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先父西安歷險記
我們童年時,很少聽到父母談起西安事變和他們有何關係。直到父親晚年退休後,他開始寫回憶錄時,仔細的描述當時的情景,我們才知道,他竟然親身經歷了西安事變。
◆兵諫緣起
在中國近代史上,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發生的西安事變,可說是國民黨和共產黨關係的轉捩點,也是此後國共勢力消長的一個關鍵。事變的起因是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蔣介石把他的中央軍嫡系部隊三○個師,從湖南湖北調到平漢線漢口—鄭州段和隴海線鄭州—靈寶段,準備入陜,完成他眼中的剿共戰役的最後階段。蔣在十二月初要求張、楊配合他的計畫,把東北軍和十七路軍全部投入陜北前線,以圖畢其功於一役。
領導東北軍的張學良和西北軍的楊虎城,在陜西西安臨潼華清池突然發動「兵諫」,劫持當時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意圖迫使他改弦易轍,終止「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兄弟鬩牆,外禦其侮」,面對步步進逼的強鄰日本,國共停戰,聯合抗日,似乎變成了當時全民的一致願望。
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作為國民政府的領導人,蔣介石的想法是,抗日既是國家的總方針,大前提首先必須是在政治上實現一個統一的中國,才能凝聚全民意志,「外禦其侮」。而共產黨卻是一個在中國內部割據一方的「叛亂團體」。從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在江西建立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江西蘇維埃)開始,共產黨的目標就不只是要建立一個「國中之國」,而是要把「革命政權」發展擴大,最後席捲全國。
為達成政治統一,蔣介石接連發動了幾次圍剿紅軍的行動,但都無功而返。到了第五次圍剿紅軍和共產黨,終於獲得成效,一九三五年,紅軍在江西的反圍剿行動失敗,被迫進行「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大潰退。傷亡慘重。潰退到陜北的紅軍只剩下幾萬人。而此時紅軍領袖張國燾又帶領一批軍隊出走,另立中央,留在陜北的紅軍剩餘不到兩萬人,共產黨在陜北的根據地,已處於危急情勢。對照之下,在西安事變前夕,包圍剿共的中央軍、東北軍、西北軍加起來,兵員超過三十萬人。
在這種眾寡懸殊的情況下,為什麼張學良、楊虎城卻要發動西安事變呢?這一直是困擾著近代史家的謎題。
對張學良來說,日本無疑是有殺父之仇的。他的父親張作霖是被日本特務在他的專列火車抵達瀋陽皇姑屯時,在南滿鐵路交叉道放置炸彈炸死的。可是九一八事變時,張學良採取的卻是退卻避戰的政策,這使他在全國贏得「不抵抗將軍」的罵名。他領導的東北軍,讓日本軍隊輕易奪取東三省,在輿論指責下,灰頭土臉,很不好受。當時有傳聞說,張的「不抵抗」政策,是奉蔣介石一個祕密電報(銑電)而採取的。但不論如何,蔣張關係如同父子,在北伐之後,蔣對張尤其倚重,而張對蔣就像是對待自己的父親一樣。
