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蜃樓（卷二）：銀暈藏情-FindBook 找書網 ISBN:9789579439398

1.超級親信的心

日光直射而入的善養亭中，揀擇閨秀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過去兩天，各自忙著尋找並蒐集珍視的物事，臉上的表情全都非常悲壯。

潤雪先進入屋中，拿著一只漆成紅色的書箱。接著，把市集中所有首飾一網打盡的丹素，和自己的僕人一起進入善養亭。與丹素蒐羅而來的首飾相比，潤雪的那只書箱顯得有些寒酸，然而，書本所蘊含的意義和內容其實大不簡單，不了解箇中意義的丹素露出得意的笑。不過，丹素的神氣只是暫時的。

四面的門全都往上收起的善養亭內，一眾僕人魚貫進入，以數十個裝滿首飾的箱子打頭陣，嬛星緊跟在隊伍最後面。以表面上看起來的數量與珍貴程度，當然是嬛星所帶來的首飾略勝一籌。看到臉部表情扭曲的丹素，嬛星露出微笑，然後便理所當然地坐在最上座。

緊接在後進入善養亭的昭恩則是東張西望。「海樓還沒有來嗎？」昭恩一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邊問身旁的丹素。

丹素只是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該來的時候就會來了。話說回來，妳帶了什麼？」

「我……這個。」昭恩拿出小心揣在懷中的物事。解開綢緞包袱，是一只小箱子，箱子裡躺著一只老舊的布娃娃。

丹素的嘴角揚起明顯的諷笑。「妳帶來的東西就是這個？」

「對。」

「這麼破舊的東西，哪裡珍貴了？」

「雖然有點老舊，對我來說是比任何東西都珍貴的物事。」

「姊姊家裡，就任由妳帶這種東西過來嗎？」

「對呀，有什麼不對嗎？」

昭恩的反問，讓丹素感到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

「大家都到齊了嗎？」最高尚宮領著一群尚宮進入善養亭，她用一貫淡漠的視線環顧四周。

不知不覺，距離未時只剩一刻，聚集在此的閨秀視線全都聚集在海樓的空位上。

「看來還有人尚未抵達。」

最高尚宮的話讓昭恩一臉擔憂地問：「萬一遲到的話，會如何呢？」

「第三關的時限明確定在今日未時，未時一到，壽康宮的大門便會關閉，任何人都無法進入。」

最高尚宮的回答既冷靜又嚴肅。

＊＊＊

「什麼事？您找上我的人，有何貴事？」李珦向衛昶問道。

衛昶不滿地望著特別用力強調「我的人」的李珦。「我的人啊……」他低聲呢喃，嘴邊浮現一抹苦澀的笑。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出手幫忙，應該要阻止海樓參加世子嬪揀擇。不，不應該推薦她參加再揀擇。真是自不量力的幼稚，以為只要自己想要，就能隨時握在手中。

第一次見到海樓時，對她的感情只有一種，便是把她當作有利用價值的孩子，所以，對待海樓的態度就像能隨意使喚的手足，時而討好，時而戲弄，時而懷著真心接近她。這樣的情感從某一刻突然開始轉變，不僅想著海樓的心思改變，連看著她的視線也有所變化。

一滴一滴墜落的水珠，不知不覺就會沾濕全身。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發現自己正等候著海樓，雖然不知道箇中緣由，但只要一看見她，就會感到喜悅，而且常常覺得開心。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她變成自己的人；早知道這樣，就不會把她推向任何人。一股深入骨髓的後悔掠過心中。

