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說的誕生
二○一三年,我花了多年時間編輯完成的《魏清德全集》,終於在國立臺灣文學館李瑞騰館長的支持下順利出版,在此之前,為了能多加掌握魏清德其人其事與其作,我和魏氏親屬有許多聯繫。當時,曾輾轉收到一份由曹恆平教授撰寫有關親人回憶性的文章,但一直無緣拜會請益。直到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因為協助臺北市立文獻館構思腳本的「台北我城.文學散步」紀錄片,在光點華山電影院進行首映緣故,竟意外見到了由美國返臺的曹教授。在戲院中匆匆寒暄,只覺年逾八十的曹教授神采奕奕,充滿活力。未久,我就收到曹教授來信,希望我為他即將付梓的新書撰寫推薦序文。我立即答應,因為心中直覺這該會是延續先前回憶親人,兼又敘及自己成長過程的回憶錄。近年來,我陸續讀了不少作家的回憶錄,希望能在這些珍貴的「記憶性史料」中,找到可以穿越歷史迷霧,開啟臺灣文學研究新秘徑的鎖鑰。因此,我揣想著曹教授的這本著作,也會是一本有趣的人生記憶之書。
未料收到來稿之後,赫然發現竟是一本小說,而且書名瑰麗,題為《玉樓殘夢:石頭新記》,一看便知道是依循《紅樓夢》而來。且,作品刻意以章回體為之,開始就以夢境為楔子,大談人之生、死與永生的情境,並以虛構方式,透過玉皇大帝和蜘蛛、螳螂和螞蟻幻化而來的「三仙」(馬義仙、朱知仙、堂郎仙),講述臺灣島嶼歷史發展,有時則以貼近現實的口吻闡述故事主角王永安及其親人的種種故事。至於行文,或用白話,或採文言,間又夾雜許多詩歌與聯文,可見襲仿《紅樓夢》的痕跡。由於《紅樓夢》列名中國四大奇書,向來就有大批喜好者,最近又因為白先勇教授的重談新解,再度引發一番關注熱潮,因而使我感到好奇,莫非專擅數學,在美國大學任教退休的曹教授也是其中的一名追隨者。不過,仔細閱讀這篇小說後,才明白箇中潛藏著令人感動的孝子之思,因為書中主角王永安之父王賜海,畢業於東京帝大文學部,他熱衷文學,《紅樓夢》更是至愛,原先在東大就讀時本要以此為題撰寫論文,並遠赴北平居住三個月找尋研究資料,後來卻因九一八事變不得不放棄,故直到晚年仍感遺憾。而小說還進一步補述王賜海在四十歲時,曾為「中國文學研究會」重要幹部武田泰淳、竹內好等人主持紅樓夢講讀會,更想在有生之年寫出有關《紅樓夢》的專書,可惜最終未能實現願望。
實際上,這篇小說雖然虛實交錯,亦真亦假,但對於曹恆平教授出身背景略微熟悉的讀者,不難發現王賜海的原型,即作者尊翁曹欽源教授。他在戰後從日本回到臺灣,並曾在臺大外文系和延平學院任教,出版過日語和臺灣話研究的書籍。綜上可知,此篇小說的誕生,乃是作者為了替父親圓夢,頗有代父立言之志。其次,小說裡的「玉樓」,也確實存在。王賜海父親王天明種植煙草、開雜貨店而累積財富,後來買山購地,同時蓋了此樓,他拉拔幼弟王天亮成家,並把新蓋的三層大樓均分兩半,在氣派十足的大門外,兩旁又設小門,分別由兩房家人進出。這座玉樓,即曹丁波洋樓,建於一九二七年,為日治時期龜山地區最華美的洋式三層樓房,外觀有著巴洛克式風格,現有「回龜山青年陣線」與桃園藝文陣線龜山分部等團體合作,正在進行洋樓修復整理工作,企圖打造成一座文化復興基地。換句話說,這裡是作者父親曹欽源出生之地。於是,小說裡的故事情節,有一條主線就聚焦於王永安、王賜海及與「玉樓」有關的親族,包括祖、父輩和堂兄弟妹們,他們與洋樓的關係和生活細節,在小說逐一被回憶、描述起來。
