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不是我的,是他人的。
我從未承受,
就這樣掩埋掉過往。
熄燈吧……晚安。
──俄羅斯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
楔子
西元一九七二年
在寬廣遼闊的哥倫比亞河畔,正逢寒冰刺骨之季,每道氣息皆清晰可見。貝耶諾奇果園寂靜無聲,休眠的蘋果樹一望無際,深深扎根在冰冷肥沃的土地中。氣溫驟降,天地褪色,白茫茫的冬天,一天比一天更教人分不清東南西北,萬物凍結脆弱。
其中最寒冷寂靜的地方當屬梅芮迪絲.惠特森的家。她在十二歲時就已經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她希望家裡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和諧美滿,但包括她敬愛的父親在內,沒人了解她在這四道牆之中的孤寂渺小。
不過到了明晚,一切就會不同。
她心生一計,打算根據母親的故事編寫一齣戲,搬上聖誕派對的舞台,就像「歡樂滿人間」裡會上演的情節一樣。
「為什麼我不是主角?」妮娜抱怨。梅芮迪絲寫好劇本之後,同樣的問題她問了至少十次。
坐在椅子上的梅芮迪絲轉過身,低頭望著九歲的妹妹。在兩人共用的房間裡,她窩在木地板上,在舊床單畫起一棟薄荷綠的城堡。
梅芮迪絲咬著下唇,努力不讓自己皺眉。那座城堡畫得亂七八糟,根本不對。「妮娜,可以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嗎?
「我為什麼不能演嫁給王子的鄉下女孩?」
「妳很清楚,傑夫是王子,他十三歲,妳跟他站在一起不搭。」
妮娜把畫筆放回空罐頭裡,屁股坐在腳後跟上。她留著一頭黑色短髮,明亮綠眼配上蒼白的肌膚,儼然就是個小精靈。「我明年可以演鄉下女孩嗎?」
「當然。」梅芮迪絲笑盈盈地說,一想到這可能會變成家族傳統,她就樂不可支。朋友們都有自己家的傳統,只有惠特森家特異獨行,假日沒有一堆親戚登門拜訪,感恩節沒有火雞,復活節沒有火腿,從不祈禱,嘖,他們甚至連媽媽幾歲了都不知道。
根據老爸的說法,媽媽是獨自在異鄉生活的俄國人。媽媽對自己的事倒是沒多說什麼。
梅芮迪絲被敲門聲嚇了一跳,一抬頭,傑夫.庫柏跟老爸一起走進房間。
梅芮迪絲感覺就像原本是一顆洩氣的氣球,被一點一滴重新灌入空氣,每吸一口氣就變了模樣,而傑夫就是她的空氣。兩人從四年級開始就是好朋友,但最近不同了,只要有他在,她的心情就變了,有時甚至很激動。在他的注視之下,她幾乎不能呼吸。「你來得正好,要排演了。」
他露出迷人微笑。「可別告訴喬伊那群人,我會被他們笑死。」
「說到排練……」老爸踏出一步,他仍穿著上班時穿的橘色縫邊休閒西裝,濃密的黑鬍底下沒有笑容,眼中也不見一絲笑意。他拿出劇本。「你們要演這齣戲?」
梅芮迪絲從椅子上起身。「你覺得她會喜歡嗎?」
妮娜站起來,一張瓜子臉異常嚴肅。「會嗎?」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視線掃過畢卡索風格的城堡和攤在床上的戲服,彼此心照不宣。他們都知道,安雅.惠特森是個冷淡的女人,絕大部分的熱情只留給丈夫,少數一點給了女兒。小時候,老爸神奇地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用燦爛的愛催眠大家,沒讓大家發現這一點。但幻覺終究是幻覺,真相依然會浮上檯面。
