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說的,應該是二代緋櫻在「梅遊記樓」時的事。當時那時代,就連我們這樣的人都幾乎快要被那場可怕的戰爭所吞噬。
不過在那之前,或許我應該先簡單說明一下桃苑的遊廓町這個地方。因為只看初代緋櫻──為了避免混淆,我就稱她櫻子吧──只看櫻子的日記,應該還是難以理解遊廓的制度,當然,我想刀城老師已經做過一番調查了──
啊,這樣嗎?好的。是,這樣啊,太令人敬佩了……。哪裡,請別如此過謙。老師,這完全沒問題的。
戰前和戰時,許多父親或職場前輩,都會帶著處子之身的兒子或後輩來光顧遊廓。遊廓也都心照不宣,對於這類客人,或一看就知道是童貞的學生,遣手婆都會刻意安排胸部大的、年紀較長、如母親般的花魁陪客。聽來或許有些大言不懈,但協助客人蛻變成男人,也是遊廓的工作。
但當然不是所有的男人,第一次的對象都是遊廓的遊女。別說第一次了,應該也有許多男人這輩子從來沒有上過遊廓。再說,那類遊廓都是戰前的事,戰後已經完全變了副面貌。那類俗稱「赤線」的特殊餐飲店,應該毫無遊廓風情可言。因此老師,您完全不必如此害臊──
什麼?您說──民俗採訪?喔,採訪是嗎?
是啊,要瞭解陌生的世界,踏入其中,親身經歷或許是最快的方法。不過……我想在種種意義上,再也沒有比遊廓更特殊的場所了。況且就像我剛才說的,即使到戰後的赤線區採訪,應該也幾乎沒有意義,對老師的採訪難有幫助。此外,即使還有保留至今的遊廓,雖然是男士尋歡之處,但還是不適合某些男人,因此這部分實在不好說……
不,我並不是認為老師是不近女色的木頭人,您看起來也不像。恕我僭越,我看老師是位非常誠懇耿直的人,因此覺得即使您到遊廓或咖啡廳採訪,也會因為對遊女或女侍過分客氣,而得不到太多成果……
啊,抱歉,我這話太失禮了。我竟對老師這樣地位崇高的人不知分寸地胡亂批評,我在這裡賠不是,還請老師寬宥。
呵呵……
啊,抱歉。因為比起賠罪的我,老師看起來更驚慌失措,讓我實在忍俊不禁。
吁……
如果上遊廓來的客人,都是像老師這樣的人,花魁們一定也不致於那麼辛苦了。
真是,想起櫻子,我就忍不住要嘆氣……
恕我再三失禮了。就像這樣,我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還望老師多多包涵。
說到桃苑的遊廓町,是XX地方最大的遊廓地區。聽說在造町的時候,參考了東京的吉原遊廓。畢竟吉原遊廓從江戶時代創始以來,歷史悠久,各方面水準都與其他遊廓天差地遠,因此還是容易成為師法的對象吧。會採用「花魁」這種吉原特有的稱呼,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不過桃苑的遊廓町完全只是冒牌吉原……
吉原與其他遊廓的不同之處,在於那裡有三業工會的制度。所謂三業,是遊女屋的「貸座敷」、把客人送到貸座敷的等候處「引手茶屋」,還有將藝妓及幫間派到引手茶屋的「藝者置屋」,是指這三種行業。這三業各有工會,然後有總管這三個工會的三業工會。也就是從一開始,吉原裡便組織起極有條理的一大體系,從世人對那裡是男人與花魁廝混的聲色場所這樣的印象,幾乎無法想像。
造訪吉原的客人,首先會到引手茶屋,在這裡從藝者置屋叫來藝者和幫間,吃飯喝酒,玩樂一陣。酒足飯飽盡興之後,再移動到貸座敷,找相中的花魁。不過第一次上門的客人不同,這叫做「初會」,可以在花魁的房間玩,但無法共度春宵。第二次叫「翻面」,和初會時一樣,到了第三次的「相熟」,才總算能進入寢室。當然,不接待生客,需要一個身分確實的介紹人。
以前的話,這是只有大名或豪商富賈這樣的身分,才有辦法負擔得起的娛樂。這類貴客會光顧的貸座敷只有大店,而這些大店,又必須透過引手茶屋引介,這是吉原的規矩。不是單純地買遊女,還要享受過程,是有錢有閒有興緻才有辦法做到的、令許多男士嚮往的娛樂。
