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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職的緣由
三十歲的春天,生平第一次離職。在工作了整整五年之後。
青春期的時候,多虧家裡複雜的情況,讓我提早成為小大人,自己主動選擇用功讀書,完全不像個國中生。隨時都有被社會拋棄的不安感,就是我用功讀書的動機。光是在考試前一天認真地翻閱教科書,就能讓我獲得班上第一名至第二名的成績。這全是託了周圍朋友的福,他們大部分都因為得到比虎患、天花還可怕的「中二病」而徬徨不前。
我居住的這個地區,國中升高中的升學制度是舉辦聯合考試,並依照成績排名進行分發。我因為在校成績很好,所以很幸運地被競爭率最高的學校錄取,但是我卻覺得難以適應。我仍然維持在班上第一、第二名的成績。只不過差別在於,不是前面數來第一、第二名,而是倒數第一、第二名。因為這裡聚集了比較會讀書的孩子們,所以不管我再怎麼認真,只要一考試,我就免不了成為吊車尾。於是我漸漸失去自信,並且開始出現胸悶的症狀。
早上起床後,只要換上校服,眼淚就一湧而出。搭公車去上學的路上,只要聽到公車到站廣播出現學校的名字,我就會嘔吐。那時候我曾考慮辦自動退學,但是我卻連退學的自信都沒有。在無法確定爸媽是否能守護我的情況下,獨自準備學力鑑定考試,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似乎是有一點輕微的憂鬱症。我就這樣以不適應者的樣貌度過了漫長的三年歲月。與其說是撐過來了,不如說是因為害怕才忍受下來,這種說法其實更貼切。
我參加了大學入學考試,並且考上了大學。主修選了服裝學。雖然是毫無脈絡可言的選擇,但是我有我的理由。因為厭倦了用功讀書,而且我很喜歡「衣服」,這種理由是參雜了不成熟的十九歲的理論。
令人感到遺憾的是,我到了大學也一樣適應不良。由於手還算靈巧,所以給我一件衣服,要我製作出跟它一模一樣的衣服,基本上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如果教授說:「請從建築物中尋找靈感,試著設計出服裝。」我就會因此想到頭髮發白。
我是典型的填鴨式教育受害者,悲哀的韓國學生的樣本。
又開始無窮無盡的徬徨了。曾經認為自己很會讀書,但其實不是;曾經認為自己與同儕不同,是具有藝術天分的人,但其實也不是。搖擺不定的二十歲。
是不是應該退學?是不是應該轉系?我在煩惱這些問題的同時,又對脫離主流這件事感到害怕。這條路是我要走的路嗎?在這個時時刻刻都在搖晃的時期,時間仍然不停地流逝。
煩惱的深度很淺,恐懼的大小很大,我缺乏走上新道路的勇氣。
跑到就業最前線的時候也是一樣。當我意識到即使是不適應者,也不可能繼續留在這個被稱為學校的圍籬裡面時,這段期間層層累積的不安、恐懼和鬱悶,便開始強烈地支配我。我完全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到底擅長做什麼,很難精準地說出是從哪裡開始扣錯了第一顆鈕扣。
我想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我懷抱著危急的心,到處尋訪適性教育、心理檢查、諮商等等。在這過程中,我認識了我的第一間公司,並參與了當時公司開辦的教育課程。由於那是以上班族為對象的教育課程,因此上課的學生中,只有我的身分還是大學生,由此可見我內心有多麼急迫。
某一天,我關在像儲藏室的房間裡寫著履歷,突然接到了一通聯絡電話。儘管還是學生的人只有我一個,但我仍然把所有課程上完了,課程負責人很看好我,於是提議要我去他們那邊打工。反正我剛好因為書面資料審核接二連三地落選了,並沒有收到任何面試通知,只有通知我帳戶變空的文字訊息。於是我在那間公司當了四個月的工讀生,後來,非常感恩地,我收到了轉為實習生的提議。
由於這和我的主修沒有任何關聯,加上我是這領域的門外漢,因此我有點猶豫,但是我沒有猶豫太久。當時正是爸爸因為意外去世,生活變得越來越困難的時期。我認為這不是煩惱適性問題的時候。我必須要賺錢才行。
我就這樣進入公司並且工作了五年。雖然我歷經了許多苦惱才進入公司,但是新進時期我還是過得很開心。比起工作本身,工作帶來的歸屬感和安定的生活,具有很大的魅力,並激勵了得到「認同」的我。持續加班,我也不覺得疲累。我認真地工作,晉升速度也比別人快,還得到公司的表彰。
但是,我也不可避免地面臨了大部分上班族都會面臨到的「職業倦怠」,速度緩慢到自己都無法察覺。安逸感和無力感鑽進快樂和熱情的位子。為了和公司溝通而不斷努力、為了改善一成不變的工作而燃燒鬥志的模樣逐漸消失,我開始滿腹牢騷。