衛昶不甘示弱地迎視理直氣壯擋在海樓身前的李珦。「我正在幫走向歧路的朋友，踏上正確的方向。」衛昶的語氣相當鄭重，看向李珦的眼卻盈滿狠戾。

「您說歧路嗎？」

「我那糊塗的朋友，正往不該前去的方向走著。」

「所以，您才想毀了那東西嗎？」李珦望著衛昶手中的海樓冊子。

「一點用處都沒有的物事，當然要清除掉。」

「請別亂說！」海樓介入兩人之間，眼神堅定地看著衛昶。「那是我的東西，請還給我。」

「就算這樣拚盡全力，那個位置也不會屬於妳。」

「我不是貪圖那個位置才這麼拚命。」

「那是為什麼？」

「為了守護不想失去的東西。」

「什麼？」

「我說，我是為了守護自己珍惜的人。所以，請還給我吧！」海樓的嗓音中有著前所未有的堅毅，往常看似天真的眸中顯露宏大的決心。

「我不想還的話，又如何？」

「您必須還給我。」

「我問了，如果我堅決不還，妳會怎麼做？」

「我此生將不會再見您。」

不像威脅的威脅。若是在平常，衛昶肯定嗤之以鼻，不當一回事，但，他稍稍動搖了。他能夠不把王世子冷冽的目光當一回事，然而，看著海樓握緊拳頭、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瞪著自己，心中的一角不禁感到一陣酸楚。

「說不定……妳會後悔。」

「如果現在無法完成該做的事，我才會後悔一輩子。」

「海樓啊……」

「請還給我！」找不到一絲猶豫的堅決表情。

衛昶的手不自覺鬆了開。真傻，這種女子有什麼好為她擔心的？自嘲地笑了笑，衛昶將手中的冊子還給海樓。

一接過冊子，海樓點了點頭，便急忙轉身離去。跟著移動腳步的李珦，突然回頭對衛昶說：「我希望以後不會在宮裡，看到王爺您待在我的人身邊。」

富含警告意味的一句話。

「您說她是妳的人？」

「沒錯。」

「屬於世子邸下的人應該不少吧？所以，將那孩子讓給我，應該沒關係吧？」

此時，與平日不同，李珦面無表情地回答：「雖然不知道王爺為何對海樓產生興趣，那孩子對我來說是特別的存在。所以，請您別貪求了。」

淡然地看著衛昶的李珦，隨即跟著海樓消失在誠正閣圍牆的彼端。

衛昶文風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見兩人的身影。

＊＊＊

李珦看了看手中的隨身型日晷，海樓曾見過李珦用那個物品確認時間，氣喘吁吁地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距離未時，只剩不到一刻鐘。」

「一刻鐘的話……不管再怎麼奮力奔跑，也到不了壽康宮呀！」

看著遠處壽康宮的屋簷，海樓都快哭出來了。

李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是沒有辦法。」

「還能有什麼方法？」

「有一條只有宮中特定人員才知道的捷徑。」

「捷徑？」

「沒錯，只有非常特別的宮人才知道的路。」例如，即將繼承王位的王世子才知道的祕密通道。李珦將後面的話藏在心中，隨即移動腳步。

「您現在要去哪？往壽康宮的方向是這邊，您怎麼往那邊走呢？」

「相信我。」

「其他的我都可以信您，唯獨找路這件事不行。萬一迷路了，該怎麼辦？」

回頭看著一臉擔憂的海樓，李珦回道：「有妳在，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什麼？」

「只要說一次，不管什麼路都能順利找到，有這樣的妳在身邊，萬一迷路了，就由妳來指引方向吧。」

「既然您這麼說，那我要告訴您，您現在走的方向是錯……」

話還沒說完，李珦便拉著海樓開始奔跑。究竟要去哪裡？

「感覺好奇怪，居然換我跟在他身後。」

說到詐唬邸下，他可是天下第一路癡呀！若是平時，一聽到他要帶路，她會馬上跳出來反對，然而，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一點也沒有想要抵抗的意思。望著李珦的背影，海樓漸漸卸下不安。