大家都知道梅芮迪絲問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小傻梅。」老爸伸手探入口袋找香菸。「妳媽的故事……」
「我喜歡她說這些故事的時候。」梅芮迪絲說。
「她只有這時會真正跟我們說話。」妮娜補充道。
老爸點燃香菸,在煙霧繚繞中瞇起褐眸凝視著她們。「是啊。」他呼出一口煙。「只是……」
梅芮迪絲心心翼翼繞過畫作湊向前。她知道老爸的猶豫,沒有人真正知道媽媽發作的點,但這次不同,梅芮迪絲胸有成竹,倘若媽有喜歡的事物,那就是這個鄉下女孩愛上王子的故事了。「十分鐘就好,爸,我算過時間,大家一定會喜歡。」
「好吧。」他最後說。
她心中充滿驕傲和希望。這一次的派對,她總算不用躲在客廳陰暗的角落看書,或待在廚房裡洗碗。這一次,她會打動母親的心。這齣戲將證明梅芮迪絲記得母親珍貴的每一句話,就連偶爾在黑夜中低喃訴說的故事也是一句不漏。
接下來的時間梅芮迪絲都在排戲,不過需要費心的只有傑夫一個人,她和妮娜對這個故事早已滾瓜爛熟。
排演結束後,大家各自離開,梅芮迪絲繼續忙碌,她做了一塊看板,上面寫著:假期大戲,只限一晚,並列上他們三人的名字。接著修補彩繪背板(很難補救,妮娜老是畫到線外),再把背板放到客廳。場景就緒,她替自己在結尾時要穿的薄紗公主裙添上亮片,就這樣,她一直忙碌到半夜兩點才上床,興奮得久久難以入眠。
隔天時間過得緩慢,終於熬到晚上六點,客人陸續上門,為數不多,多半是老面孔:果園的員工和家屬,兩三名鄰居,和爸爸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妹妹朵拉。
梅芮迪絲坐在樓梯頂端俯瞰樓下的門口,不住抖著腳,準備伺機行動。
她正要起身,就聽到鏗鏗鏘鏘的聲音。
不好!她跳起身衝下樓,但為時已晚。
妮娜在廚房拿著金屬湯匙敲打鍋子,大聲嚷著:「看表演囉!」她最會引人注目了。
大夥嘻笑著從廚房移往客廳。手繪城堡就掛在大火爐旁的電影布幕上,右手邊是棵大聖誕樹,樹上掛滿小燈泡和吊飾,那些吊飾都是妮娜和梅芮迪絲這幾年自己做的。
城堡前方就是他們的「舞台」:木地板上放著一座小木橋,一盞用厚紙板做成的街燈,上頭用膠帶固定著一支手電筒。
梅芮迪絲調弱室內燈光,打開手電筒,鑽到布幕後頭。妮娜和傑夫已經換好戲服,準備就緒。
後台沒有多少隱私,側個身就可以看到好幾名觀眾,自己也會曝光,但至少是個隔離出來的空間。現場陷入一片靜默,梅芮迪絲深吸口氣,朗誦她費心擬好的旁白:「有一個微不足道的鄉下窮女孩,她叫薇薇,住在名為雪國的魔法國家,然而她深愛的世界岌岌可危,邪惡的黑暗騎士企圖摧毀一切,派遣惡魔搭乘馬車,踩著圓石路面馳騁而來。」
梅芮迪絲出場,小心翼翼不去踩到自己的長蓬裙。她掃視群眾,發現站在後頭的母親,她在人群之中顯得格外孤寂,美麗的臉龐在香煙裊裊中變得朦朧。這一次,她正眼注視梅芮迪絲。
「來吧,妹妹。」梅芮迪絲高聲說,朝街燈靠過去。「我們不能敗給寒冷。」
妮娜穿著破爛的睡袍,頭綁一塊方巾,從幕後扭著雙手走出來。她抬頭望著梅芮迪絲。「真的是黑暗騎士嗎?」她吶喊,惹來觀眾一陣笑聲。「是他的巫術帶來寒冷嗎?」
「不是的,是下落不明的父親令我不寒而慄。他何時才會回來呢?」梅芮迪絲用手背抵著額頭,裝模作樣地嘆息。「如今馬車無所不在,黑暗騎士日益強大……人們在眼前煙消雲散……」
「看啊。」妮娜指著彩繪城堡。「是王子……」她努力裝出恭敬的口吻。
傑夫走上小舞台,身穿藍色休閒西裝和牛仔褲,淡金色頭髮上戴了一個廉價的皇冠,帥氣的模樣令梅芮迪絲瞬間忘了自己的台詞。他滿臉通紅,顯然很困窘,但他還是來了,不愧是她的好朋友。他朝她笑著,彷彿她真的是公主。