貸座敷不只有大店,還有叫「張店」的中店及小店。也就是依各家妓樓的花魁人數和品級,分為三等。因此一般武士、農民、工匠和商人等,不是去大店,而是光顧中店或小店。
所謂張店,是指遊女坐在店面格欄裡,供客人指名的店。這在大正五年以基於人道和風紀都應該禁止的理由廢除,此後便改為放照片供人挑選。不過由於照片也不能擺得太張揚,為了避免從大馬路上輕易就能看到,店面依舊保留了格欄。
除了這三種店以外,其實在齒黑溝的旁邊,還有叫「河岸店」的貸座敷。齒黑溝是圍繞著吉原的溝渠的俗稱。這條溝渠將吉原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其作用是為了防止花魁逃脫,但我聽說也具有圍捕逃入吉原裡的罪犯的功用。
河岸店因為位在齒黑溝旁,買花錢最為低廉。由此可以看出,吉原的制度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讓上門的客人都能依自己的身分和荷包,找到負擔得起的店家。
對了,在說明這些具體狀況之前,應該先解釋一下為什麼遊女屋會叫做「貸座敷」。
這是我從書上看到的知識,明治五年發布了一份禁止人身買賣的公告「藝娼妓解放令」,卻是有名無實,無法實質廢止公娼。因為政府完全沒有想過禁止之後的善後之道。
據說這項公告發布時,每個遊女都歡天喜地,認為這下就可以回故鄉了。據說還留下了遊女們爭先恐後走出吉原大門的照片,足以想見這份公告造成的迴響有多大。然而她們會離開父母,墮入遊廓,是有其相應的理由的。許多人都是因為窮困而賣身,或是被迫賣身而成為遊女,因此即使她們突然成了自由之身,依然無法擺脫貧困這個根本問題。她們縱然回到故鄉,也無處容身,只會在鄉里間抬不起頭來。
結果有許多遊女無法回家,倒斃街頭,或淪為私娼,因此政府重新將吉原等新宿共五個地區指定為新的公娼地區。不過雖然只是形式上,但畢竟曾經一度解放了娼妓和藝妓等賣身者,沒辦法再像過去一樣。因此變成了遊女向樓主租房間,自行在那裡接客的形式。這真的是自欺欺人,但遊女屋會叫做「貸座敷」,就是源自於這樣的經緯。
是的,完全沒錯,從以前到現在,政府做的事都沒有兩樣。
回到正題,三業工會的任務,是監督三業都能順利運作。為了保護各方利益,也執行會計業務,但這絕非主要業務,三業工會必須對遊廓裡發生的一切大小事負責。三業工會的會長叫「監督」,有權限放逐在遊廓裡惹事生非的人。據說這是警視總監親自賦予的權限,因此說得誇張點,吉原遊廓本身就像一個小國。
我聽說這樣的組織,只有東京的吉原,以及福島的白河遊廓才有。因此說是師法吉原,真的至多只能模仿到表面。況且相較於吉原,桃苑的遊廓町,引水茶屋和藝者屋的數目都比貸屋敷少上太多。理由很明顯,因為幾乎沒有需要。即使想要模仿吉原,從一開始客層就不同,沒法像吉原那樣。因為比起高官富商這類客人,在桃苑遊廓町揮霍尋歡的,多半都是大漁船的漁夫。
大漁船從XX地抵達XX港後,漁夫便會大舉湧入遊廓町。他們好不容易從完全沒有女人的海上生活解放,而且口袋裡又裝滿了大把銀子,玩起來是如何地一擲千金,我想老師應該可以想像。用不著說明,對這樣的客人,先上引手茶屋坐坐這種慢條斯理的玩法,不可能管用。
不過,船東和船長這些有年紀的人和年輕的漁夫,玩法大不相同。年長有錢的討海人會包下廳房,場面浩大地熱鬧一番,但還年輕的漁夫就會直接買花魁。而且他們的玩法非常驚人,甚至一晚就會把一整年的薪水幾乎揮霍一空,也就是所謂的一夜富豪。
因此如果有花魁才剛有了自己的房間,常會央求這些一夜富豪一口氣買齊房間裡的家具器物。這些男人,有時會在一年後又再次造訪同一名花魁的房間,也可能從此再無下文。在XX海遇難失蹤、染上西班牙流感過世等等,即使只是風聞,能知道消息的,都還算是是好的。
