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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大早,就在被拘捕的前幾個小時,我被地震驚醒。我提起這件事,並不是因為地震和拘捕有關聯,而是每次走楣運時,總會出現兩名警察;至於地震,在東京每個月起碼發生一次地震,有時次數更多,今早的地震並沒有例外。我提起,只是因為兩樁事件相繼發生,有些不尋常,我想記錄下來,以免忘記。
當時,我正在我的日式被褥裡沉睡。一驚醒,就聽到衣架撞擊著衣櫥側壁,廚房裡的盤子噹噹響,地板嘎吱嘎吱。我被搖晃得反胃作嘔,但我並沒反應過來,搞不清楚我為何晃來晃去,直到外面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響,才恍然大悟。那是從遠方隨風而來的細小呱呱聲,我一驚而起,坐在黑暗中。
莉莉死後,禎司也失蹤,我就變得緊張兮兮。我趕緊拉開衣櫥的門,爬到嘎嘎作響的外套衣架下面,戴上自行車安全帽,伸長手去拿掛在櫥壁上的手電筒,蜷縮在角落中。我拿著手電筒四下照射,檢視哨子和救急水瓶是否在衣櫥內:它們都在。此時,一隻蟑螂爬過我光裸的腳,然後就在我身旁靜止不動了。
「滾開,」我嘶聲低喃,「出去,聽到沒?我不要你在這裡。」
蟑螂的黑觸鬚朝我的方向微微擺動,接著背殼微光閃閃的牠就爬走了,消失在櫥壁上某道隱形裂縫中。
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衣櫥靜止了。地震結束了,黑夜中一片死寂。
我爬回到溫暖的被褥裡,但睡不著,我知道現在公寓裡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樣,我拉來枕頭,側身縮成一團。對付鬼魂和失眠,我有很多小把戲,其中之一就是日文自問自答。第一個字詞是地震,jishin,再來,想想其他同音異義的字詞。ji(意為自己),shin(意為信任),兩字合併是自信的意思。若與其他字詞結合,地震一詞可以變成時針、磁針,或者單純就是自己,我自己。遊戲玩到這裡,我泉思乾涸,一定還有別的組成字詞,但我就是想不出來。我一般能想出七到八個組合字詞,但今天早上,這個遊戲失靈了。
我嘗試另一個策略,想像禎司就在我背後,細瘦的雙臂摟著我,哄我入睡,就像以前我們如湯匙般甜蜜擁睡。那個時候,我們兩個都愛地震,也愛雷電交加的暴風雨和颱風。這段回憶安撫了我,我似乎還小睡了大約半個小時,等再次醒來,房間已經大亮。我摺疊好日式被褥,將它踢進衣櫥,再抓來一包泡麵準備當午餐,飛快解決掉一杯茶。七點,出發上班時已經不覺得疲累,至少沒有這幾個星期來那麼累了,我滿心期望今天又是另一個平凡的上班日。
*
警察是下午前來辦案。當時我正埋頭翻譯一份新型自行車打氣筒的設計文案,因為太專心,沒注意到他們的到來。這個案子不算太難,我是專門翻譯技術文件的,這一類的文件單調乏味,但我勝任愉快,只是最近事多,經常恍神。我很慢才意識到同事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望著大門的方向,我抬起頭,看到兩位警察站在門口,但我並不詫異,我相信其他人也是。同事看看警察,又看看我,視線再移回警察身上。
在眾目睽睽下被捕,同事們又都抱著質疑的眼神,真讓我無地自容。我立刻從椅子上彈起,先發制人。
「是來找我的,」我低聲說,「他們只是還有問題要問。沒事的。」
我還沒走到大門,一道聲音響起:「弗萊女士?請跟我們走一趟警局,關於莉莉‧布萊吉失蹤案,還有幾個問題要詢問妳。請帶著你的外籍人士居留證。」
我站在兩位穿深藍制服的警察前面,引導他們往大門而去。
「居留證就在口袋裡,我隨身携帶,從不離身。可是我已經回答很多問題了,我不知道還能告訴你們什麼。」