反正已經晚了，現在能做的只有相信李珦並跟隨他，就算因此遲到也沒有關係。還有其他方法可以揪出細作，只要和詐唬邸下在一起，沒來由地覺得不管做什麼，好像都能達到目的。

整理好複雜的心思，海樓開始跟著李珦一同奔跑──

「如何？」站在壽康宮鮮亮的朱門前，李珦問道。

「太神奇了！那條路究竟是什麼？」

「我不是說了，只有特別人員才能知道的路。」

「不論如何，託您的福，終於趕上了。」

氣喘吁吁的海樓正要踏進壽康宮的大門，李珦叫住她。

「等等！」

「怎麼了？」

「等一下！」李珦從覺得意外的海樓手中拿走冊子，並快速在上面寫了些什麼，而後，再次將冊子交還到海樓手上。

「好了，快點進去吧。」

「……是。」

到底在冊子裡寫了什麼？雖然很想知道，卻沒有時間翻開來看。海樓趕忙走進宮門，遠處傳來未時的報時鼓聲。

＊＊＊

「應該把門關上了吧？」坐在位子上、一臉無聊的嬛星抬了抬下頦道。

「等一下，再稍等一下。」就算昭恩再三請求，最高尚宮還是搖了搖頭。「宮裡是由比任何地方都嚴格的規矩來管理的，現在要挑選的是這個地方的女主人，當然要更嚴格。」

在最高尚宮的眼神示意下，尚宮正要關起出入善養亭的中門，就在此時──

「等一下！請等一下！」海樓一腳跨入只剩一掌寬的中門。「我來遲了嗎？」海樓邊問邊趕緊走上善養亭的階梯。

轉頭看了嬛星一眼，最高尚宮搖了搖頭。「不，不算遲到。」

「快點，海樓，快來！」昭恩指著自己身旁的位子。

海樓快步走向昭恩。因為一路跑著過來，還在大口大口喘著氣，心跳仍撲通撲通快速跳動著。

隨後，以中殿娘娘為首的內命婦長輩，魚貫進入善養亭。

甫落座，中殿娘娘看著幾乎堆滿一面牆的箱子。「這些都是什麼？」

嬛星靜靜低下頭回答：「這都是小女準備的珍貴之物。」

「是嗎？究竟是什麼東西？怎麼堆得這麼高？」

「都是來自西域，稀有又華貴的首飾。」

「西域的首飾？」

「都是不容易取得的物事，就想著帶來這裡了。之前中殿娘娘一直在找尋的紅玉，我也費了一番工夫替您找來了。」

嬛星的答話中參雜了些許自傲，然而不知為何，中殿的額頭上露出不快的痕跡。

「我所出的課題是讓妳們帶來自己最珍惜的物事，怎麼妳帶來的盡是這些東西？」

「咦？我只是……聽說中殿娘娘正在找這個，所以……」

「因為聽說我在尋找，就成了妳心中最珍惜的物事嗎？」

中殿的指責讓嬛星瞬間煞白了臉，原先的洋洋得意頓時消失無蹤，同樣變了臉色的，還有坐在一旁的丹素。

　中殿看著嬛星低聲咂了咂舌，這次看著丹素問道：「妳帶了什麼過來？」

「臣、臣女……」

「怎麼連自己帶了什麼都說不出來？」

「臣女帶來的也是貴重的首飾……」

「原來如此。」中殿低聲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像是覺得連看都不需要看，她對正捧著箱子走上前的尚宮抬了抬手。而後，她的視線轉向潤雪。「妳帶了什麼過來？」

潤雪不慌不忙地回答：「臣女帶來的是書本。」

「書本？」

「這是小女所讀的第一本書。」

「原來是《童蒙先習》呀！」

「多虧這本書，我才能好好地向夫子學習寫文章。」

「哦，是嗎？真想知道背後的故事，妳可以說說嗎？」

「臣女幼年時，偷偷讀懂千字文，並獨自閱讀《童蒙先習》。這個情況偶然被父親得知，覺得十分難能可貴，就將夫子請來家中。那時的記憶太鮮明，所以一聽到要我們帶來最珍惜的物事時，自然而然就想起這本書。」