對,櫻子不一樣。她應該是拜託好幾個客人──不過應該幾乎都是遣手喜久代姨和客人周旋的──一點一點置辦家具的。是沒運氣碰到一夜富豪,還是遣手喜久代姨使壞不讓她接那種客,事到如今已無從得知了……
總之,當時桃苑的遊廓町有許多其他遊廓無法想像的一夜富豪。從一開始客層就和吉原大不相同。
我們的「金瓶梅樓」不論在建築物大小或房間數目、以及花魁的數量水準上,都是可以自詡為大店的規模。因此我聽說在家祖母做老闆娘的時代,與引手茶屋的關係也十分密切,但到了家母那一代,關係就漸漸淡了。因為客人的玩法開始不同了,而且出現花魁可以輕易取代藝者角色的風潮,我聽說因此每家妓樓都開始教導新造舞蹈歌曲及三味線,好讓貸座敷也能夠包辦引手茶屋的服務。
倘若像吉原那樣,三業工會確實發揮功能,就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情形,但在桃苑的遊廓町,這樣的風氣一眨眼便蔓延開來。這便是我說它是假吉原的理由。這是地方遊廓才會有的便宜行事。後來仍有一些引手茶屋和藝者屋勉強存活,這是因為儘管數量不多,仍有一些客人喜愛傳統娛樂,以及這類娛樂不分官民,很適合接待應酬之故吧。
粗略一點說,「花魁」這稱呼便是如此。遊女的蔑稱,是所謂的「女郎」。在「江戶四宿」的品川、板橋、千住、內藤新宿的遊廓工作的女人,叫做「宿場女郎」或「盛飯女」。與這類侮蔑的稱呼相對極的,就是吉原的花魁。
不過據說在從前,吉原裡能夠稱為花魁的,就只有高級的遊女而已。然而曾幾何時,所有的吉原遊女都叫做花魁了,這果然是因為吉原自負與眾不同吧。吉原這樣的驕傲,也可以從吉原的遊女全部統稱為花魁後,為了區別,將最高級的花魁稱為「太夫」看得出來。事實上,即使不到太夫那等水準,吉原大店的高級花魁不只精通歌舞音律,也熟悉茶道、花道、書法和香道等等,學識涵養過人。她們已經是與「遊女」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了。
相較之下,我們的遊廓町──不,我想除了吉原及部分遊廓之外,所有的地方皆是如此──即使叫做「花魁」,遊女也沒有那等涵養和品格。一方面是因為那類教育實在是過於匱乏,最重要的還是客人要的不是這些,因此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以前我在書上讀到,吉原的太夫和高級花魁,除了當時的諸候大名或富商之外,還有歌舞伎演員及繪師等捧場,因此也具有江戶新文化發源地的一面。但對於地方的遊廓,實在不可能奢望會有相同的客層與功能。同樣叫遊女,也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我得聲明,我絕不是鄙視桃苑的遊廓或是在那裡工作的花魁。為了幫助故鄉的家人而不惜出賣靈肉的她們,反而令我感到無比的敬佩。
不過,夢想是必要的。因為是女人,無論如何都需要自己不是低賤的「女郎」,而是高級花魁的幻想。這在桃苑的廓町也是一樣的。即使內心明白那只是假像,這樣的稱呼肯定依然是她們的心靈支柱。
……前言實在太長了,但還有許多尚未說明白的部分,不過接下來我就進入正題,需要的時候逐一補充吧。
櫻子出嫁的隔年,中日戰爭爆發了。大概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吧,戰爭的陰影也悄悄地影響了我們的生活……
「禁止奢侈」、「勤勞服務」、「死守後方」,國家發布了種種通告,也就是國民精神總動員。感覺如此一來,遊廓會第一個成為俎上肉,但實際上卻完全相反。因為再怎麼說,軍隊都是男人的集團。這是很以後的事了,但我得知日本在外面的殖民地,第一個建造的就是遊廓,有種莫名的恍然:「原來如此,戰爭就是這麼回事啊。」
而且我敢驕傲地說,其實戰爭時期,是遊廓最能對社會做出貢獻的時期。比方說,前往戰地的士兵肚子上圍的「千人針」就是一例。