他拿出一對絲綢玫瑰。「兩朵玫瑰送妳。」他對梅芮迪絲說,嗓子都破音了。
她碰觸他的手,正要說台詞,突然碰一聲巨響。
一轉身,梅芮迪絲看見母親站在人群中央,一動也不動,一雙藍眸燃著怒氣,手流著血。
「夠了。」她母親聲音尖銳地說。「這根本算不上是派對節目。」
在場賓客不知所措,有的起身,有的文風不動,房間裡鴉雀無聲。
爸走向媽,試圖把她摟近身旁,但即使是他,媽也不肯屈服。
「早知道就不告訴妳們這些愚蠢的童話。」媽氣到俄國口音都跑了出來。「沒想到妳們是這麼喜歡浪漫的愚蠢丫頭。」
梅芮迪絲羞愧得無地自容。
她眼睜睜看著父親把母親帶進廚房,很有可能是要去水槽洗手。賓客像搭上鐵達尼號一樣,紛紛落荒而逃,彷彿大門後面正擺著救生船。
只有傑夫看著梅芮迪絲,眼中滿是同情。他走向她,手中仍拿著那兩朵玫瑰。「梅芮迪絲──」
她推開他,跑出房間,躲到走廊盡頭的陰暗角落,站在那裡大口喘著氣,眼淚潰堤。她可以聽見爸在廚房裡的聲音,他正試圖安撫妻子的怒火。不久,門喀的一聲闔上,她知道傑夫回家了。
「妳做了什麼?」妮娜來到她身邊輕聲問。
「誰知道?」梅芮迪絲擦擦眼睛。「真是個臭婆娘。」
「那話很難聽喔。」
梅芮迪絲聽到妮娜的聲音在顫抖,知道妹妹正努力忍住淚水,她伸手握住她的手。
「現在怎麼辦?要去道歉嗎?」
梅芮迪絲不由得想起上次惹媽媽生氣後跟她道歉的情景。「她才不在乎,相信我。」
「那要怎麼辦?」
梅芮迪絲想跟今天早上一樣表現出成熟穩重,但她的自信全失。她知道接下來的發展:爸安撫好媽之後,會到樓上房間逗她們笑,用他結實的臂膀抱著她們,說媽真的很愛她們。聽完爸的笑話和故事,梅芮迪絲會想再相信他一次。「我知道怎麼辦。」她沿著走道來到廚房,凝望母親纖瘦的側影──黑色天鵝絨洋裝、蒼白的手臂和全白的頭髮。「我再也不要聽她說那些蠢童話。」
我們不知如何道別。
我們並肩漫步,
太陽已然西沉,
你悶悶不樂,我是你的陰影。
──俄羅斯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
第一章
西元二○○○年
原來四十歲就是這種感覺嗎?梅芮迪絲去年從少女升格成少婦,一點緩衝時間也沒有,更糟的是,平滑無瑕的肌膚開始失去彈性,冒出細紋,不用說,脖子絕對變粗了。幸好及肩的短髮依然亮麗豐厚,沒有一絲白髮,然而眼睛出賣了她,她看來疲憊,這不光是因為現在是早上六點鐘。
她轉身離開鏡子,脫掉舊T恤,穿上黑色運動褲和隱形襪,套上一件長袖黑色襯衫,把頭髮紮成短馬尾,走出浴室,來到昏暗的臥室。丈夫低沉的鼾聲讓她好想爬回床上,如果是以前,她會窩回去挨著他。
離開房間,關上門,她沿著走廊前往樓梯。
藉著兩盞老式夜燈發出的微弱光芒,她經過孩子們緊閉的房門。孩子們都不小了,吉莉安十九歲,目前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二年級學生,夢想當醫生,就連小寶貝小蒂也十八歲,是范德堡大學的新生。少了她們,家裡變得空空蕩蕩,梅芮迪絲的生活也顯得空虛。和母親不同,她這二十年全心奉獻給家庭,也和女兒變成最好的朋友,兩人離家後,她突然感到悵然若失。她知道自己這樣很傻,也不是無所事事,但就是很想念女兒。
她繼續走。日子總得過下去。
來到樓下,她停在客廳,伸手正好插上聖誕燈的插頭。來到雜物間,狗狗們一把撲向她,搖尾巴汪汪叫著。
「路克、莉亞,別跳。」她斥責哈士奇狗兒,搔著狗兒的耳朵,帶著牠們來到後門。一開門,冷風迎面襲來,昨夜又下雪了,十二月中旬的早晨仍是黑壓壓一片,但她依然看得出路面和大地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呼出的沉重氣息化成一團團的霧。
