鑽;乳母繼續往前跑,大狼狗很快追上她,撲在乳母胖胖的身上,張嘴咬住她的小腿,我嚇得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鮮血從乳母的小腿流下來,她整個人癱暈在地上。長工阿福聞聲跑了過來,將狼狗打昏,但是乳母的小腿肚已經被狠狠地咬下一塊肉。
狼狗的主人賠了八百元,這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金額。乳母塗了好幾個月的藥才治好,留下了黑色難看的疤。 乳母走後,我不再去天井,和父母住在二樓,整天和姊姊玩在一塊兒。天井對我來說是一個擁有很多扇門的禁地,每一扇門後面都有不同的景象,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媽的兩扇門……
隔了幾年,我又去天井,這一次我是一個人去的。我已經長大了,大得足夠捉住那個追著我的老婦,破落的屋子空無一人,蜘蛛網沿著屋簷而生,連那汲水的井也枯乾了,汲水器鏽蝕得剝落在地上,將地面都染黃了。
她搬走了。
我從煮飯的阿蓮那裡聽到很多故事。
她是第一個故事。
大媽
六十年前的炊事非常辛苦,必須不斷地在灶裡頭加滿薪柴,或拿著蒲扇搧火,才能煮好一頓飯。那時候工人多,阿蓮幾乎一整天都得待在廚房裡,她在茶行做了三十年,茶行的興衰起落,在她的眼裡如同一幕連續戲。
「她是你父親的童養媳,你大哥的媽媽……」
她緩緩拿起大塊煤炭往灶裡丟,炭火劈啪劈啪響,灶裡的火光跳躍在一老一少的臉上。說故事的人是當年的長工阿蓮。聽故事的人是茶行的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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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足足大我三十歲,有一對深陷的眼窩、溫和的笑容,疼我愛我如同小爸爸。他每天來茶行上班,父親被我纏不過的時候,就將我往大哥的懷裡塞,他常常將我放在腳踏車坐墊前面槓桿上面綁著的竹藤椅上,騎著腳踏車載著我出去逛街,或是拉著我的小手連哄帶騙地帶我去柑阿店買棒棒糖。大哥非常安靜不愛說話,沒事的時候就悶著頭看報紙或是看著窗外的天空發呆。我常常在天井的後院看到他,陪著老婦聊天,啊!不,是陪著他的媽媽聊天。
我幾乎無法將他和大媽連結,因為大媽凶惡的眼神和大哥很不一樣。
過了幾年,我的父親在另外一條街買了一棟透天厝,安頓了他們。
我對大媽的憎惡隨著年齡的成長,漸漸淡忘,有時候,我會在放學的路上遠遠看到她,佝僂踽行在街頭,一樣的黑衣黑褲,在街上像是一個小小的逗點,不引人注意,但是又鮮明得像一個印記。我心生同情,如發芽的種子,在心裡慢慢滋長。
透天厝是在大稻埕圓環旁邊的一棟三層樓房,一樓出租給鐘錶行。有時候我和姊姊會去看大哥,大哥住三樓,我們必須穿過置物間爬上樓梯,再穿過二樓的走道,二樓的燈從來不開,暗暗的伸手不見五指,在我們適應了黑暗之後,隱約從窗戶間隙透過來的光線裡,看到一條灰色的布簾隔開了一個房間,大媽就在那裡,在黑暗房間裡度過大半的歲月。
那是一個不一樣的貞節牌坊。
二十年後,父親接到一通電話,表情凝重。
從父親口中我知道她病了,喉癌。
我陪父親去鐵路醫院看她,她躺在床上,棉被蓋滿了整張床,露出一張蒼老的臉,眼神不再炯炯清亮,在經過歲月滄桑的灰色雙眸裡,我看到她對父親的怨懟和隱約的嬌羞,我退到病房外面。
約莫十分鐘後,我的父親走出病房,眼神有感傷……
再過一個月,她走了。
永遠離開那個枯乾的天井和暗房。
乳母
我的乳母微胖,有一對豐滿的乳房,廚房事繁,阿蓮忙不過來,常常要她去幫忙撿菜。
那個時代的青菜沒有用農藥,在翠綠的菜葉間,肥滋滋的蟲緩緩蠕動,必須細心把牠們一條條清撿出來。
我記得,只要乳母蹲在地上撿菜,工人就圍著圈繞著她說話。
夏天的陽光穿過天井漫漫地照進食堂旁邊的廚房,乳母白皙滑嫩的乳房像兩個跳動的肉球,讓工人總要找個理由到廚房繞繞。
一直到阿蓮吆喝的聲音響起,乳母的嘴角漾起一抹淺笑,工人才一個個跑開。那時候我三歲多,什麼都不懂;現在全懂了——那是一個隱藏著曖昧與情欲的互動。
她是一個溫柔的女人,我喜歡拉著她的手。她的手細嫩,柔若無骨,像握著一團白色滲了水的麵團,捏捏放放,舒服得很。