「案情有新發展。請跟我們下樓上車。」
我很緊張。我能想到的新發展就只有一個,但又不敢開口詢問。他們是不是找到莉莉失蹤的屍塊?她失蹤的屍塊現在很可能被沖上岸,也可能被夜間捕魚的漁夫網住。也許警察將她拼湊起來,確認了她的身分。這是一般辦案程序,報紙上也報導警察相信已找到莉莉的遺體。
兩個星期前的那天早上,某位同事帶了一份《讀賣新聞報》來默默傳閱,直到下午,報紙才抵達我手中。從此,一切都變了樣。那天報紙的頭條宣布:「東京灣尋獲女性屍塊,警方指為失蹤調酒師莉莉‧布萊吉。」
從那之後,沒有一個同事正眼瞧我。我不清楚是因為他們認定我是兇手,或者是莉莉的死亡太過駭人,讓他們不願意再和我說話。
警察在前方帶路,三人走出了辦公室──那感覺像是我不認得路,下樓來到停在路邊的警車。我沒有抬頭張望,雖然我很清楚同事都在窗邊俯視,但揮手道別似乎沒有任何意義。我不認為大家還會再見面,不過我會想念其中一位的,那就是我的朋友夏子。她很想相信我,可頭條太過聳動,她只能抱持保留態度。
至於我本人對於那則新聞的反應則是:莉莉不會接受報導裡的措辭,儘管那篇文章很簡短。她的調酒師身分只適用於日本,在她的家鄉赫爾 是一位護士,而且是十分專業的護士。我們在山梨縣健行時,我失足滑落山坡,她攙扶我下山,以熟練且輕柔的手法包紮了我受傷的腳踝,讓我感動得差點哭出來。但在酒吧裡,她顯得笨拙且退縮,說話聲音尖銳刺耳,令人想跳進吧檯為自己調酒。這個調酒師的工作,本來只是暫時性的。
可是現在莉莉死了,我則進了警察局。除了莉莉最初失蹤時的幾個客氣問話,這次是我與日本執法機關的首次接觸。我不清楚他們的目的,但感覺事態十分嚴重。我坐在走廊長椅上,帶我過來的警察消失無蹤,附近有另外兩名警察忙來忙去。年紀大的那個胖胖的,年紀輕的,身材瘦削,胖警察催促瘦警察用英文詢問我是否會說日文。我不介意告訴他們我的日文流利,事實上還是專業譯者,即使他們對我一無所知,起碼應該知道我會說日文這件事。他們的討論有了結論,瘦警察轉過來面對我。
「哈囉,我負責翻譯。」他慢慢地、遲疑地說著英語。
「哈囉。」
「請報上妳的全名。」
「我的居留證上有全名。上次有位警察收去做紀錄。」
他將我的話翻譯成日語,胖警察以日語回應,瘦警察再翻成英語。
「妳的居留證跟我沒關係。請報上全名。」
「露西‧弗萊。」
胖警察蹙起眉頭。
「露絮‧弗芮。」我努力配合。上次警方傳訊我時,朋友巴伯警告過我,要我盡可能表現得正常,儘管這麼做違反我的個性,我仍強迫自己做到。
「我三十四歲。」
他沒有回應。
「我屬蛇。」
「妳在東京涉古區工作。」胖警察以日語說。
瘦警察翻譯成英語後,我回答:「對。」
「哪間公司?」
我又一次等他翻譯完,才回答:「佐佐川。」
「妳是那裡的編輯?」
年輕的瘦警察一五一十地將問題傳達給我。
「我是公司的翻譯,日翻英。」我滿心以為會聽到硬幣落地的聲音,但沒有。
「妳在那裡工作多久了?」
「大約四年。」
負責口譯的警察說:「所以妳會說日語。」
「對。」我回應,心裡很想叫他醒一醒。
「對,她會說日語。」
胖警察盯著我瞧,那眼神充滿懷疑,並不友善,我覺得十分委屈。事態還沒發展到我應該承受這種待遇的時候。
「Pera pera.」我說。那是「流利」的意思。
「之前怎麼沒告訴我們?」
「你們沒問過我。」
負責口譯的警察悻悻離開了,我暗自慶幸能擺脫他口音濃重的英語。現在只剩下我和胖警察了。
我的逮捕人帶我來到一個小房間,示意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他則坐在我對面,四處張望,就是不看我。我不是抱怨,反正他沒必要正視我。露西不是一幅油畫,所有見過她的人都知道。不過當我放鬆下來,他倒是強迫自己將目光移到我臉上,卻發現再也挪不開了。我一直清楚我的眼睛有某種魔力。
「請告訴我,莉莉‧布萊吉桑失蹤那晚妳們見面的經過。」
「我們知道她是哪一晚失蹤的嗎?」