等到終於出門,已經六點十分,天空是紫灰色的。
時間抓得正好。
梅芮迪絲緩緩地跑,讓身體適應寒冷。每個週末早上,她會沿著家門前的圓石小路跑步,沿途經過父母家,轉進一條小路,跑約一英里後,盡頭通往一座小山,從這裡開始繞著高爾夫球場的路線跑完一圈,正好整整四英里。她很少打破這個習慣,也不得不維持這個習慣。梅芮迪絲天生高頭大馬,肩膀寬厚屁股大,一雙大腳,瓜子臉上的五官顯得突兀──茱莉亞.羅伯茲的嘴,褐色大眼、濃密睫毛和頭髮。持續運動和節制飲食,好的護髮產品和一把超大眉毛夾,才讓她得以見人。
回程中,陽光打在山頭,白雪覆蓋的山峰變成紫粉色。
兩旁雪地上,是數以千棵光禿禿的蘋果樹,宛若在白布上插著一根根褐色繡針。他們家族擁有這塊豐饒的土地已有五十年,一棟高聳傲人的建築物坐落正中央,那就是她成長的家──貝耶諾奇。即使在朦朧天色中,依舊顯得美輪美奐。
梅芮迪絲加快腳步跑上小山,跑到上氣不接下氣,兩肋發疼。
她回到自家門廊時,金色陽光已遍灑山谷。餵飽狗後,她跑上二樓,一進到浴室,傑夫剛好走出來,身上僅圍著一條毛巾,變得花白的金髮滴著水。兩人一言不發,同時側身讓路給對方。
七點二十分,她吹乾頭髮,七點半一到,她換好黑色牛仔褲和綠色合身上衣,上點眼線、腮紅、睫毛膏,再抹上口紅,就可以準備出門上班了。
回到樓下,餐桌前,傑夫一如往常坐在平常的位置上看《紐約時報》,狗兒在他腳邊熟睡。
她走向咖啡壺,替自己倒了一杯。「你要再來一杯嗎?」
「不用了。」他頭也不抬地說。
梅芮迪絲攪拌著咖啡裡的豆奶,凝視當中改變的顏色,突然意識到最近和傑夫說話時有種距離感,兩個人就像陌生人,或是對彼此灰心的伴侶,聊的不外乎工作或孩子。她實在想不起他們最後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
也許這樣是正常的,絕對是,任何婚姻走到像他們這麼久之後肯定變得平淡無奇。只是偶爾想起兩人曾經也打得火熱,不禁黯然神傷。兩人第一次約會時她才十四歲(當時看的電影「新科學怪人」至今仍是他們的愛片),這也是她最後一次正眼看一個男生。如今回想起來就覺得奇妙,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浪漫的女人,沒想到居然會對人一見鍾情。他一直以來都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兩人很早婚,相當早。她跟隨他進入西雅圖的大學,為了付學費,晚上和週末都在煙霧瀰漫的酒吧裡工作。兩人同住在大學區裡的一棟窄小公寓,過得很快樂,四年級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一開始她嚇壞了,擔心自己步上母親的後塵,做不了一個好媽媽,慶幸的是,她發現自己跟母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也許是因為她比較年輕的關係,畢竟媽媽在生下梅芮迪絲時,年紀已經不小了。
傑夫搖了搖頭,動作極為輕微,卻逃不過她的眼睛。她一直很了解他,稍微一點小摩擦就會發出一種只有她聽得見的高頻率哨聲。
「幹嘛?」
「沒什麼。」
「你沒事不會搖頭,有事嗎?」
「我剛叫妳幫我拿東西。」
「我沒聽到,再說一次。」
「不重要。」
「好。」她拿起咖啡走向餐廳。
天花板上的一盞老燈裝飾著沒什麼作用的塑膠槲寄生,她從底下走過數百次,但這一次,她的視野變了。
