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迴」家
第一章 憂愁風雨
1. 老人公寓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時間:1984 地點 洛杉磯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南宋辛棄疾的這首水龍吟,把遊子心懷故國、有志難申的心事,寫得淋漓盡致。而中國近百年的戰亂離愁,更為這首詞牌,增添多少注釋。1949年的國民政府遷台,隨政府赴台的二百多萬外省人,其中就包含許多最好的範例。
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群「外省人亅及其子女,也發生許多遷徙變動。許多人在各種不同的環境下,志願的,或隨波逐流的都移居到美國,其中最大的華人集中城市,就是洛杉磯。
洛杉磯、美國的第二大城市,如果說紐約像出自名門的貴婦,那洛杉磯就像是選美皇后,或者是閃亮的電影明星,代表著炫耀及奢華,雖然沒有顯赫家世,卻是社交圈中的核心,眾人聚焦所在。在山壁上的好萊塢標示,連同環球影城及全球最早的狄斯奈樂園,是象徵著娛樂圈中無可置疑的領袖位置,而比華利山莊則定義着全球最奢華地點。洛杉磯由於位處美國西岸,與亞洲交通便利,且就業機會良多,也是華人在美的最大集中地。
大洛杉磯區是由許多小城市構成,原來的老華僑都居住在古老的唐人街附近,但近年來新移民的擁入,使得就在離市中心不遠的蒙特利公園市,成為華人新移民聚居最多的社區。而在該市的一條小街上、有所公寓,居住的全是65歲以上的老人,俗稱老人公寓。
在交通擁塞的洛杉磯10號公路上,譚湘生開著這部79年的豐田,雖然只有五年的車齡,但已經有靠十萬英里的車程,接近換車的時限。湘生,—個出生在八年抗戰歲月裡的中國人,有著強烈的抵制日貨情緒,但在現實情況中,美國車耗油,可靠性差,德國車貴,維修費高,因此只好選擇省油又可靠的日系車。想到這,湘生挪動下久坐疲憊的身軀,挺下微感酸痛的腰椎,挺直的鼻樑下,牽動緊閉的雙唇,呈顯出淡淡的、隱約的苦笑,是的、那個時代出生的人,那—家沒受過磨難,那一家不是在艱難困苦環境中成長,因為營養關係,自己一米七的身高,雖比現在的年輕人顯得矮,但在同齡人中還算高個子,那個時代、中國人受的災難還少嗎?但人還是爭不過現實啊!
不過湘生的太太,孫毓晶則是開的德國賓士車,而且每兩年要換次新車。本來毓晶要將她的舊車給湘生,但被湘生拒絕,不想沾毓晶的光,覺得還是開自己的舊豐田自在。
湘生沒有理會吊在後望鏡下,彩色絲線紮成的小粽子,搖搖晃晃顯示主人的華裔背景,而是全神貫注望著前面的車,煞煞停停,生怕一不留神,造成追尾。
一辆敞篷車,突然插入前方車道,湘生一個急煞車,才避免了車禍,敞篷車駕車的及乘客全是穿着怪異的年輕黑人,坐在後座的一個年輕人還伸出中指,對湘生作個手勢。湘生氣不過,一踩油門,想衝上去理論,但熱血一過,冷靜下來,又把油門放鬆,洛杉磯每年都會發生幾起因汽車爭道而槍殺的案件。
正在此時,一部移去排氣管上滅音器的老舊跑車,飛嘯而過,駕車的及副駕駛座上都是西班牙裔的年輕人,前面那部敞篷車立刻追去,兩部車開始飆車。洛杉磯由於鄰近墨西哥,又是西部最大城市,所以西裔移民特多,預計再有個十幾、二十年,西裔居民比例,將超過百分之五十,成為洛杉磯的最大族群。
終於到了蒙特利公園市的出口,出了公路、再拐兩個彎之後,就到達這座老人公寓,此公寓外觀與—般公寓無異,灰濛濛的牆上,顯露出銀白色的鋁窗,公寓由三棟樓房組成,樓房之間都有綠地花草間隔,給這座略顯蒼舊的住處,增添幾分生氣。每棟樓房皆為兩層、四十戶,總共120戶,其中就有十幾戶是華人,湘生的父母也住在這所公寓中。 由於公寓住戶都是老人,并接受政府補貼,所以住戶對住處的樓層,大小,都沒有選擇權,而是政府統一分配。
自從父母在1980年搬入此公寓,四年來, 湘生每週都會來至少四、五次,老人們都不開車,所以湘生來時,除帶老人們買菜,辦雜事外,有時也到中國城買些糕糕點點與大家分享,因此他對附近環境與住戶都非常熟悉。
湘生把車停好後,見到夏老伯正在人行道上散步,連忙上前打招呼,夏老伯也展現出難得的笑容,與湘生寒暄。夏老伯以前當過市長,有些官架子,平時非常注意儀容,也喜歡別人稱他夏市長,那知搬來此處後,被人「老夏、老夏亅的稱呼,心理上有些落差,與其他住戶就顯得格格不入,但湘生總是很尊敬他,因此兩人關係不錯。
湘生注意到夏老伯原本高大的身材,突然拘攣起來,弓着背、駝着腰,一向梳理清楚的頭髮,被風吹得凌亂不堪的散佈在額頭,襯衫也皺得—塌糊塗,好像披在身上的—塊破布。夏老伯好像一下子就衰老起來,與不久前見過的夏老伯形象,有著天壤之別,難道發生什麼事故?