「她最後被人看見的那一晚。就我們所知,妳是最後一位跟她說話的人。」
「我跟你說過了。」
「請妳再說一遍。」
「當時我在公寓裡,門鈴響起,我去開門。門外是莉莉,我們聊了一分多鐘,她就離開了。」
「然後呢?」
「我回到屋裡。」
「回到屋裡之後呢?」
「沒什麼,我不記得了。門鈴響時,我正在洗衣服,很可能又回頭去洗衣服了。」
「妳的一個鄰居看到妳在妳家大門外的走道上,和莉莉‧布萊吉桑說話。」
我翻個白眼。「這個鄰居看到的,正是我剛才告訴你的。」
他瞪著我,那眼神就像一位老師耐心等著小學生坦白,並且清楚孩子必定會坦白。
「好吧,五分鐘後我出門去追她,有事情忘了告訴她。」
「所以妳又跟她說話了?」
「沒有,我沒找到她。」
「妳推測她是去車站搭車?」
「對。我不知道除了車站她還能去哪兒,她對我住的那個區域應該不熟悉。」
「從妳的公寓直走就可以到車站,是吧?還有很多路燈,很亮。」
「沒錯,但我沒找到她。我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請說說妳們在妳家大門前都說了些什麼。」
我搖搖頭。
「妳不記得了?」
「我記得。」
「那就跟我說說。」
「不行。」
「妳的鄰居說妳當時很生氣,對布萊吉桑大吼大叫。」
「我沒對她大吼大叫。」
「妳沒有生氣?」
「我很生氣。」
「妳鄰居說妳好像抱著東西,一包東西之類的。」
我哼了一聲。「這個鄰居是誰?馬波小姐?」
一定是我隔壁那個吸塵器鄰居,我一直受不了她豐富的想像力。她每天都要用吸塵器打掃好幾個小時,有時甚至是在半夜。她腦子裡必定塞著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除此之外,我只有她一個緊鄰的鄰居,從加油站上來,只有兩棟公寓,其中一棟就是我住的這棟。很可惜我們沒有成為朋友,但現在惋惜已經太遲了。
警察面無表情。
「我沒有抱東西,根本沒有。」
他直視著我。「請妳仔細想想。」
我配合地努力回想,卻只感到一股疲憊湧來。
「我說了,當時正在洗衣服,很可能我去開門時手裡拿著衣服。不過,我還不至於失神到拿著衣服出門去追莉莉,就算我真的拿著襯褲上街了,我一定會記得。」
「我很好奇妳的鄰居看見的會是什麼。」
「當時我兩手空空。」
「布萊吉桑是妳的好朋友。」
我頓了一下。「對。」
「跟我說說妳們兩個的友誼。」
「不行。」
「莉莉是妳最好的朋友,是吧?」
「我們後來變得很要好,但我認識她並不久。」
「有其他朋友嗎?」
「我還是她?」
「妳。」
我才不會透露禎司的事,禎司在我心中超越所有的朋友。
「夏子,她是我的同事。巴伯,他是美國人,我是在牙醫候診室認識他的,我教他用日語說『隱隱作痛』。他是英語老師,不太會說日語。還有山本太太,我以前是她弦樂四重的奏一員;井出和加藤太太,她們分別是第二小提琴手和中提琴手。」
「莉莉‧布萊吉認識這些人嗎?」
「只認識夏子和巴伯。」
「山本太太在莉莉來日本之前就已經過逝了。莉莉沒見過井出和加藤太太。」
「莉莉‧布萊吉為什麼來日本?對於她來日本的原因,妳怎麼看?」
「她喜歡Hello Kitty。」
警察抬眼看著我,眼神充滿懷疑。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來日本。」
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打算透露她男朋友安迪的事,也不想告訴他安迪在她的手提包內安裝竊聽器、為了爬窗戶偷看莉莉在臥室更衣而痛毆洗窗工人(實在不知道他怎能預知莉莉當時會在臥室裡)。我不會告訴警察莉莉是偷偷飛來日本的,她放棄了喜愛的工作,只為了逃離男朋友。我不會告訴他,是因為他早已經知道,我之前說過了。我也跟巴伯說過。