她看見自己從遠方走來:四十歲婦人,端著一杯咖啡望著桌旁兩個空位,然後看看仍在椅子上的丈夫,一瞬間,她納悶那個女人如果可以過另一種人生,會是什麼樣子?如果她沒有返鄉經營果園、扶養孩子會是什麼樣子?如果她沒有那麼年輕就步入婚姻會是什麼樣子?她會變成什麼樣的女人?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她回到了現實。
「你會回家吃晚餐嗎?」
「我哪一天不是?」
「七點。」她說。
「好啊。」他翻過報紙。「就七點吧。」
***
八點,梅芮迪絲坐在她的桌前。一如往常,她第一個上班。她前往倉庫二樓,打開隔間辦公室的燈,經過爸爸的辦公室時,她停頓片刻,瞄了眼門上的名牌──門內如今空空如也。他曾獲選年度果農十三次,競爭對手三不五時就來向他請益。他偶爾才會來辦公室,半退休接近十年,但他仍是貝耶諾奇果園的招牌。在六○年代早期,他是栽培金冠蘋果的先驅,七○年代來到翠玉蘋果,九○年代成功種出富士蘋果和布雷本蘋果。他的冷藏技術改革商業模式,讓最頂級的蘋果也有機會外銷到海外市場。
當然,公司的成長與成功她也居功厥偉。在她的帶領之下,擴大冷凍倉儲,公司的營收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替其他果農儲藏水果。她將路邊的水果攤改造成禮品店,賣出成千上百的當地手工藝品、特產和貝耶諾奇紀念品。每到聖誕假期,大批遊客湧入萊溫芙絲鎮,專程前來朝聖世界聞名的點燈儀式,幾乎人人都會到禮品店。
她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小女兒。田納西州的時間剛過十點。
「喂?」小蒂的聲音含糊不清。
「早安。聽起來有人還在睡喔。」梅芮迪絲語氣輕快地說。
「哦,媽,嗨。我昨天熬夜讀書。」
「美蒂森.伊莉莎白。」梅芮迪絲才不相信。
小蒂嘆氣。「好啦!我去參加姊妹會派對。」
「我知道那很好玩,也知道妳想充分享受大學的每一分鐘,可是妳第一學期的期末考就在下星期。星期二早上,對吧?」
「對。」
「妳得學著在讀書和玩樂之間取得平衡。現在就移動妳潔白的屁股,上課去!這是一種生活技能──整晚玩樂,依舊可以準時起床。」
「少上一堂西班牙文課又不會世界末日。」
「美蒂森。」
小蒂大笑。「好啦,我起床了。一○一西班牙語,我來了,Hasta la vista……待會見,寶貝。」
梅芮迪絲莞爾一笑。「我星期四再打電話問妳演講的結果。還有,聯絡一下妳姊姊,她最近被有機化學考試壓得喘不過氣。」
「好的,媽,我愛妳。」
「我也愛妳,小公主。」
掛斷電話後,梅芮迪絲感覺好多了。接下來三個小時,她埋首工作,正重讀一份最新的收成報告時,對講機響了。
「梅芮迪絲?妳爸在一號線上。」
「謝了,黛西。」她拿起電話。「嗨,爸。」
「妳媽和我希望妳今天回家吃午餐。」
「爸,我現在忙得要死──」
「拜託?」
梅芮迪絲向來拒絕不了父親。「好吧,可是我一點才能到喔。」
「好極了。」他說,聲音裡有掩不住的笑意。
她掛斷電話繼續工作。近來產量上升需求下降,出口和運輸的成本大幅飆漲,她每天都要忙著滅一場又一場的火,今天也不例外。到了中午,壓力讓她的腦袋隱隱作疼,但她仍對員工們微笑致意後才離開辦公室,穿越冷凍倉庫而去。
不到十分鐘,她已把車停在父母家車庫前。
宛如俄羅斯童話裡的房子,那是一棟雕梁畫棟的仿塔樓式雙層陽台建築,特別是在每年的這個時候,因掛滿聖誕燈的屋簷和欄杆而顯得燦爛奪目。雖然銅板屋頂在陰暗的冬天變得毫無光澤,但只要是晴朗的日子,就會有如流動的黃金般閃耀。房子被高大漂亮的白楊樹圍繞,坐落在緩坡之上俯瞰山谷,美麗聲名遠播,不少遊客會特地駐足拍照。