大概就是這個時候。我開始用下班後的喝酒時間來填補日常生活。由於天生容易感到孤獨,因此變得喜歡和人們聚在一起,於是,下班後就和同事們一起喝酒,然後將職場生活中的無力感和壓力,裝進酒杯裡送走。就這樣重複著加班和喝酒的某一天,向來機械式地操作Excel的右手臂,突然出現令人陌生的麻刺感,而且久久沒有消去。我生平第一次躺到MRI機器裡,然後被判定為重度的頸椎椎間盤突出症,上了手術臺。意想不到的住院、手術和曾經以為是「別人的事」的疾病,現在全部都變成「我的事」了。
以椎間盤突出症為開始,整個身體逐漸崩塌。不斷地出現原因不明的病痛,各種醫療費用收據和藥袋堆滿書桌。眼睛的微血管突然爆裂,看完眼科之後,又換牙齒痛。看完牙醫,情況比較好轉時,子宮又突然出血。到婦產科接受治療之後,眼睛又開始有問題。不管去哪一家醫院都沒有聽到特定的病名,他們都說是因為壓力造成的,要我好好地放鬆和休息。這種事誰不知道?世界上有誰是因為不想休息才不休息的嗎?
那年年底,為了進行年度結算而整理資料,整理到一半我的手停了下來。這一年來花費的醫療費用,竟然超過了七百萬韓元。我意識到這當中肯定是哪裡出了差錯。我懇切地想要休息的那個時候,年紀是二十九歲。
因為身體不舒服,我變得討厭所有的事情。不斷地對我要求著什麼的客戶,他們的聲音成為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朝著我逼近。毫無笑容卻能用開朗的聲音接電話、在沒有一絲歉疚的情況下寫出道歉信,某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可怕。整天待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們,馬上就察覺到我的這種變化,而我也察覺到他們已經察覺到了。很快地,這個察覺讓我無法自在地做我自己,無法做我自己則讓我再次陷入煩躁的惡性循環當中。
某一天,我突然表明了想辭職的念頭。這是衝動的決定。但是,當對我的狀況瞭若指掌的組長問到「離開之後要做什麼?今後的房租和媽媽的生活費該怎麼辦才好?」時,我只能無奈地回到座位上。
一轉眼又過了半年。然後我明白了。越不在意時間,時間就過得越快。儘管工作沒有任何意義,還是可以做,這樣的工作有多麼枯燥乏味。深刻地領悟這一切之後,我準備好新的道路了。說得更準確一點,是準備好走上新道路的「勇氣」和「理由」。
在這之後不久,我被抓到一個進公司以來最大的業務過失。而且就發生在接替我位置的繼任人員來上班的前一天。雖然很遺憾,但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為什麼偏偏是現在?」。公司傳來決定,只要收到我和組長的事由報告書,公司就會承受我造成的損失。但是,即將離職還必須寫生平第一次的事由報告書,這種淒涼感實在是無法言喻。為了善始善終,我暗自下定決心,要自己承擔那筆損失。
獨自感到心痛並且失眠了好幾天,正當臉變得很憔悴的時候,媽媽打了一通電話過來。我努力裝成很開朗的樣子,但是媽媽一下子就察覺我的聲音不對勁。因為媽媽追根究柢地問我發生什麼事了,眼淚就這樣流了出來,然後只能將事情的始末都說給她聽。隔天,媽媽又再次打給我,她說損害賠償金已經準備好了,叫我什麼都不要擔心。
「雖然是我女兒,這麼說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至今為止,光是順利地從學校畢業並且一直工作到現在,就已經足以讓我引以為傲了。這樣就夠了。這段期間辛苦了,我的女兒。既然現在要離開很辛苦的公司了,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離辭職還有一個星期的這一天,因為媽媽的聲音,我哭了一整個早上。
要說出這些故事的點點滴滴,對我來說是最困難的事。我知道即使不公開這些內容,也不會有人說什麼。我也知道可以用這樣的一句話來概括:「認真地工作之後,突然為了自我實現這個偉大的目標而想要去長期旅行,並因此離職。」
但是現在,我認為只有將當時的情感和狀態全部吐露出來,洗乾淨之後拿去晾,只有我自己完整地檢視過這些情感、只有將這些情感拿出來讓大家理解,拿出來曬太陽,健康地曬乾,我才能再次朝氣蓬勃地笑著進入下一個週期。
現在,我想要承認自己的不完美,並且緊緊地擁抱犯下錯誤的自己。不要掩蓋過錯,不要美化失誤,要接受它本來的樣子,我想要為了成為更好的我而努力。我想這麼做的動機,不是為了獲得「認同」及「喜愛」,也不是為了賺取給媽媽的生活費,而是想朝向我真正能做好、能享受的事情前進,在我未來的人生中,留下飽滿有活力的新篇幅。
因此,三十歲,我離職了。