他站起來,走去門邊,開門讓另一位警察進來。現在我面對兩位警察,我瞇眼讀他們名牌上的漢字。年紀大的那位是龜山,剛進來的那位是尾口。尾口年紀很輕,無毛的雙臂肌膚細緻,搭配著青少年因為生長太快而微微駝背的體態。他坐的位置比龜山稍稍靠後,表情有些為難,龜山交待了一句他很快回來,就走出房間。尾口搓弄著左膝的褲子,他的長手指瘦骨嶙峋,後來又伸向同樣細長的鼻子搔癢。他兩眼掃視著天花板,儘管意識到我在注視他,也沒低下頭來看我。他啪的一聲打著脖子上的蚊子,蚊子卻飛到他眼前,還越來越逼近他,他故作鎮定地忽視蚊子的存在,結果蚊子戲弄起他。接著,他使出吃奶的力氣雙掌合拍,再面無表情地拿白手帕擦掉掌上的模糊血肉。他望向房門,滿心期盼著龜山的回歸。我發現他微微臉紅,我想他應該是被我迷住了。
龜山應該在某處忙翻了,過了好一會兒還沒返回。尾口低下頭,匆匆在記事本上寫字。無人理睬的我開始思考未來,以及眼前我尚能掌控的事。我想起禎司,如果有他在這裡陪我,我就不會為下一秒擔憂。能夠倒帶回望過去,是比較好的,也有益於現在的我。假如我思考最近發生的事,就能弄清楚過去是如何一步步變成了現在,我的朋友為何一個個離我而去,以及我為何在這裡。
我幻想禎司就坐在對面尾口的位置上,握著我的手,彷彿輕輕拂過柔軟涼水般愛撫我的指尖,光是幻想就令我酥麻顫慄,將我帶回到初遇禎司的新宿。那晚,我認為他是雨水做成的人。
當時,我在東京巿中心蹓躂。山本太太的四重奏才剛解散,從此每到週日夜晚我特別失落。我走到西新宿知名的摩天大樓群,並企圖迅速穿越。旅遊指南的作者大多瘋迷電影《銀翼殺手》中前衛的未來大樓,但在露西看來,那些摩天大樓不過是十分高大且會投射出長長影子,笨拙無趣的酒店、銀行和政府機構。若是站在五十二樓,的確刺激,但站在人行道上,只會讓你脖子抽筋。雨不停地下著,我是唯一一個懶得撐傘的人。雨傘不人道的傘幅和銳利危險的傘尖,不僅防礙行走,更威脅了行人的安全。露西的肌膚防水,她的衣服也總能弄乾。
一個年輕人站在京王廣場酒店正前方,撐傘的人流分成兩股從他身旁經過,他則好整以暇地彎腰在一個水坑上方,顯然是在拍照。雨水滑下他的髮絲和臉龐,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相機咔嚓咔嚓,攝影師則流暢地繞到水坑另一側。我注視著他,這個男人彷彿是水和冰做成的,我從未見過哪個男人有如此精緻的手指、尖峭突起的肩胛骨,和一雙清澈的棕眼。他在霓虹燈的黑夜裡耀眼發光,比起我初到日本時讓我驚奇無比的札幌節碩大冰雕更耀眼。他是東京黑夜中的一件展覽品,美得出奇,令我放慢步伐,無法越過他。
我朝他的水坑走去,好奇究竟是什麼吸引了他。京王廣場酒店的倒影將那池髒水一分為二,一邊是晶亮的窗戶和燈光,另一邊則黑漆漆的,水面漂浮著幾根菸頭。那些菸頭看起來就像有人從酒店窗戶一跳而出,可是他看得比我更深入。我往前踏出一小步,鞋尖踩進水坑裡,倒影覆蓋了酒店。他沒有抬頭,相機繼續貼在眼前,移動腳步繞到另一邊,按下快門,拍下包含我的腳的照片。我不動,他終於抬起頭看向我,他雙眼打量著我的臉,似乎找不到他想找的。他又把相機貼到眼前,透過取景器瞧我,就像孩童透過捲紙中心的空圓筒,以另外一種方式看世界。快門再度咔嚓,閃光燈一閃,這是他第一次拍我,但我從未見過這些照片。
此時此刻,我們好親密,我知道接下來我們會更親密。畢竟是我自己刻意調情地進入他照片裡,而他也允許我進入,並且按下快門捕捉住我。我的腳和臉龐都在他的相機裡,他將我裝進他的裡面,所以接下來的發展就顯而易見,只是有些隨便輕佻。
我們也許有交談,但即使有,我也不記得了。我甚至不記得,我是如何不說一個字就能確定我們即將往哪兒去。我記得我們一路沉默無語,我們負擔不起京王廣場酒店的房間(沒人負擔得起),只能前往他在新大久保的公寓,步行大約二十分鐘,卻是另一個世界了。我們離開五光十色的摩天大樓群,進到東京偏僻的小巷中。老舊的房子夾雜在矮小的公寓樓房中,狹窄灰暗的小街兩旁,是窄小的商店和酒吧,橘色燈籠裝飾著廉價小吃店。流浪貓拱背炸毛,對著陽台上吠叫的寵物狗嘶嘶警告。我們經過了一個個水坑,但他不再拍照,然後我們抵達了他的住處。