母親在華盛頓州的西部地區隨心所欲地蓋起跟當地格格不入的俄羅斯風格宅邸,或是涼亭,就連果園的俄羅斯名字「貝耶諾奇」都很奇怪。
貝耶諾奇的意思就是白晝之夜,但這裡的晚上宛如瀝青般漆黑。
媽根本不在乎四周的環境,安雅.惠特森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反正她的丈夫會滿足她所有需求。看樣子,她想要一棟童話城堡,和一座發音拗口的果園。
梅芮迪絲敲敲門走進屋內。廚房裡沒有人,一鍋湯在爐子上煨煮。
客廳面北的盡頭是一扇兩層樓高的弧形落地窗──那就是知名的貝耶諾奇塔樓。老媽堅持替木質地板打上金黃蜂蠟,只要你敢只穿襪子走路,地板就會像溜冰場一樣滑溜。中央牆面有一座石砌的大型壁爐,被成排豪華的古董軟墊沙發和椅子包圍。壁爐上方掛著一幅俄羅斯三頭馬車的油畫──三匹駿馬拉著一輛美輪美奐的四輪座車馳騁在一片雪地之中,宛如電影「齊瓦哥醫生」的場景。左邊是數十幅俄羅斯教堂的相片,相片下面是母親的「神聖角落」,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有成排的古聖像,和一根一年到頭燃燒的蠟燭。
她在房間後頭一棵裝飾華麗的聖誕樹旁找到父親。這裡是他最愛待的地方。他躺在一張沙發床上,背靠著紫紅色安哥拉山羊毛靠墊讀書,高齡八十五的他,粉色頭皮頂著所剩無幾的白髮,皮膚經過數十載風吹日曬變得暗沉、皺褶滿布,形成一張連笑起來也像短腿獵犬的臉。但沒有人被他的愁容嚇跑,所有人都喜歡伊凡.惠特森,無人例外。
一見到她進來,他神情為之一亮,伸手緊握住她的手後鬆開。「妳媽會很開心看到妳。」
梅芮迪絲微微一哂。父女倆長久以來扮演一齣戲,爸假裝媽很愛梅芮迪絲,梅芮迪絲則假裝相信他。「好極了,她在樓上嗎?」
「她整個早上都在花園,怎樣都不出來。」
梅芮迪絲毫不意外。「我去叫她。」
她留下父親離開客廳,經由廚房來到餐廳。隔著落地窗看出去是一望無際的白色大地,遠處還有許多休眠中的蘋果樹,近一點的地方有棵五十年的老木蘭樹,枝椏上冰柱垂掛。樹底下有一用老舊鐵柵欄圍起的長方形小花園,氣派華美的柵欄大門纏繞著褐色藤蔓,每到夏天,綠葉白花滿門綻放,現在則是結滿冰霜。
找到她了。高齡八十好幾的母親全身包裹在毛毯中,坐在一張黑色長椅上。這裡是她所謂的冬日花園。天空緩緩飄起雪,細小的雪花朦朧了景致,宛如一幅印象派畫作,萬物皆虛幻不實。大雪覆滿樹雕和一座鳥兒戲水盆,賦予花園一種超凡脫俗的氛圍。果不其然,母親一動也不動地置身其中,緊握的雙手擱在大腿上。
小時候,母親的孤寂感總讓梅芮迪絲害怕,年紀漸增之後開始感到丟臉,最後則是受不了。跟她母親相同年紀的女人不會這樣獨坐在寒冷之中,母親辯稱是因為自己視力不好,但梅芮迪絲壓根不相信。母親確實無法分辨顏色,她的眼中只有黑白和淡灰色,可這不是理由,沒有人會這樣茫然地盯著空氣看,梅芮迪絲自小到大都不相信。
她開門步入寒冷,靴子陷入深及腳踝的雪地裡。腳下嘎吱嘎吱地踩著到處結冰的碎片,有好幾次她都差點滑倒。「妳不該到外面來,媽。」她走到母親身邊。「會得肺炎的。」
「這種冷根本算不了什麼,得再更冷一點才有可能。」
梅芮迪絲翻個白眼,母親總是說這種愚蠢的話。「我只有一個小時可以吃午餐,妳最好現在就回家。」她的聲音在大雪紛飛之中顯得尖銳,她皺眉,自責沒能把話講得和緩一點。為何母親總能引出她最壞的一面?「妳知道他找我來吃午餐嗎?」
「當然。」母親說,但梅芮迪絲識破她的謊言。
母親宛如備受景仰的古老女神般優雅起身,不見一絲皺紋的平滑臉蛋,吹彈可破的無瑕肌膚,讓女人為之羨慕的骨架,最讓人驚豔的是那一雙深邃的眸子,眸色是淺綠中點綴著些許金色,睫毛濃密,梅芮迪絲敢說那絕對是一雙讓見過的人都永難忘懷的眼睛。諷刺的是,那雙多彩的眼睛卻看不見顏色。