那麼,再繼續以傳記批評方式解讀,就會得知另一條小說的支線,是環繞王永安的母親、王賜海的妻子魏恕嬌而來。因為「賜海在高等學校的同學魏恕耀,也一起考上東京帝大,但讀的是醫學,而小他五歲的弟弟魏恕炳,後也來醫學部就讀。隔年,更小五歲正值妙齡的妹妹魏恕嬌,則跑來東京遊玩並探看兩位哥哥,因而和賜海相識。」此處所寫,即指後來雙雙獲得東大醫學博士,分別成為「臺灣小兒科教父」魏火曜、「臺灣婦產科舵手」魏炳炎,他們的妹妹魏淑昭嫁給了曹欽源。因此,在父親系譜之外,曹恆平教授也花了許多篇幅,回溯母親家族梗概,他順道介紹了福建漢人來到臺灣的遷徙情況,由於頂下郊拼,有一支泉州人選擇移居新竹,而魏家就在其中。文中,提到魏恕嬌的祖父魏紹篤(案,即魏篤生)和父親魏清潤(案,即魏清德),二人漢學根底深厚,均長於漢詩。實則魏篤生在清代是名秀才,魏清德進入日治時代後,不僅如本篇小說所寫成了《臺灣日日新報》記者,現實中的一九二七年更升任為「漢文部主任」,時人譽為「新聞界霸者」。在小說裡,作者除了敘述魏恕嬌對於兒子王永安的疼惜照顧,另更特別寫及少時來到外祖父位在萬華的住所,跟隨學習聯文與詩歌的啟蒙經驗,且花了頗多篇幅援引魏清德的詩作,兼及偵探小說和龍山寺楹聯,以及羅列《被閒卻之台灣》的翻譯內容等,意在突顯魏清德創作和翻譯的長才,作者對外祖父的崇拜之心充分流露。而在有關魏清德的敘事中,我對於魏清德萬華住所是否真的建有地下室,並在白色恐怖時代暗藏敏感舊作,這成了我閱讀本篇小說最感興趣的一個謎。
而在針對父、母親族的回憶之外,小說第三條敘述脈絡乃建立在作者自身經驗。從幼時聰穎到兒少喜歡文學,再到大學時期就讀數學系,之後出國求職、任教,以及平日喜歡投稿發表文章內容等諸多細節,都有生動刻畫。其間還出現了在國外與親人的不期而遇,或是對若干親戚求學、交友、婚姻,乃至晚年現況的交代,甚至於文末還出現了一些好友對作者創作技藝的稱讚,以及表達渴望能夠成為小說筆下人物的心聲再現。於是,一張包括親人、友朋的人際網絡圖,以作者為中心輻射而出,複雜而交錯地盤踞在小說中。從小說書寫層面來看,自然不需要出現那麼多的人物,因為人物應該具備角色作用;然而,作者選擇讓如此多的親朋好友在筆下現身,無疑代表這些人物的意義與份量,他們早已纏繞在作者的生命與日常生活裡。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家族記憶之外,這篇小說的創作動機與目的,也是為了寫出這群與作者有著密切情感羈絆的人。
當然,此篇小說內涵並不僅止於此,身為「臺美人」的特殊身份,作者在小說裡既回溯福建原鄉與中原漢人,肯定中華文化價值,但更在意當代兩岸互動關係,他多次分析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權特質,考察島內時勢,最終提出臺灣未來前途的自我追尋之路。簡言之,小說寫了「家」,憶了「人」,同時不忘談到「國」。至此,走出數學世界,藉由一篇小說的誕生,曹恆平教授的綿綿溫情,不僅代父續衍《新石頭記》,更試圖以記憶頂住遺忘,存錄父系、母系家族榮光,還原玉樓浪漫歲月,他同時嚴肅看待當前臺灣存在處境而做出定位詮釋。
捷克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提到,小說家的作品都隱含作者對「小說究竟是什麼」的想法,甚至可視為作者向公眾展示的行為與宣言,因此對本篇小說感興趣的讀者們,不妨慢慢咀嚼,將更能走進曹恆平教授的內心世界,體會「殘夢」的深意。
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 黃美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