這一行字的轉變是如此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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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vs.旅行
準備環遊世界的時候,最常聽到的話就是:「怎麼會做出這麼有勇氣的決定呢?」當時我沒頭沒腦地參雜了自己的狗屎哲學來回答,乍聽之下很帥氣,但只要知道實情,就會發現我只是說出如浮雲般的回答。那時候我甚至產生錯覺,認為自己真的是個有勇氣的人,而且在聽到所有人都這麼說之後,我也覺得好像真的是這樣,並且期望自己真的是那樣的人。因為這些心情莫名其妙地混在一起,所以無法裝腔作勢的時候,我就用沉默及微笑來代替回答。
雖然辭職信上寫的離職事由是「旅行」,但事實並非如此。我不是為了去旅行才離職,而是為了離職才拿旅行當藉口。雖然當時我無法跟任何人說,但它的確是個不爭的事實。
因為我沒有再堅持下去的自信,所以當我浮現離職的念頭時,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理由」。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要做出這種決定需要很大的勇氣,但是真的變成我的事情之後,才發現在勇氣之前,還必須要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丟出辭職信並甩掉公司,當我要離開公司的時候,大家一定會問:「那你現在要做什麼?」我至少要有一個可以抵禦攻擊的盾牌才行。
還有另外一件令我擔心的事。那就是媽媽,沒有老公、沒有其他子女、唯一的女兒就是她的全部的媽媽。我就是媽媽的老公、兒子、生活的理由和名目。雖然我因為這個事實的重量太重,而常常轉頭避開它,但從來沒有忘記過它。我想像著,等我從公司離職之後,媽媽在我們家前面的超市偶然遇到左鄰右舍的媽媽們時,她們會對她提出的各種問題。
「唉唷,聽說妳女兒辭職了?不是還沒到嫁人的年紀嗎?那她現在要做什麼?」
雖然對於提問的人來說,這些問題並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是真正的關心;但是對於被問的人來說,這些問題可能是一種攻擊。希望媽媽不要因此感到不知所措。當然,我並不是不知道,最好打從一開始就不要製造這些會令人慌亂的事情。好好地去上班,在適當的年齡遇到一個好人,結婚後生個可愛的孫子,這不就是我能給她的最大幸福嗎?我苦惱了好幾個晚上。但是為了媽媽,我已經被壓得喘不過氣了。最後,我安慰自己說:「媽媽的終極願望應該是我的幸福吧?」並且決定要幫媽媽準備一個「理由盾牌」。於是我的腦海忽然浮現二十二歲時,某個昏暗的凌晨,在弘大遊樂場,我與我的朋友帥氣立下的約定——「環遊世界」。
和這個旅遊取向特別合拍的傢伙一起立下的約定。
「三十歲之前一起去環遊世界吧!」
正好,我三十歲了!哪裡還有比這個更好的理由?為了環遊世界一周而拋出辭職信!但是這個理由就像從手中溜走的氣球一樣,輕飄飄的。實現的可能性看起來很渺茫。必須準備比這個更實際的盾牌。
我決定去做市場調查。樣本是我身邊出社會生活滿四到五年的朋友及前後輩。果然,他們也漸漸地感到疲累了,大家都為了打造自己的盾牌而忙得不可開交。有人選擇轉職、創業、重回校園當學生、結婚等道路,來作為戰勝無聊現實的權宜之計。當然,其中也有人在尋找新道路的冒險與安逸生活的平靜之間做出權衡後,自發性地選擇了後者。我的情況是,無法藉由安逸的生活找到平靜,所以我開始探討其他方法。轉職和創業,我不僅沒本事,也沒那個自信跟意志,所以立刻就放棄這些選項。我不想再讀第二次書,所以藉由學生身分回春的選項也畫叉叉。以現實狀況來說,最值得一試的方法就只有結婚了。正好當時的男朋友也想要結婚,所以決定權完全握在我的手上。但不知為何,我無法輕易地拿出結婚這張牌。因為比起和心愛的人共組家庭的期望與興奮感,如果我宣布成為全職的家庭主婦,離職時就可以不用受到任何詢問或攻擊,這對我來說更有吸引力。我沒有辦法忽略內心的聲音。
三十歲的女性上班族。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結婚是比環遊世界更實際的答案。但是,在選擇結婚與選擇旅行的比例為九八比二的情況之下,我始終沒能抓住九八%的手。比起選擇九八%的理性選項,選擇二%的感性猶豫更加強烈。與其搜尋婚紗的款式,不如搜尋背包的款式。雖然我的年紀已經是社會大眾所說的適婚年齡,但是我的腦海中卻不斷浮現一個想法:在三十歲之前去嘗試曾經夢想過的環遊世界,應該可以用這個來代替結婚吧?