梅芮迪絲抓著母親的手肘,攙扶她離開長椅,兩人步行時,她才發現母親的手上什麼也沒戴,已經凍到發青。
「我的天啊,妳的手都發青了。這麼冷的天氣,妳應該戴雙手套的──」
「妳沒見識過真正的冷。」
「隨便妳,媽。」梅芮迪絲連忙帶母親從後門階梯進入溫暖的屋內。「妳應該去洗個澡,讓自己溫暖一下。」
「我不想要溫暖,謝謝,現在是十二月十四日。」
「算了。」梅芮迪絲看著瑟瑟發抖的母親走到爐子前攪拌那鍋湯,破舊的灰色毛毯掉落在地,裹住她的腳。
梅芮迪絲擺上碗盤時,房間有了聲響,在這珍貴的短短幾分鐘內,這裡總算有點家的感覺。
「我的女孩們。」爸走進廚房,他看起來蒼白瘦小,曾經寬闊的肩膀隨著體重下降而瘦削。他走過來,一手摟住一個女人,拉近梅芮迪絲和母親的距離。「我最愛大家一起吃午餐。」
媽微微一笑。「我也是。」她帶著特有的口音說。
「我也是。」梅芮迪絲說。
「好、好。」爸點點頭,走向餐桌。
媽端出托盤,每個碟子裡各放著一片淋有奶油的菲達乳酪玉米麵包,接著是好幾碗湯。
「我今天早上去果園走了一趟。」爸說。
梅芮迪絲點點頭,坐到他旁邊。「你應該有看到A區後面吧?」
「有。山坡是挺麻煩的。」
「我讓艾德和亞曼達去處理了,收成不會有問題的。」
「我不擔心,老實說,我另有想法。」
她喝了口湯,口感豐富美味。自製羊肉丸子搭配濃郁的番紅花湯,再加入口感絲滑的雞蛋麵,要是一不小心把整碗吃光光,她今天下午就得再跑一英里了。「哦,是什麼?」
「我想在那區改種葡萄?」
梅芮迪絲緩緩放下湯匙。「葡萄?」
「金冠蘋果不再是我們最好的蘋果。」爸說,她正要打岔,他舉起手阻止她。「我知道,我知道,我們是用金冠蘋果起家,但時代不同了,都快二○○一年了,梅芮迪絲,紅酒正盛行。至少我們可以釀造冰酒和晚收酒。
「在這個時候,爸?亞洲市場景氣不好,運輸就得花一大筆錢,競爭者又多,該死,我們去年營收還下降百分之十二,今年也不會好轉。我們撐得很辛苦。」
「妳應該聽妳爸的話。」媽說。
「拜託,媽,我們更新冷藏系統之後,妳一次也沒來看過。妳有多久沒看年終報告了?」
「夠了。」爸嘆了口氣。「我不是想吵架。」
梅芮迪絲站起身。「我得回去工作了。」
梅芮迪絲拿著碗來到水槽,洗完碗後,把剩餘的湯裝進保鮮盒,放進爆滿的冰箱,接著清洗鍋子。安靜的房間裡,只聽見鍋子碰撞濾網的鏗鏘聲。「很好吃,媽,謝啦。」她迅速道別之後離開廚房。她來到大門口穿上外套,走到門廊,呼吸著冷冽的空氣,老爸隨後趕上。
「妳也知道她在十二月和一月會是什麼樣子,冬天對她來說很難熬。」
「我知道。」
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妳們兩個都要再努力點才行。」
這句話傷到梅芮迪絲。她這一生從爸口裡聽到的都是這句話。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她想聽他說:媽應該再努力一點。「我會的。」她說,一如往常扮演好她在這齣童話故事裡的戲分。她會努力的,她一直很努力,但她和母親就是無法親近,太多事難以釋懷。「我愛你,爸。」她親吻他的臉頰。
「我也愛妳,小傻梅。」他咧嘴一笑。「考慮一下葡萄,說不定我有生之年可以當個葡萄酒商。」
她討厭這種笑話。「很好笑。」她轉身回到運動休旅車,發動引擎,掉頭迴轉。透過遍布雪花的擋風玻璃,她看見客廳窗戶裡的父母身影。老爸將老媽摟進懷中親吻,兩人跳著不流暢的舞,屋裡可能根本沒音樂,反正老爸也不需要,他總說他內建情歌。