我聽著鑰匙在門上鎖孔內咔答一聲,接著,在檯燈燈光下,在街燈灑進敞開的窗簾的光芒下,他拍了當晚最後一張照片──那是全裸的我。我就跪在床上,上半身往後仰靠,等著在他的愛撫下綻放。我不介意他透過相機凝視我,總覺得這樣比裸眼更讓人舒服。相機不會眨眼,也不會對你冷笑,至少在拍照的當下不會,直到沖洗照片時,才會顯現它對你的評價。
禎司閉上了眼睛,很久很久之後才張開,我喜歡假設那是因為他已將我的裸體框進了眼皮底下。他凝視著那張靜止的影像,感受我爬上他的冰雪身體,在他身上擺盪,直到冰雪融化成水,直到冰柱般的陰莖在我體內軟化。我在原位靜止不動,即使兩人早已恢復正常呼吸,我納悶著這次的交歡怎會發生得如此輕易順暢。我抬起身體離開了他酥軟的軀體,體內發紅且疼痛,而體外卻有種不尋常、接近喜悅的感覺。
他閉著眼睛,房間又是亮著的,我趁機打量周遭,想加深對這個男人的瞭解。這個房間就像一具大衣櫃,他的衣服掛滿牆壁,藍色與灰色針織套衫、柔軟的T恤、舊褲子,和一件牛仔褲。窗簾杆上掛著一條領帶,領帶上全是灰塵,但沒看到與之相配的襯衫。沒有書櫃,只有一疊疊堆得高高的書本,我看不到書名,書堆上方是一疊疊的CD。角落裡有一株大盆的秋海棠,一副泳鏡纏繞在綠葉之間。地板上散放了三四部相機,兩個硬紙箱裡塞滿了相機店的包裝袋,但沒看到任何一張照片。牆壁全漆成白色,但有些髒,除了衣服,算是家徒四壁。晚風吹著窗簾,令它在泛著藍光的牆壁前翻飛。
我們完事後必定睡著了,但我不記得。隔天早上,他帶我去他工作的小麵店。我稍後才知道麵店是他舅舅的,而他是未來繼承人。麵店尚未開門,於是我們兩個坐在店舖最裡面,在滿是刮痕的木櫃檯後面,喝著高高玻璃杯裡的冰麥茶。後面牆上一台小小的風扇嘎嘎地左右轉動,涼風習習輕拂著後頸。我們沒看對方,但身側靠在一起,我吸取他的體溫,暖和了自己。
*
尾口現在看著我了。他倒了一杯水給我,這個明顯的友善舉動令我感激涕零,但偵訊時提供飲水明明是日本憲法明文規定的居民權利。我感覺好熱,手指沾了杯裡的冰水塗抺在臉上,而他似乎拿這個動作當作破冰的徵兆。
「妳在日本很久了,九年?」
這是正式的審訊,或只是聊天?我不確定,不過他當然會記錄下我說的每件事,做為起訴我的證據。
「十年。」
「為什麼來日本?」
果然步入正題了。這個問題,十年來我被問了成千上萬次,可我從沒老實回答過,因為我根本沒有一個具體的理由,又或者是因為我從沒老老實實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不過我倒是準備了幾個不痛不癢的答案來應付,現在情況特殊,於是我把所有答案都用上了。
「我喜歡日本文化,想學習日文,也想存錢,想看看世界,想擺脫陰沉沉的古老英國,我還喜歡吃豆腐。」我越說越開心,又即興地補上幾個。「筷子比刀叉輕巧,而且用一隻手就能操作,又沒有金屬的腥味。這裡的火車也很棒,價格合理,又可靠。相撲選手的小腿很漂亮,儘管他們的大腿對我來說太粗壯了。你們在便利商店就可以繳錢付帳單,不用浪費時間等銀行開門,搞得上班遲到。五月的鳶尾花很漂亮,與膨膨的粉紅櫻花一樣賞心悅目,人們年復一年去賞花,對櫻花的熱情就像對藝妓一樣,但我覺得藝妓沒什麼特別,靠近一點看,就能看到她們臉上的斑,就算打了厚厚的粉底也遮掩不了。火車上的女學生老是大笑。還有,我受不了我的家人。」
我看得出來他被我繞暈了。沒想到我居然能一口氣扯出那麼多理由,但我必須閉嘴了,接下來只能尾口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不能多說,免得警察順藤摸瓜牽引出莉莉。我可以用工作來說服尾口我是無辜的,不過有件事,我無可爭辯,那就是:倘若莉莉從不認識我,她現在必定還活著。