湘生顯示出擔心樣子,問道:「夏伯伯,你最近好嗎?亅
夏老伯看湘生一眼,苦笑下,回道:「我還好,你爸爸媽媽還好吧!亅
湘生心中泛起一陣憐憫感覺,夏老伯會有什麼事情?他跟鄰居又不大來往,到現在還要問湘生父母近況。湘生本想再追問下去,但看夏老伯沒有要透露的意思,只有寒暄兩句就告辭了。
湘生辭別夏老伯後,因父母住二樓,老人公寓的電梯是為殘障老人設計,速度很慢,因此湘生總是走樓梯的。
在樓梯轉角處,湘生見到王伯母正拉著樓梯欄杆做運動。王伯母常說:「身體健康第一,老人只有自己照顧好自己,不求人,才是對的,別的都是假的。亅
王伯母是兩年前老伴過世後,才搬進來,但王伯母、不像其他華人住戶,有兒有女,只有孤身一人,聽說她有個女兒、但留在大陸,她到臺灣後就沒通過音信。王伯母雖已八十有餘、身體還是不錯,精神爽利,矮矮的身材,胖胖圓圓的臉上總是堆著笑,她跟其他華人居民友好但不熟稔,大家歸根結底的結論是王伯母太省,捨不得,有次敏慧說她:「 你就—個人,那麼省幹嗎?亅王伯母只是笑笑,沒回話。
王伯母最親密的伴侶是隻黃色的貓,這貓在王伯母搬進公寓不久,就闖進她的生活,那時還是隻小貓,蹲在王伯母大門口,對着她「咪、咪亅的叫,王伯母拿隻碗,倒點牛奶,又丟片麵包在旁。從此這小貓就天天來,王伯母總準備些食物,這樣過去十幾天,王伯母看沒人來認領,就抱回家中,收養了這隻小貓,還取個名字叫「咪咪亅。
王伯母對咪咪可好了,自己什麼都捨不得,但買起貓食,貓罐頭來,卻不打折扣,挑好的買。沒事時、就抱著咪咪,喃喃自語,講的都是王伯母家裡的陈年往事,似乎這就是她的最大樂趣。
王伯母在公寓旁的空地中,弄了個小小的花圃,每天還做做院子,自得其樂。管理員在不妨礙綠化景觀前題下,也允許王伯母種點蔥蒜之類,易生長又不佔地的蔬菜。收成時,她會與大家分享,也常常收到其他家庭的回贈,王伯母總是千恩萬謝地拿回家。
有次湘生帶王伯母買菜回來,替她拿到房間去,進入她住的套房。這裡的單身住客住的全是套房,每單元內廚廁衛俱全,並備有殘障人士所需設備,對老年住戶而言,生活上對硬件的需求,已盡可能照顧到。
王伯母房間佈置簡單,牆上掛的是王伯伯與王伯母年輕時的合照,另外是華人超市送的月曆。棕色的五斗櫃很多地方已經掉漆,看起來陳舊不堪,有個抽屜的把手已經不見,另一個把手則掉了個螺絲,有氣無力地,斜斜懸掛在那兒。櫃上的相片鏡框中,則是張非常小的照片,—件廉價的床罩覆蓋在張單人床上,旁邊有張並不與五斗櫃配套的床頭櫃,上面擺個電子鬧鐘,而與其相對的是張用塑膠布覆蓋的方桌,大概就用作飯桌/寫字桌,上面有個老式檯鐘。
王伯母請湘生在方桌旁的椅子坐下,自己就坐在床邊,咪咪馬上爬到王伯母懷中,王伯母慈愛地撫摸著咪咪。
湘生打量著四周,發現檯鐘的時間不對,還沒發問時,王伯母已經說道:「這鐘不走好多年了。亅 對著湘生好奇的眼光,王伯母解說道:「這鐘是我和王伯伯從老家帶來,是他家裡傳下來的,捨不得丟!這上面的時間,我調成我們在基隆上岸時間。亅
大概這又勾起王伯母的回憶,她撫摸著咪咪,看着這座老鐘,幽幽地說道:「是民國38年夏天吧,我們是上海上船,航行了十七、八天,大家都沒坐過海船,吐得七葷八素,全船都是酸臭味,本來沒事的,也受不住,跟著吐了。亅
王伯母想着,想著,好像又回到當時場面,眼光轉向咪咪,也不知道是對湘生,還是對咪咪,輕聲地說道:「到基隆後,大家才喘過氣來,下船時候,我一手一個,拿着兩個包袱,當時大家搶着下船,那知道船橋不穩,我腿腳虛軟,踉蹌下,眼睜睜地看到一個包袱就掉到海裡去了。亅