梅芮迪絲開車揚長而去,但剛才的浪漫畫面遺留在腦海中。接下來的時間,當她忙著多方分析營運狀況,想方設法提高營收,或是穿梭在無止盡的經營管理會議中時,總不由得想起她父母恩愛的模樣。
她實在不明白,一個女人怎能在鄙視自己孩子的同時,又能夠全心全意愛慕她的丈夫?這樣說也不對,媽並沒有鄙視梅芮迪絲和妮娜,她是漠不關心。
「梅芮迪絲?」
她猛地抬起頭,一時出了神,忘記自己身在何方。原來她正坐在桌前看昆蟲報告。「哦,黛西,抱歉,我沒聽見妳敲門。」
「我要下班回家了。」
「已經這麼晚了?」梅芮迪絲瞥了眼時鐘,現在是六點三十七分。「可惡,該死,我要遲到了。」
黛西大笑。「妳一向留很晚。」
梅芮迪絲將文件整理成疊。「好好開車呀,黛西小姐。記得蘋果委員會的喬許明天早上九點要來開會,準備好甜甜圈和咖啡。」
「沒問題,晚安。」
梅芮迪絲收拾好桌子,走出大門。
大雪紛飛,模糊了擋風玻璃前方的視線,狂刷雨刷依然看不清楚。每道逼近的大燈光線都會短暫蒙蔽她的視線,即使她對路況瞭如指掌,還是不得不降低車速,沿著路肩行駛。回想起唯一一次教小蒂在雪地裡開車,她不禁微笑起來:老媽,那是雪,不是冰,不必開這麼慢吧,用走的回家都比較快。小蒂就是個急性子。
回到家,梅芮迪絲一甩上門就直奔廚房,瞄眼時鐘,她果然來不及了。
她把錢包放在流理台上。「傑夫?」
「我在這裡。」
她循著聲音走到客廳,他們在八○年代末期替客廳增建了一個小吧台,他正在吧台前替自己弄喝的。「抱歉,我回來晚了,因為雪……」
「是啊。」他說。彼此心照不宣,她其實是下班晚了。「妳要來一杯嗎?」
「好吧,我要白酒。」她看著他,心情複雜。他的帥氣不減當年,深金色頭髮只有髮鬢開始變白,結實的下巴,一雙帶著笑意的鐵灰色眼睛,不運動,食量超大,身材卻依然緊實不顯老態。他保持一貫的穿衣風格──褪色的Levi’s牛仔褲和舊珍珠果醬樂團T恤。
他遞給她一杯酒。「妳今天過得如何?」
「爸想種葡萄,媽又跑到冬日花園,她會染上肺炎的。」
「妳媽比積雪還冷。」
一瞬間,她感受到歲月的痕跡,兩人當了這麼久的夫妻,而他對她媽媽的評語二十多年來從沒變過。
「我同意。」她背靠著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瘋狂忙碌,疲累一湧而上,她閉上了眼。
「我今天寫完一篇了,很短,只有七頁,不過我覺得挺不錯的。我影印了一份給妳。梅芮迪絲?小梅?」
她睜開眼睛,發現他正在看她,眉頭微微皺起。他可能說了什麼重要的話,可是她一點也想不起來。「抱歉,我今天很累。」
「妳最近每天都這樣。」
她聽不出來這是指責或只是實話實說。「你也知道冬天總是這樣。」
「還有春天和夏天。」
答案出來了:指責。如果是去年,她大可以開口問他,他們之間是怎麼了,直言這些心煩的日常瑣事讓她覺得茫然,還有,她好想念女兒們,但最近她已經失去了那種親密感。她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但兩人之間似乎出現了隔閡,就像潑灑出去的墨汁一樣,逐漸滲透擴大,無所不在。「大概吧。」
「我去一趟辦公室。」他突然說,伸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現在?」
「有何不可?」
她納悶這會不會是一種試探。他希望她阻止她?給他一個留下來的理由?或是他真的想走?她不知道,說真的,她也不在乎了。她只想好好泡個熱水澡,喝杯白酒,不必費神去想晚餐要聊的話題。最棒的是不用煮晚餐了。「當然可以。」
「是啊。」他親吻她的臉頰。「我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