千人針是將漂白的木綿布裁成可以做成腹圍的長度,對折之後,內側用紅色木綿線打上一千個結而成,但一個女人只能打一個結。一般相信,因為是由一千個女人打的一千個結,因此腹圍灌注了一千人的祈禱,將它圍在肚腹,便能刀槍不入。所以要完成一條千人針,需要一千個女人通力合作。家中有男人出征的人家,家裡的女人便會拿著腹圍站在街頭,請路過的女人幫忙做千人針,但這樣實在太花時間了。
因此女校等原本就有許多女人的地方,經常會收到大量的千人針。遊廓也是一樣的。因為遊廓町是許多女人以一個小鎮的規模集體生活的場所。
不只是千人針,遊廓也會製作同樣以漂白木綿布做成的慰問袋。這種慰問袋是用來裝慰問信,並附上餅乾、水果糖、火柴、肥皂、鉛筆、信封信紙等等的袋子。而且縫製的方法很特殊,從旁邊拉開縫住袋口的紅線線頭打開來,就可以變成手巾。花魁裡面,有許多人同情年紀輕輕就被派上戰場的士兵,因此她們比任何人都更主動投入這類服務工作。
不過,上一任老闆娘的家母很厭惡這些事情。和家母同樣在明治年間出生的其他妓樓的老闆娘,因為經歷過日清和日俄兩場戰爭,對這些事完全不排斥,然而卻唯獨家母極度厭惡。
不,她與其說是厭惡戰爭,更應該說是厭惡軍人。而且不是年輕士兵,而是痛恨那些階級高、不可一世的士官。
但當時士兵是很重要的客人。而且光顧的若是軍方高層,出手更是完全不同。既然開的是遊廓,就不能只因為一句討厭就不做生意。況且在那個時代,違抗軍人甚至有可能惹禍上身。
然而家母極其厭惡軍人。但她似乎還是忍耐了幾年,卻是愈來愈忍無可忍了。
「我再也不想做那些沒品軍人的生意了。」
她開始不顧場合說起這種話來,不管遣手喜久代姨如何安撫,她就是聽不進去。
「雖然您這樣說,可是老闆娘,這樣大筆進帳的機會,可不是隨便都有啊。」
不愧是遣手,喜久代姨直攻家母錙銖必較的個性,沒想到竟完全無效。
「我們這裡確實不是吉原,也沒有吉原的歷史和高級,但依舊自豪向來都能讓客人盡興而歸。」
「士兵也一樣是客人啊。」
「不,不是。金瓶梅樓的客人,都是用自己賺的錢光顧,然而那些軍人──」
「老闆娘,錢就是錢啊。」
「就算一樣是汗流浹背賺來的錢,那些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得來的錢,我不承認是他們的錢。況且那些傢伙仗著軍方的權勢──」
「老、老闆娘,禍從口出啊!」
即便是在妓樓內室裡的談話,家母過於偏激的發言,似乎還是讓喜久代姨束手無策了。她甚至用乞援的眼神偷看碰巧也在場的我。
是的,如今回想,雖然是自己的母親,但我再次認識到她真的是個貫徹信念的人。花魁們都私下罵她「守財奴」、「視財如命」、「吝嗇鬼」、「小氣鬼」,但如今我能理解,她非常清楚賺錢這回事有多不容易。
也因為當時家母身體欠安,她甚至說:
「我真想立刻把店給關了。」
這話讓我和喜久代姨都驚訝極了。
家母的娘家以前也是妓樓,她早就清楚要嫁入的夫家是同行。家母在家祖母的教導下,順利繼承家業,成了老闆娘,所以她對金瓶梅樓的感情應該比一般人更深。儘管如此,她卻竟說出這種話來,喜久代姨和我都慌了。
「老闆娘,這再怎麼說都太突然了。太亂來了。而且還有許多尚未期滿的花魁,妳叫那些孩子要怎麼辦?」
喜久代姨諄諄勸解地說,但家母卻滿不在乎:
「還欠店裡的錢,全部一筆勾銷就是了。接下來看她們要去其他妓樓,還是要回故鄉,都隨她們的便。」
「咦……!」
喜久代姨驚呼一聲,就此啞口無言,而家母恍若事不關己,兩人的表情實在是太南轅北轍,讓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家母確實對錢斤斤計較,但只要認定必要,她毫不吝惜,同時一旦知道無望得手,便會果斷放棄,有其爽快之處,否則是做不來遊廓老闆娘的。然而這時,她這樣的個性卻往壞的方向發揮了。
後來想要關店的家母,與設法說服的喜久代姨仍繼續爭執──