王伯母苦澀地笑笑,抬起頭來,對湘生說道:「我們從家鄉帶來的就剩了這座檯鐘,還有包住這檯鐘的一對枕頭套。亅 指着床上放的一對枕頭,外面用塑膠袋套住,王伯母解釋道:「這對繡花枕頭套是我們結婚時收到的禮物,捨不得用,成為裝飾品,每天晚上,我會拿掉一個枕頭的塑膠袋,陪我睡!亅
湘生拿起枕頭,看到塑膠袋裡已經泛黃的鴛鴦戲水圖,枕邊好多地方還有水漬印,心想說不定是王伯母的淚痕。王伯母大概注意到湘生反應,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有時實在睡不著,會抱住這枕頭套聞聞,像小孩子拖住他的被子一樣。亅
說到這、為了轉移話題,王伯母站起來,放下咪咪,指着五斗櫃上的那張照片說:「我還帶了這張相片來,裡面是王伯伯、我、同我們女兒王倩。亅
照片是張很小,很小,泛黃的黑白照,裡面的人物更小,王倩的臉幾乎看不見。王伯母走過去,捧起相片,凝神貫注地看着,聲音中透出幾分淒涼:「當時以為到臺灣是暫時的事,過幾個月就回去,所以把女兒託給我的父母,沒想到這一離開就三十幾年,王倩都該四十歲了吧!到臺灣後,一直沒有聯繫,這幾年我也託人回去打探過,都沒消息,也不知他們是死是活?亅
湘生只有安慰道: 「没事的、慢慢總會找到的。亅
王伯母轉過眼看看湘生,欲言又止的想告訴湘生什麼?沒說出來,等到湘生要告辭時,王伯母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湘生啊!我..想..想託你件事,看你方便不方便?亅
湘生詫異地問道:「王伯母、什麼事呀!亅
王伯母脹紅臉,似乎鼓起勇氣說道:「湘生啊!你曉得王伯母年紀大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亅 說到這,王伯母眼眶有點紅,但看着湘生,突然有了勇氣,—鼓作氣地接着說:「我無親無故,連辦後事都沒人可託,只有請你幫忙了!亅
湘生站在那,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呆楞楞地看着王伯母,她接着解釋道:「你爸爸媽媽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所以我只能託你!亅
湘生看着眼前這位無助地老人,心中一陣憐憫,動情地回答道:「王伯母、只要我能辦得到,我一定盡力的!亅
王伯母展開嘴角,欣慰地笑起來,走到五斗櫃前,小心翼翼的將其中一個抽屜打開,拿出幾本用繩索捆好的相冊,放在方桌上。王伯母猶豫下,抬起頭來,看湘生—眼,然後抽出最下面一本相冊,慢慢地打開,湘生驚訝的發現,相冊裡面已經挖空,成為一個盒子,裡面整齊的有放着幾疊美金百元大鈔。
王伯母對着滿臉疑惑地湘生解釋道:「這是我所有積蓄,將來我過世後,除去辦後事的錢,所有餘錢,想請你幫忙,替我找到王倩,交給她。亅 說完這話,似乎意猶未盡,又補充道:「 當然我走後,也麻煩你替我照顧下咪咪,這世界上,她也只有我一個親人。亅
說到這、王伯母轉頭去找咪咪,沒看到,叫了兩聲咪咪,咪咪溫順地跑過來,靠着王伯母的腳跟,王伯母彎下身子,抱起她來,輕輕地說道:「 咪咪,你乖,媽媽不會不管妳的!亅
說着、說着,王伯母看着咪咪,眼淚就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