「原來有這麼一段故事。」

中殿的臉上浮現慈愛的微笑。潤雪帶來的《童蒙先習》看起來十分老舊，毋需特別說明，也能看出是她非常珍惜的物事。

中殿接著看向昭恩。「妳帶了什麼過來？」

「臣女帶了小時候經常把玩的布娃娃。」

「布娃娃？」

「是的。這些都是臣女的母親一針一線，用心縫製的。」

「那些東西，妳到現在還留著嗎？」

「現在還會伴我入睡。」

「連小東西都如此在乎，妳的心真是難能可貴。」

一臉滿足的中殿轉而望向海樓。「妳怎麼看起來什麼都沒帶呢？」

嬛星與丹素準備多得驚人的首飾，潤雪帶來一只小書箱，而昭恩則把自己童年時常常把玩的布娃娃帶了過來。與她們不同，海樓身邊沒有看到任何包袱。

「妳打算放棄嗎？」

「不是的。」

「那麼，怎麼空手而來？」因為對她有些期待，中殿看著海樓的眼中稍有一絲失望。

海樓將懷中的冊子交給中殿娘娘。

「這是什麼？妳也帶了書本來嗎？」

看到她並非空手而來，覺得稍稍欣慰，但卻只交了一本冊子！中殿娘娘眼神異樣地望著海樓。

「我帶來的是人們的心意。」

「人們的心意？」

「是的。我沒有足以買下珍貴寶物的金錢，也沒有值得回味的記憶。然而，我有一群絕對不能失去的朋友，那群相信我、支持我的人，他們對我的心意都在這本冊子裡。」

中殿慢慢地翻閱冊子。

照著妳所學到的去做。

花朵就讓給蜜蜂吧。

還差得遠呢！

冊子裡的文句混雜著打氣與指責，但是都隱含溫暖的心意，讀著冊子的中殿，臉上的笑意如漣漪般漾起。突地，中殿的目光停留在冊子最後一頁的幾個字上。

「這是誰對妳的心意呀？」

海樓看了中殿的手所指的那些字一眼。好像依著尺而寫的端正字句，是相當眼熟的字跡，是絕對不會出現在世子嬪揀擇之地的人所寫的字。

海樓的嘴角揚起純然的笑，那是李珦在壽康宮大門前所寫下的心意。

始終不變。

　海樓抬起頭，大眼看著中殿回道：「這是與我最親近的人所寫下的心意。」

2.我不會改變

太陽將火紅的臉龐藏在山巒後，四周漸漸陷入湛藍的向晚氛圍，乘載揀擇閨秀的花轎陸續從王宮離開。坐在裝飾得如同閨房般精緻的雪白轎子內，海樓打開窗，凝視逐漸遠去的宮牆。

宮殿正一步步遠去，昨夜的事仍然像夢一樣恍惚。今天兩人拉著手，一同奔向壽康宮的畫面全都像是幻影。海樓翻開冊子，輕輕撫摸李珦工整的字跡。

始終不變。

不是一場夢，更不是幻覺。

殘留在手腕上那股隱約的夏日樹林香氣，以及隱約在唇角留下痕跡的親吻。如果可以，她想就這樣留在李珦所在的宮闕。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中宮殿的內殿尚宮正跟在海樓的轎子旁，因此還是得象徵性地回到權大監府宅。