「如果媽不要這家店了,我來繼承。」
不知不覺間,我情急之下竟如此宣言。應該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吧。不過,當時我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話,我到現在都還無法好好地釐清……
我從懂事的時候開始,就和家父及家兄三個人住在別邸的半藤家,有女傭每天過來處裡家務,這樣的生活對我是理所當然。家兄周作還記得上小學前,我們和父母一起住在金瓶梅樓別館一樓的事,但我沒有這樣的記憶。對於平日不在家,偶爾才會露面的漂亮女人,我理所當然地把她當成自己的母親,絲毫不感到奇異。
等我會走路以後,家兄便常帶我去店裡。家母不是很喜歡我們過去,但也不好把我們趕走,任我們待在那裡。事實上,她應該是忙到無暇理會孩子們吧。
花魁姊姊們都非常疼我們。許多花魁都很喜歡小孩子。甚至可以說,原本應該要從母親那裡得到的愛情,都是姊姊們給我們的。我開始三不五時跑去店裡玩。對那時候的我而言,金瓶梅樓總是快樂又好玩,真正是個宛如童話世界的地方。
然而不久後,我進入尋常小學校就讀,隨著升上愈高的年級,開始有人私下罵我「妓女戶的女兒」,雖然我年紀還小,但逐漸理解那意味著什麼後,便漸漸遠離了店裡。家裡為了不讓我們因為家業而受欺侮,刻意讓我們到鄰町的小學就讀,但不管去到哪裡,就是有好搬弄是非的人。
但我並不是就討厭起花魁姊姊們了。她們每一個人都很好,把我當成真正的女兒或小妹妹一樣萬分疼愛。可是到了那個年紀,我也能稍微察覺姊姊們偶爾流露的寂寞眼神或表情究竟意味著什麼了。而只要稍微瞭解到她們的悲哀,我便完全無法承受了。兒時的回憶愈是歡樂,我愈忍不住想像花魁們隱藏在背後的悲苦,獨自消沉不已。
直到我上了女學校以後,又開始會去店裡了。因為隨著瞭解到遊廓是什麼樣的地方,我開始認為身為遊廓老闆娘的女兒,我不能只是逃避,而且主要還是因為我還年輕吧。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當時我只想到我自己。
即使我去店裡,姊姊們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歡迎我。當然,花魁的成員等等都和以前不同了,但熟悉的姊姊們都還健在,然而她們的反應卻很古怪。起初我納悶地猜想,是因為我已經不是可愛的小孩子了嗎?但很快就醒悟到自己錯得離譜。
成為女學生的我,恐怕是不容分說地讓姊姊們想起了她們被賣入遊廓時、或是剛成為花魁,開始在店裡接客那時候了。
此後,我即使到店裡,也多半在別館一樓打發時間。我和一度和我一樣,對店裡敬而遠之的哥哥一起,又開始經常上別館來了。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理解到花魁做活真正的意義。
家兄嗎?這個嘛……他畢竟是男人,對於遊廓這個家業,應該又有與我不同的痛苦吧。
不,我們兄妹並未談論過這件事。只是家兄和我都不可能不受到家中生意的影響。
就像櫻子的日記裡所說的,家兄一直很想從事教職,但家裡開的是遊廓,這終究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原來家父年輕的時候也有過相同的夢想,卻只能含淚放棄,這讓我深切地感受到遊廓真是種罪業深重的營生……
……我嗎?其實我十九歲的時候就嫁人了。家母認為我是遊廓的女兒,不比良家小姐,趁早結婚才好,強硬地決定了婚事。對方是餐館的三男,說他以後會自己出來開店,將來我就是餐館老闆娘了。
是的,對方知道我們家是做什麼的,所以應該是在瞭解一切的情況下把我娶進門的,然而不光是公婆,連親戚們都動輒背地裡議論我家的生意、我的出身、成長環境,所以一年我就離婚回家了。
這樣的果決,也是遺傳自家母嗎?