三十歲,好像非現在去做不可。
後來,我開始在與朋友們相聚的酒席上,說出我要去旅行的決心。將這些話說給他們聽的同時,也說給我自己聽。等到這個決心變得越來越堅定的某一天,下班之後,我把帥氣叫來了烤豬皮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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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想念
(納米比亞,庫內內)
我很喜歡大象,喜歡到自己想來都覺得奇怪。和臉一樣大的耳朵配上比臉還大的鼻子,厚實的膝蓋下方是粗糙的腳,胖嘟嘟的屁股上掛著可愛的尾巴。光是長相就很致命了,竟然還是陸地上塊頭最大的草食動物,哪裡還有比這更有魅力的反差萌?在乾燥且粗糙的皮膚間發出善良眼神的大象。要不然我怎麼會連養育大象的方法都調查過了呢?運氣好的話,今天有可能可以見到我心愛的大象。
來非洲之前,我腦海中的畫面就只有兩個。裹上天然彩色花紋衣服的女人們,在廣闊大自然中生活的大象。我已經看過花紋女人了,而且以後還會見到無數次,但是大象不一樣。牠並不是去市場或搭公車就能見到的朋友。一面想著「總會在非洲大陸的某一個地方見到吧?」一面展開租車露營之旅,不過機會來得比想像中還快。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埃托沙國家公園。
這裡是非洲的三大國家公園之一,遊客可以在沒有導遊的情況下,親自開車遊覽公園,觀賞各種動物。白天在車上已經見到斑馬、長頸鹿、水牛等朋友了,彷彿進到只有在電視上看過的動物王國裡,雖然把頭伸出天窗大聲歡呼,還是覺得有些遺憾。
因為我想看大象。比起看到十隻獅子,我更渴望看到一隻大象。正當我覺得遺憾的時候,有一個資訊傳入了我的耳裡。我們住宿的露營地附近有很多水坑,只要去那裡,就有可能見到大象。天色暗下來之後,會有各種動物到水坑喝水解渴,其中也包含大象。拿著喝到一半的啤酒,匆匆忙忙地移動腳步。這是我旅行以來,最興奮的一次。
「今天一定要見到。雖然看到獅子、鬣狗也令人覺得很神奇,但是如果只能選擇看一種動物,我一定選擇大象!牠會是以什麼樣的面貌出現呢?如果是帶著小象的大象一家人就好了。」
即使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也無法輕易地使興奮之情平定下來,走去的路上我不斷地在偽善的耳邊嘰嘰呱呱。
水坑的圍牆前面,已經有不少人設置好有如大砲般的相機,其餘沒有占到好位子的人則零零散散地坐在各處。大家都在想著想看到的動物吧,也可能是在想著不管看到什麼動物都沒關係。
選定位置,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空氣彷彿靜止般的安靜。這段期間,雜亂的聲音來回流傳。是人們各自低聲細語的聲音。感覺好像坐在公演開始前一分鐘,燈光被轉暗的觀眾席上。廣闊的大地上,有被稱為水坑的舞臺、映照著那個地方的燈光、各自等待著心中主角登場的觀眾。
太陽漸漸下山了。怎麼會連一朵如灰塵般大小的雲都沒有?美麗的光線乾淨整齊地融合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中。因為需要增添感性的背景音樂,於是我翻找手機裡簡陋的播放清單。雖然整趟旅行中一直在聽這些歌曲,但我還是很仔細地挑選歌曲。Mondo Grosso的〈1974-Way Home〉。好像很適合現在這種很沉靜,又稍微帶點緊張感的氣氛。
將耳機塞入耳朵,一按下播放鍵,單純的鋼琴聲便慢慢地流淌出來,並融入朝大地另一端降下的沉重晚霞裡。如此美好的音樂配上如此美麗的風景,在這裡坐上一整晚似乎也很不錯。當平靜的鍵盤旋律底下開始鋪綴爵士鼓節奏時,眼淚突然流了出來。