截至目前為止,我對莉莉的死亡知之甚少,而且多少有誤解。在她失蹤那晚之前,她在東京待了幾個月。她失蹤數天後,東京灣撈出一具年輕女子的軀體,以及兩隻被分屍但比對符合的肢體,我忘了是手臂還是腿。雖然因為沒有手,沒有指紋,警方無法確認遺體的身分,但普遍認為受害者就是莉莉。你知道的,我和此事件的關聯,是因為在她失蹤前來敲我家大門,而我的鄰居看到門打開了,我在門口怒氣沖沖地跟莉莉交談,並且看到莉莉離開。又看到我幾分鐘後,出門去追莉莉,手裡還拿著一包東西。她在說謊。她為什麼不直接說,她看到我在關門前塞了一把左輪手槍在上衣裡?或者說,看到我握著一把匕首走出去?前面所說的,大部分都是事實,我不否認,但我決定不向警方交待當晚我與莉莉的對話內容。
另一個嫌疑人是莉莉的前男友,但他握有強而有力的不在場證明,因為除非他使用假護照,來去迅速,早早就回到英國。這點對我相當不利。他在審訊當天,被監視攝影機拍到進入英國古爾一家炸魚薯條店,點了鱈魚薯條和醋醃蛋當午餐。監視器裡的他玩著厚夾克的下襬,搔抓耳朵後,才伸進牛仔褲口袋拿出兩枚英鎊硬幣。另一個主要嫌疑人就是在世界各國暗巷裡出沒的變態殺人狂,他們對待女屍的手段,提醒我們何為「人面獸心」。
沒有更進一步的證據,辦案進度陷入膠著。眼前這位朋友應該不會向我透露資訊,除非我提供關於莉莉的訊息。我保持沉默,思緒又回到禎司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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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初遇的隔天早晨,我醒得很早,我在一張廢紙上寫下我的住址,壓在他的相機底下,才和他去了麵店。我沒留下電話號碼,我就是要他親自來找我。
門鈴響起時,我正在洗澡。那天距離我們的初遇,已過了一個星期。門鈴聲比其他人的鎮定,靜靜傳達了按鈴者的自信,我知道那是禎司輕柔的手指按下的,於是乾脆不圍上浴巾。那時我已意識到我的鄰居好管閒事,於是只拉開了一道窄窄的門縫,讓禎司側身擠進來。
但願我有記住他對我說過的話。他應該說過我很漂亮之類的話,因為我確定他說了幾次。他可能驚呼過,沒想到我如此完美,居然裸體準備著他的到來。也許我壓根不記得那天他說了什麼,因為他很可能什麼也沒說,我們很可能直接進了房間,倒在床上做愛。事後,我包著床單,望進他的相機裡,相機咔嚓一聲,拍下了我。我們很可能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可是,如果我們沒有交談,我又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是禎司?
但每次我想起禎司的同時,我真正在做的是,刻意撇開莉莉不去想她。這是不對的。我還沒有介紹莉莉,還沒好好介紹過她,一直拖延,期待她自己主動進入故事中,但我錯了,她早就在了,不是嗎?她在小房間角落的陰影中,在頭頂滋滋的電燈燈光裡,我眼角餘光瞥見的果蠅很可能只是眼裡的一個黑點。我往前傾靠,頭髮滑落覆往了左太陽穴,然後我知道了,莉莉就在我臉龐中。有時候我覺得我連走路的步伐都變了,我自己的步伐比較小,速度較快,幾乎像是小跑步,所以我知道她也潛入我雙腿中。
*
我眨眨眼,這才發現龜山已經回來了,正和尾口一起盯著我瞧。
「妳不能只是呆坐著死盯著牆壁。妳必須告訴我布萊吉桑的事。光是呆坐一整晚,什麼也不說,是不成的。妳跟她很熟,我們大家都知道這點。」
「是,我的確跟她很熟。」但不夠熟,就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龜山開始大吼大叫質問我,一個問題接著一個。我只是閉上眼睛,關上耳朵,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