九一八事件後,南京政府的一些軍事將領,如商震、宋哲元等,對張學良這個吸毒成癮而又沉迷於酒色的紈褲子弟,是否有能力應付日本關東軍的入侵,非常懷疑。他們敦促蔣介石必須親自去指揮抗日。一些名流學者,如胡適、丁文江也都公開質疑張學良的軍事領導能力,呼籲政府要拿出負責任的態度,不能一味姑息。
果不其然,在熱河遭遇戰中,號稱三十萬大軍的張學良部隊,面對幾萬兵員的關東軍,在很短的時間就遭潰敗。日軍只派了一二八名騎兵突擊隊就攻佔了熱河省會承德。這不免使人懷疑,蔣介石根本無心對付日本,只是把東北軍擺在那裡充樣子。
事實上,從九一八事變的「不抵抗」,到一九三三年的《塘沽協定》,到一九三五年的《何梅協定》,都是對日姑息讓步,出讓華北利益的舉措。這段時期,蔣的用心所在是要對付共產黨的勢力。
大家心照不宣的是,東北向來是土匪盤踞之地。張學良從他父親張作霖那裡繼承的東北軍,本身其實就是一支最大的土匪部隊,由土匪據地自雄,成為軍閥,一旦遇上裝備精良、受過正規訓練的日本關東軍,就不堪一擊。別說對抗日本的現代化部隊,就是為爭奪鐵路權而與蘇聯軍隊交戰,也是一交手就敗下陣來。儘管如此,蔣介石對張學良還是疼愛有加,不但一直為他護短,為他的「不抵抗」找理由,例如糧食補給不足等等,而且還委託澳大利亞籍的顧問端納(William H. Donald)幫助他戒毒,送他出國避風頭,到歐洲去周遊列國。
張學良在歐洲周遊返國後,起初獲得的任命是豫(河南)鄂(湖北)皖(安徽)三省剿共總司令部副司令,這個剿共總部先設在漢口,後移武昌,總司令是由蔣介石兼任。不久這個總部撤銷,改設為軍事委員會蔣委員長的行營,仍在武昌,張學良的頭銜是行營主任。到了一九三六年四月,武昌的委員長行營結束,由西北剿共總部取代,地點設在西安,仍然是由蔣委員長兼任總司令,張學良任副司令。
中共所謂的「二萬五千里長征」,就是由江西而湖南而貴州而四川,到達陜西陜北的一段路途。國軍追擊,紅軍逃奔。剿共總部也是由最初的(江西)南昌行營,順勢遷移到武昌(豫鄂皖「剿總」),而繼武昌行營後,在西安設立的「西北剿總」,在蔣介石心目中,應是剿共工作到了最後階段。所以西安事變的發生,當然使他特別惱火。
蔣在南京的職務無法分身,把剿共的指揮權交給張學良,這樣的安排是否明智?蔣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器重」張學良,是否也有什麼不可言說的理由,值得後世史家推敲?(只因在北伐後期,張學良率東北軍「易幟」輸誠,幫助成就了蔣的北伐事功?)
然而,西安事變畢竟是如此的突如起來,國民黨和共產黨當下的反應,同樣都是不知所措的。張學良領導的東北軍,是因無法抗日復仇而不滿嗎?張學良是受到共產黨「聯合抗日」、「槍口對外」的號召,而一時衝動?還是派去剿共的東北軍由於是非嫡系部隊而受到差別待遇?或是受中央軍的排擠而生怨尤?作為事變起因,這些因素似乎都言之成理,但是否就是真正的觸發動機?或許仍值得深究。
西安事變從發生到結束,為時不到半個月,南京高層何應欽等軍政領導人調兵遣將,制定軍事討伐計畫,蔣介石的親人宋美齡、宋子文展開營救談判,外國顧問端納周旋其中,中共代表周恩來參與斡旋。幾方面的互動,快刀斬亂麻,對蔣個人來說,終於化險為夷,但也付出不小的代價。長遠來說,這使得中共從此能在「聯合抗日」大帽子的庇蔭下,迅速發展壯大。
◆親歷事變的中級軍官
交涉談判中的各方要角,歷來都是史家分析關注的對象。但若是從捲入事變的中級官員和部屬的角度去看,他們對西安事變的經歷和感受又是如何?這似乎也是值得深究的。
我父親閔湘帆就是親身經歷過西安事變的人。在事變發生之前,他曾奉張學良之命,赴東北軍在中國西北的各個防區視察,除了收集軍需補給的資料,他對部隊的實際處境和軍心士氣,也有第一手的瞭解。