在搖搖晃晃的轎子裡不知待了多久──

「小姐、小姐！」多兒的呼喚，將海樓從深遠的思念中拉了回來。

「到了嗎？」

一將頭探出轎門，就看到崔氏慈愛的面容。

「辛苦妳了。」崔氏向正要下轎的海樓伸出手。

暖人的溫度。「您等很久了嗎？」結束初揀擇回府時，崔氏也像這樣等待著海樓。興許這次也等了許久，海樓的眼中滿是擔憂。

崔氏像是透悉她的心思，靜靜地搖了搖頭。「今天沒有等很久，宮裡事先派人來通知了。」

「宮裡嗎？」

「是的。」崔氏用眼神向中宮殿的內殿尚宮打了招呼。

「那麼，奴婢就先告辭了。」一臉嚴肅地跟在轎子旁的內殿尚宮，向崔氏彎腰行禮，便跟著隊伍一同離開。

大概是初揀擇時未曾受到如此待遇，海樓疑惑地偏著頭，然而，奇怪的事還不止這樁。

「夫人，那些人是誰呀？」多兒回頭看著門前一長串的隊伍。

「都是來拜訪大人的客人。」

「客人？」多兒瞪大了雙眼，

「家裡出什麼事了嗎？為什麼來這麼多訪客？」海樓也跟著驚訝地瞪大雙眼。

「這都是託妳的福呀！」

「我？」

「是呀。聽說妳參加了再揀擇，他們就紛紛登門拜訪，大概是想趁世子嬪的人選確定之前，先來拉攏關係吧。」

「但是……」自己不是真心想參加世子嬪揀擇的。一股罪惡感重重地壓在海樓心口。

崔氏溫柔地笑著安撫海樓。「我知道，所以，別再做出這種表情了。」

「真是對不住。」

「託妳的福，家裡才難得如此熱鬧，我真的很高興。」

「……感謝您這麼說。」海樓低下了頭，「那麼，我先回宮裡去了。」

趁著沒有人注意之際，海樓轉向回宮裡的方向。

「海樓啊。」

一聲輕柔的呼喚，讓海樓轉頭看著崔氏。「是。」

「今夜要不要留宿一晚，明天再回去呢？」

「您說什麼？」

「要不要睡一晚再走？我為妳準備了很多好吃的呢。」

要是娘還在的話，也會用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嗎？一陣暖流慢慢地滑入心中，那盛滿情意的眼神，著實讓人無法冷淡地忽視。海樓轉頭望著遠處的宮闕──詐唬邸下，我在這裡睡一晚再回去吧。

做了決定的她，朝崔氏輕輕點了點頭。「我正好也覺得肚子餓了呢！」

「很好、很好！」崔氏的臉上笑開了花，兩人就像母女般牽著手走進門。

「大人、大人，海樓回來了！」和海樓一起前往廂房的崔氏，像個毛躁的小女孩般大聲喊道。

「喝！有客人在呢，這麼大聲嚷嚷做什麼？」

打開門的廂房裡，可以看見權大監不悅的表情，以及一名頭戴窄檐笠帽的男子背影。

崔氏暗暗叫聲不好。「哎呀，我不自覺就……」然而，實在無法隱藏好心情，崔氏將海樓推到大人面前。「海樓來了！」

「我知道。」權大監不冷不熱地回答，以漫不經心的視線看著海樓，然後馬上別過頭。

原本只是猜測，沒想到真的被她料中了。他從一開始就不滿意自己，果然還是沒有改變，海樓的嘴角浮現一抹苦澀的笑。

「這太陽怎會如此毒辣？夫人，還在等什麼？要讓辛苦好一陣子的孩子站到什麼時候？」

權大監飽含真心的話在空氣中迴盪，崔氏的眼笑彎成兩道新月，轉頭看著海樓。「就算您不說，我原本也打算讓她向大人請安後，就帶她去用膳呢。」

「請安就免了。」擺擺手要她們離開的權大監，突然又叫住了海樓：「不過，既然來了，就打個招呼吧。」權大監向坐在書案對面的男子使了個眼色，男子隨即轉過身來。「過來打聲招呼吧！這位是最近在各方面都幫我很多忙的人。」