這是什麼沒有預告、也沒有緣由的神展開啊?令人感到驚慌失措。根本就還沒看到大象,明明眼前就只有草原和水坑而已,但注視著空蕩風景的我的模樣,卻被鮮明地勾勒出來了。一種有朝一日結束這趟旅程時,這個場景將會被記得很久很久的感覺,比那個火紅的天空還要更加炙熱地動盪著。一邊提前想念根本還沒開始的想念,一邊把眼淚擦乾。
生活中多少會有一些這樣的瞬間,非常幸福洋溢的時候卻突然悲傷起來。和朋友們大聲地唱著生日快樂歌,第二天卻用這張嘴獨自喝著海帶湯;看到華麗的演出,拍手拍到指紋都要磨損了,卻馬上用這雙手抓住地鐵把手,一路匡噹匡噹地搖晃回家;光是手被握住也會悸動的內心,卻不知不覺想要將他抹去。
我經歷了人生的每個瞬間。所有的美好瞬間,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只不過是一瞬間罷了。我早就知道不可能會是永遠,當下感受到的這一瞬間也正在流逝。深切刻骨地想念著逝去的時間。時間越是美好得希望它能暫停,就越會提前適應與其相反的失落感。我想,就這樣沒看到大象也很好啊。
等待的時間已經夠好了。即使不完美,即使沒有實現,這個過程已經夠開心了,美好到令人落淚。
突然有一隻胡狼跑過來喝水,喝完又回去了。感覺自己踏入了牠們生活的世界,窺視著牠們的生活。一個迄今為止我從未親眼看過,卻每天都照常運轉的世界。無緣無故又哽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圍繞著我們的空氣變得不一樣了。到處都是如風聲般的竊竊私語。雖然大家都很努力地壓低嗓音,但是掩蓋不住的興奮之情早就在空氣中飛來飄去了。緊接著就出現相機的快門聲。我的直覺告訴我,肯定是出現了什麼。隨著某個人指向某處的指尖看過去,我看到遠方漆黑的草叢間有撥弄草叢的動靜。劃破寧靜並且逐漸走近的腳步聲,碰咚、碰咚。
啊啊……是一群大象。既笨重又緩慢,碰咚、碰咚。一隻撥開草叢走出來,然後又冒出另一隻,後面又跟著一隻……竟然足足有十隻走過來。而且還看到了身高還不及大象媽媽肚子下緣的小象。牠們圍著水坑,所有大象都伸長鼻子吸水,然後把水送進嘴巴。牠們的生活似乎就是這樣,各自用各自的速度和動作,悠閒地走進水裡然後再走出來,繞著水坑走,走一走又暫時休息一下。小象緊貼在媽媽身邊,小口小口地喝著水,或者是在石頭上玩耍。比想像中的樣子還要溫馨。
我屏住呼吸,將牠們的一舉一動裝進眼裡。牠們呆呆地等著最後一隻大象將鼻子從水裡收回,然後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朝向那個鋪展在草叢後方,那個看不見的,牠們的世界。原本蜷縮著的脖子和肩膀頓時鬆開了,然後我發出短短的讚嘆聲。終於看到了,完美無缺。
「該回去的時候來臨時,自然就會知道。」
我想起在旅行中相遇的某個人對不知道要旅行到何時的我們所說的話。突然覺得時候將至。雖然還是很享受旅行,但是現在我好像不會再那麼拼命地持續下去了,出來旅行之後第一次有這種想法。
我想一個人整理一下思緒。我靜靜地向偽善使眼色,然後悄悄地站起來。非常瞭解我的她,既沒有問我理由,也沒有跟過來。回到露營地,我凝視著高掛在帳篷上方的滿月好一陣子。有一天結束旅行回去之後,當我凝視著滿月時,似乎會想起這個場景。希望那個時候不要像今天一樣邊哭邊想念,而是邊笑邊回憶。
然後,現在我要盡情地享受這個感動。意外地將突然浮現的想法毅然決然地整理好了。再次將耳機塞入耳朵,按下播放鍵。曲名當然是Mondo Grosso的〈1974-Way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