父親畢業於軍需學校,他在軍隊的財務核算與補給調度方面,有特殊才能。長官與同僚都公認他是一流的人才,擔任重要的職位,卻是中等的官銜。我父親起初是在南京政府行政院軍政部(後改名國防部)軍需署任職,一九三二年奉蔣委員長之命,調到豫鄂皖總部任經理處處長,此後隨著情勢變化,總部變成行營,行營又改為總部,最後他在「西北剿總」擔任第二處處長。從調任到「豫鄂皖剿總」開始,張學良一直都是他的直接上司。在豫鄂皖總部,張是副司令,我父親是經理處長,在武昌的委員長行營,張是行營主任,我父親是第二處處長。最後在「西北剿總」,我父親依舊是張的第二處處長。朝夕相見,父親盡心竭力地工作,深得張副司令的信任。
在豫鄂皖總部,當時部隊中吃空餉和長官擅自克扣軍餉的情形很嚴重,張學良很關心這個問題,但他沒經過調查就以為問題是出在軍需身上。有一次在舉行擴大總理紀念週的集會上,張隨口便說,當軍需三年就可以抓來槍斃。這句話傳到經理處父親的耳朵裡,他大不以為然,高聲抗議說,長官關心軍餉是應該的,但說當軍需三年就該槍斃,這太虧負人心,我閔某人自北伐追隨總司令,自信做到糧餉準時,涓滴歸公八個字,今天出席紀念週的各部隊都是證人,怎麼可以顛倒是非?
此時有一位炮八旅喬旅長聞聲趕來解釋。喬旅長是東北部隊炮兵戰將,駐防武昌,很得張學良的信任,所以經他反映後,張副司令立即過來向閔處長道歉。從此父親「獅子吼」的嗓門,在軍中留給人深刻的印象。
張學良對我父親的工作似乎很滿意,時有好評。據他人轉告,張也時常在一些東北軍老將面前,指著父親的名字,頻頻稱許。
例如,在西安事變前,東北軍老將,第一○五師師長劉多荃將軍說過,「副令對老閔印象很好,副令說交到了一個新朋友,咱們原來的幾個老軍需都不如。」
在西安事變期間,六十七軍軍長王以哲將軍曾說,「若不是閔某做人沒話說,這回事變是沒有命的了,咱們是早已研究過的。」因為父親的職務是中央(蔣總司令)調派的。
在西安事變後,有騎兵軍軍長何柱國將軍到奉化見過張學良,回到南京後對我父親當面說:「副令對您非常關念,問我現在老閔怎樣了,我已把您的現狀告之,他歎一口氣說,『我對不起他,咱們相交一場,只落得如此下場。』」
父親雖有感於長官眷念僚屬的厚意,但也痛惜張學良的一念之差,把國家搞到這樣的地步。這是否就是常人所說的東北人好「捅漏子」的性格,情緒激動起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捅」再說?
但父親確實相信,事變並非出於預謀,而是臨時起意。因為事變當時,東北軍都在剿共前線,要到事變發生之後,才急調一部分軍隊回師西安。父親在那段時期與張學良朝夕相處,張副司令在起事前和起事後,曾與山西的閻錫山將軍祕密商議過,但閻是老謀深算,虛與委蛇,實際是各懷主意。閻雖憂慮日本對華北的圖謀,也認為蔣傾全力來打剿共內戰十分不智,但他並不贊成公開反蔣,逼得張學良最後只好放棄與他商議:「我決不讓老閻作這一票買賣。」張自以為是一腔忠憤,卻無法得到閻錫山的認同。
對於事變的發生,一般人總認為,張學良是少年得志,率性而為。張學良十九歲那年,從他的軍閥父親張作霖辦的軍校「講武堂」一畢業,即被任命為旅長,那年年底被提拔為陸軍少將。雖因無能丟掉了整個東北,一九三六年他還不到三十六歲,就已晉升為陸軍一級上將。
我父親覺得,最高統帥對待張副司令一定是太好了,把他寵壞了,平時親密的程度,情同父子,張學良也就恃寵而撒野,非要委員長屈從其意不可。殊不知以他當時的地位,兵變也好,兵諫也好,個人的魯莽行動對國家卻有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