權大監一介紹完，男子便輕輕地低頭。

海樓也糊里糊塗跟著點頭致意，隨後，她的視線與男子在空中交會。

頭上戴著的不是士大夫常用的寬檐黑笠，而是帽檐較窄的笠帽。看來他的身分是中人，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身上散發出屬於文人的濃郁墨香，眸光深邃，氣質格外沉著冷靜。海樓愣在原地，因為那名男子的眼神讓她意外地感到眼熟。

海樓困惑地歪著頭，崔氏突然拉住她的手臂說：「那麼，兩位繼續聊吧。」

與崔氏一同離開廂房的海樓，仍不停地轉頭望著那名男子。

「那位是什麼人？」一走入中庭，海樓便開口問道。

崔氏低聲回道：「他是經營朝鮮最大商團的人。」

「原來如此。」

「妳剛剛是怎麼了？」

「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在哪兒見過。」

「妳見過他？在哪裡見到的？」

崔氏的問題讓海樓露出難為情的笑。「這個我就想不起來了！」在哪裡見過？究竟在哪兒見過他？

海樓與崔氏離開廂房後，權大監捻著鬍鬚放聲大笑。「哈哈，那孩子是怎麼了？不知道有沒有冒犯到您？」

「沒關係……令千金真的十分美麗。」

望著權大監的閔安瑄，嘴角浮現一抹苦澀的笑。

＊＊＊

「夜深了。」蜃樓內，金尚宮走近正在看書的李珦身後。

「我知道。」

「請您趕緊就寢安歇吧。」

「……」李珦沉默不答，只觀察窗外的動靜。

聽說再揀擇結束後，所有的閨秀全都返回府宅，就算只是做做樣子返回權府，海樓也早就過了應該回宮的時刻。她要是回宮了肯定會來這裡，但不知道為什麼，至今連個影子也沒看到。

靜靜偷覷王世子的金尚宮說：「聽說海樓會在權府留宿一夜再回宮。」

「……原來如此。」

看似漠不關心的冷淡反應，但不知為何無法掩飾遺憾的心情。

「邸下，您必須吃好睡飽，傷口才好得快呀！」金尚宮的聲音中有著濃濃的擔憂。

「我還有些事要做。」

「邸下。」

「很快就會結束，您就別再催我了。」

他堅決的話讓金尚宮深深地嘆了口氣。就算繼續再催促，王世子也不會輕易起身離開，年老的尚宮倒退離開房間。

李珦再次將視線轉回書本，卻一個字也看不入眼。

──我喜歡您。

海樓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響起，李珦揚起一抹微笑。

昨夜，如魔法般拉開甜蜜親吻序幕的一句告白。說不定是格外美麗的月光迷惑了他的理性，如果不是這樣……或許是與姊姊長得特別像的海樓，喚醒他心中悠遠的思念。不管理由是什麼，海樓都成功將他擊潰了，那顆不曾為任何人事物動搖、宛若銅牆鐵壁的心，居然在一名柔軟女子面前俯首稱臣。

意料之外的敗北，但，心情很好。

──我喜歡您。

那句直率的告白是真的，沒有一絲謊言，甚至一點心機也沒有。強韌的信賴在李珦心中生了根，不過……一直沉浸在喜悅中的李珦，突然皺起了眉頭。他抽出夾在書本最後一頁的書信，那是從專事人口買賣的危險份子懷中搜出的海樓畫像。

那人怎麼帶著海樓的畫像？為什麼？原因是什麼？莫非……他費盡心思想找出的細作就是海樓？不祥的預感像野火般燃燒。彷彿要趕走這份不安，他搖了搖頭。不，不會的，海樓望著我的眼神，還有面對蜃樓學者的態度，她的心思是真誠的。那麼，他們為什麼要尋找海樓？

李珦的苦惱越來越深。預言未來的預知者，他從不相信這個……不，應該是無法相信，但是，現在半信半疑。如果，海樓真的擁有窺探未來的預知能力，那些人尋找海樓的動機便十分合理。