所以──嗯,總算要進入重點了──我想對於金瓶梅樓,我一定也有屬於我自己的一份情感。因此家母說要收掉店裡的時候,我才會情急之下說要繼承。當時我離婚回家過了兩年,已經二十二歲了,這一定也推了我一把。
家母非常開心,比我出嫁的時候更要歡天喜地。她甚至急著當場決定了接下來幾乎所有的安排。
家兄大學畢業後沒有工作,為有錢人家的子弟做家教。家兄從小就體弱多病,在徵兵檢查中也只拿到第二乙種,因此沒有服兵役。當時的社會風潮,都認為日本男兒就該甲種合格,為國犧牲,因此一想到家兄當時有多麼抬不起頭,我真是……
然而家母卻高興地說是「萬幸」,獨斷任命家兄為包辦店裡對外一切事務的「監督」。這個職務的名稱,應該是從吉原三業工會的監督借來的。
意外的是,家兄一下就答應了家母單方面的決定。我一直以為家兄因為家業而無法成為教師,對遊廓的感情應該更要複雜,因此覺得相當不可思議。
但也因為有家兄的協助,繼承家母成為金瓶梅樓老闆娘的我,才能全神貫注在店裡的工作。如果沒有家兄的幫助,一個毫無經驗的老闆娘要兼顧店內外雙方,實在不可能應付得來。
就這樣,分別成為老闆娘和監督的我和家兄,各別將本館內室和別館一樓做為辦公室,經營起遊廓生意來。
當然只憑我們兩人,還不可能好好經營遊廓。家母表面上退休,但仍在幕後指導,加上有喜久代姨,是不可或缺的兩大支柱。在她們兩位老手的指導下,我和家兄才能勉強勝任老闆娘和監督的工作。
別邸的家父聽到我的決定,似乎極為驚訝,但並沒有特別反對或贊成,說:
「既然老闆娘換代,店裡也該換個新名字。」
然後他從硯盒裡取出硯台,好整以暇地磨起墨來。金瓶梅樓這個店名,似乎也是家母從家祖母繼承這家店時,由家父命名的。
我想對老師應該不必解釋,但金瓶梅樓這個店名,就是來自於中國四大奇書之一《金瓶梅》。這部作品描寫富豪西門慶與他的六名夫人和其他女人的種種風流豔事,想想這樣的內容,真是很巧妙的命名。我覺得家父這回一定也會想到極相稱的店名,懷著為自己的孩子命名般的心情期待著。
然而不知為何,家父很執著於四大奇書。說到四大奇書究竟是哪四部作品,說法不一,但總之家父打算從《金瓶梅》以外的《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聊齋志異》裡選出新的店名。但這些感覺都不適合拿來做遊廓的名字。而且當時日本正在和中國打仗,光是以中國的作品命名,一點差錯,就有可能引來當局的注意。
但家父堅不退讓。他似乎無論如何就是要把書名放進去,用毛筆在和紙提上「梅遊記樓」四個字。是拿掉《西遊記》的「西」字,放入「梅」字而成。
「優子,妳知道吧?《金瓶梅》這書名,是從與西門慶有關的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這三個女人的名字各取一字而成的。」
我點點頭,家父調皮地笑了一下說:
「與此同時,金又意味著金錢、瓶意味著酒、梅意味著情事。因此做為遊廓的店名,再也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名字了。」
家父完全不干預遊廓的工作,但唯獨替花魁命名另當別論。緋櫻、浮牡丹、月影、通小町、紅千鳥、福壽……這些花名都是家父取的,全是來自於梅花的品種。想到金瓶梅樓裡「梅」字的意義,真是風雅極了。因此他才會保留「梅」字,與《西遊記》組合在一起。若說是窮極之策,或許如此,但我是打從心底佩服。
梅遊記樓──
我擔任老闆娘的遊廓的名字,就這樣決定了。真的很不可思議,一換了店名,家母隱居以及我就任老闆娘的種種事務,便似乎一口氣動了起來。如果依舊叫金瓶梅樓,或許不會有進展的事,也因為換了新店名,毫無滯礙地逐一解決,當時的我有這種奇妙的感覺。
名字果然很重要呢。因此當時真的不應該輕率地把新來的染子命名為「二代緋櫻」的。
因為後面會提到,巫娼的雛雲曾這樣說:
「也許是因為繼承了緋櫻的名字,所以原本附在緋櫻身上的神祕不祥之物,全都傳到第二代身上去了……」
事實上,染子才剛進來梅遊記樓,就遭遇了可怕的體驗。就連當時在一起的我,都不禁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