我是個纏人的孩子,白天是讓人頭痛的娃兒,晚上是怕黑的小孩。
一疊疊的茶葉包,到了晚上在陰森的長廊裡,微弱的燈泡下,變成白髮碧眼的魔頭,呲牙咧嘴,一個一個從茶包裡蹦跳出來。
半夜我常常哭到驚動了父親下樓來抱我過去,讓我枕在他厚厚的胳膊上,一直到天亮。
父親一早去巡視工廠。我繼續纏著乳母。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在天井旁邊有一整排廁所,老式的茅坑,木門。
她跟我說她要上廁所,我就蹲在門外等,等了很久不見她出來,敲門也不應。
天快要黑了,我嚎啕大哭。工頭撞開了木門,窗戶是推開的,她從窗戶爬出去,穿過天井逃走了。
她為什麼要跑?她為什麼要離開我?是不是我哪裡惹她生氣了?我沒夜沒日地哭,想不出理由。
父親走過來,將我抱在懷裡,枕著他的手臂。從那一天開始,除非必要,我絕不輕易讓父親離開我的視線。
乳母豐滿的乳汁,哺乳了初生嬰兒的我,讓我一邊撫摸她飽滿的乳房,一邊吸吮來自於她的生命之泉。有一天晚上,她忽然抱著我大哭,第二天等我起床後,將衣服一件一件穿在我身上,溫柔地幫我梳頭髮,再紮兩條麻花辮子。我記得她離開我那一天,不知為什麼,我忽然用我的小手撫摸她的臉。我深深記住她的樣子,她是我的乳母,我另外一個母親,她的不告而別重創了一個三歲小女孩的心。
後來阿蓮說她跟其中一個工人跑掉了。那個工人長得高大粗壯,是有家室的男人,在南部的三合院有一個老婆養著三個孩子。帶著乳母回南部老家,引起軒然大波,老婆一氣之下跑回娘家,留下三個孩子——乳母一下子變成三個孩子的後娘,生活的壓力同時也折騰著她。
最後一次看到乳母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初中的學生了,有一天放學回家,看到一個白髮佝僂的老婦,提著綁緊的花色四角巾的包包,站在茶行門口東張西望,我訝然地請她進門。多年不見,在經歷風霜的臉上,我搜尋當年美麗乳母的影子,只有在她的眼睛裡找到一抹當年的清麗,其他的全部被皺紋攻陷了。她高興地拉著我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笑呵呵地說:「長大了!長大了!」這時候,我看見她的眼角泛著淚光。
阿母
那是一段灰暗的時期,當我哭著找乳母的時候,父親將我放在他的胳膊裡,抱著我巡視工廠。談生意的時候將我放在他穿著西裝褲的大腿間任著我爬來爬去,和父親談生意的人都是茶葉界有頭有臉的朋友,他們都知道父親有一個很小的女兒;有時候新的客戶來了,看到滿頭白髮的父親,還以為老闆手上抱著的是孫女。
這個小女兒經常無法無天,辦公桌上的文具鋼筆被當成飛鏢,一支一支飛射出去,彈射到木格子的玻璃窗上,再掉落下來,整個事務所文件橫飛,狼藉不堪。
有時候鬧得過火,我阿母會盈盈地走過來,將我拉開,我牢牢抓著父親的脖子,像無尾熊攀著大樹,然後另外一個家傭,用她巨人般的手將我抓離事務所,連拖帶拉抱到二樓。我哭啞了嗓子,眼淚鼻涕糊了一堆。
在茶廠的天井前面有一道石階直通二樓,我們的家就在那裡。乳母走後,我的睡床移到二樓,父親在姊姊的房間加放了一張大床,我們姊妹在那裡滾來滾去,翻跟斗,爬到窗戶再跳到彈簧床上,漸漸離開了乳母離去帶給我的創傷。
我眼目所見,不再是天井和廚房,而是我自己的家人。
那時候的台北尚未開發,幾乎都是平房,我的睡床是二樓靠窗,推開窗戶,可以看到櫛比鱗次的屋瓦和天空。
白天父親抱著我巡視工廠,下午姊姊下課後我們就在長廊茶葉包裡躲貓貓。有時候混得凶了,阿母會拿著雞毛撢子到長廊的茶葉包找人。我在茶葉包的空隙中看著大人走過,有時候是父親,有時候是阿母。
阿母非常美麗,經年穿著旗袍,素雅的碎花;烏黑的頭髮,經過師傅的巧手,雲鬢後盤;象牙白美膚,白玉般的耳垂終年墜掛著渾圓的珍珠。腳上踩著的是和旗袍同樣花色的鞋子,腳步輕盈。
但是阿母大多待在佛堂。
二樓偌大的客廳裡,兩旁擺放著清朝的太師椅,古黑檀木長方形案桌中間蓮花座上盤坐著一尊銅製觀音,低首垂目。旁邊有一尊精瓷笑臉彌勒佛,一對青瓷大花瓶分置左右,插著翠綠的萬年常青。
阿母常常跪坐佛前,在佛香裊裊裡,我看到她烏黑的髮際摻雜了銀絲。
阿母並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