人若小心行事，可以守住財產；仔細觀察地理風水，便能庇蔭子孫；若能窺探天機，甚至可以得天下；只要能預知未來，就可以圖謀大業。

他們和那些綁架年幼女子的惡毒之輩，是什麼關係？午夜的報時鼓聲響起，正如門外漆黑至極的混沌，李珦的思緒也越陷越深。

「邸下。」無赫的叫喚自門外響起，打斷了李珦的沉思。

「回來了嗎？」

「是。」

「進來吧！」

命令一下，無赫隨即出現在李珦身邊，身上沾染了血腥味。

「事情還順利嗎？」

無赫捉住了將少女買賣給女真族的歹徒，正在進行調查。

無赫點了點頭。「找到了一些重要的線索。」

「什麼線索？」

「挖掘他們的背景時，找到了其他連結。目前查到了組織的名稱，還有其他交易女子的地點。」

李珦細細瞇起了眼，「和我們想的一樣，是個頗具規模的組織。那群傢伙以女人為代價所換取的東西是什麼？」

「全部都是火藥。」

「這麼多的火藥，究竟要用在哪裡？比起這個，有查到他們的核心嗎？」

「那些傢伙的戒備很森嚴，想查到源頭沒有那麼容易。」

「一點進展也沒有嗎？」

「真正的源頭還未能探查成功，但是已找到關鍵的線索。」

「是什麼？」

「他們用來做為根據地的布店、青樓和工房，都和一個人有關。」

「什麼？」

「乍看之下，好像沒有關聯，但是深入探查，就出現了一個人的名字。」

「是誰？」

「崔京默大監。」

「崔京默……果然是他！」李珦雙手環胸低吟。

「雖然還無法找到背後的主使，但此人肯定是蜥蜴的身體沒錯。」

「現在開始，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屬下遵命。」

「辛苦了。」

崔京默的登場，讓原本四散各處的線索一點一點連結起來。這次絕對不會再錯過，絕對，不會放過。

過去的漫長歲月裡，那股藏身暗處悄悄將宮闕……將王與血脈子息掌握在掌間的勢力，將他們拉到白日之下的日子不遠了。

李珦努力平復狂跳的心。突地，他回過頭來，看著仍像石像般站在原地的無赫。該報告的事都說完了，他卻還留在原地。

「還有什麼事要說的嗎？」

「調查過程中，發現了意料之外的物事。」略顯遲疑的無赫，將一幅仔細捲起的卷軸交給李珦。

「這是……」卷軸上，畫著一名略顯稚氣的少女，李珦的腦海浮現了一個人。

彷彿是要證實他的想法，無赫開口道：「是海樓。」

「……」

「這是在那些人的物品中找到的，可能是……」無赫的眼中藏著一絲不信任。

李珦抬起手阻止他說下去。「別說了。」

「邸下，海樓現在正奉您的命令參加世子嬪揀擇，萬一她真的成為世子嬪……」

「住口。」

「我們不知道那孩子的出身，連她曾在哪裡生活都不清楚。我知道您對她已經積累了許多感情，而我……也十分在意她。但是，此刻您必須比任何時候冷靜。」

「赫……」

「邸下，別忘了您是抱著什麼心情走到現在。儘管是如絲線一般細小的可能性，也不可放過。」

「我要你別說了。」

「邸下。」

「我相信海樓。所以，你就別說了，海樓的事我自己會調查。」他明白表示，不想再聽到關於這件事的任何話。

沉默地望著李珦的無赫，緊閉雙唇退了出去。既然邸下相信，那麼他也會相信；若是對邸下是相當重要的人，那麼對他來說也是如此。

無赫退出房間後，深沉的寂靜落在李珦肩上，猶如被沉默吞噬般不發一語。之後，他嗓音低沉地說：「來人。」

金尚宮出現了。「是，邸下。」

「我想見一個人。」對金尚宮說出一個出乎意料的名字後，李珦習慣性地在桌上寫了兩個字。

不變。

他始終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