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風 一(一七四七)
暮六刻的鐘響了。
秋風拂過昏暗的街道。
風將林立的妓樓板牆吹得格格價響,掀起路上遊女們的裙擺。臨河一帶的大型風月場——遊廓,名為「舞柳」。風一吹,柳枝便隨之裊裊飄拂。
進出舞柳的門只有一處,設有崗亭監視進出。內部茶館、妓樓櫛比鱗次,街道盤根錯節宛若迷宮。遊廓裡的女子嬝嬝婷婷,穿著外頭難得一見的錦衣華服,有如天女。舞柳的遊女從上等到下等,數量多達數百。遊廓將其莫大的利潤一部分上繳給藩,因而在官方公認下經營。熊悟朗手肘倚在欄杆上,漫不經心地望著煙管飄出的煙霧化入剛日落不久的天空。
熊悟朗是一名彪形大漢。額頭正中央有顆黑痣。
涼風撫過熊悟朗的臉頰。西邊遠方雲朵染成了金色。
熊悟朗坐的地方,是「信濃屋」四樓,俗稱的「大老爺房」。熊悟朗年僅三十七,卻是這座大遊廓的創始人,亦是「信濃屋」的樓主。
望著向晚天空,暫時讓心思遠離日常雜務。在暮六刻的鐘響時私下祈禱,是熊悟朗一向的例行公事。他會感謝天地神明讓他活到當下這一刻。
結束短暫的祈禱後,熊悟朗恢復樓主的臉孔,轉向房間。
有人走上樓梯的聲音。
「大老爺,我帶新的姑娘過來了。」
「進來。」
紙門唰一聲打開,一名女子被領進和室。
女子恭敬跪坐,俯首行禮。
「好了,別拘束。」熊悟朗懶散地將座墊扔過去。
女子抬起頭來。
年輕貌美。熊悟朗首先確定這一點,點了點頭。就像白天遣手婆說的,有個漂亮的姑娘要進來。
「別這麼畢恭畢敬的,不必跪坐無妨。我看看,你叫什麼?」
「遙香。」
「這樣。」
這是對新來的遊女進行面談。
在「信儂屋」和底下妓樓工作的女子,一開始都必須與熊悟朗面談。不管底下的人再多,熊悟朗都一定會掌握每個人的底細。有時也會在面談之後打回票。
「你長得很不錯。以前見過嗎?」
「沒有。」自稱遙香的女子搖搖頭。「今晚是遙香第一次面見主公大爺。」
「我只是個妓院樓主。以前也有人那樣叫我,惹得在場的上級武士失笑。叫我大老爺吧。」
「是,大老爺。」
「嗯,遙香,你身上有病嗎?」
「沒有瘡病。」
「為什麼不去別家,要來我這兒?」
「因為信濃屋風評好。花門柳戶多半都有不好的傳聞,但舞柳這裡,人人都說人情味濃,重仁義。」
熊悟朗破顏微笑:
「若不如此,怎麼能安心工作?江戶吉原、京都島原、大坂新町,這些地方全是大遊廓,但咱們這裡也有些遊女是從那裡來的。她們就是聽到舞柳好,才會投奔這兒。即使給自己贖了身,也很少有人回家去。畢竟就算回家,也沒有容身之處。我也想要把這兒打造成好姑娘都想進來工作的地方。」
「實不相瞞,遙香會來這裡,最大的理由是想拜會舞柳知名的大老爺——見熊悟朗老爺一面。」
熊悟朗目不轉睛地看著遙香。
遙香投以嬌媚的笑容。
「特地來看我?妳要賣笑的對象可不是我。」
遙香輕笑了一下。
「唔。」
熊悟朗眼睛盯著遙香,交抱起雙臂,挺直背脊。
「我識人眼光不差,以前人家都叫我法眼熊悟朗。」
「遙香知道。今天我也在底下聽人說大老爺能看透一切,對大老爺撒謊是沒用的。」
「沒錯。今晚咱們就促膝長談一番,說說你是個怎樣的女人吧。我這人就愛打破砂鍋問到底。」
「好的,大老爺請儘管問。」
「從出身開始好了。你是哪裡人?」
「武川。」
武川就在這附近。
「這樣,家裡是佃農嗎?」
「不是。」
「你不是被家裡賣進來的?」
「不是,我是自願進來的。」
「以前在吉原還是哪裡做遊女,轉到這裡來的嗎?」
「不是。」
「是第一次做這行?」
「是。」
「那,也不曾在筵席等地方以歌舞絲弦娛客?」
「不曾。」
雖然還年輕,但熊悟朗認為這年紀要栽培成花魁太晚了。遊廓也有才五、六歲的小女孩。
「在私窠子賣過身嗎?」
「沒有。」
「這樣,那你是在哪裡聽到舞柳的風評的?」
「以前認識的遊女告訴我的。」
熊悟朗蹙起眉頭:
「一竅不通嗎?那梳櫳——?」
梳櫳是指娼妓頭一回接客——自幼便在妓樓長大的娼妓獻出貞操。一般都會請經驗豐富的常客來梳櫳。
熊悟朗是在問女子,她總不會還是在室女,但女子不知是否不懂這個問題,沒有回話。
熊悟朗旁敲側擊地問:「你喜歡男人?」
女子微笑,側起頭來。
「那,你輕蔑男人嗎?」
「一半一半。」
「也是,應該要看對象吧。」
「我也想請教大老爺。大老爺喜歡女人嗎?還是輕蔑女人?」
「這個嘛……」
熊悟朗模仿遙香,側起頭來。
這個女人教人摸不透。似乎不是被人牙子賣進來,為了還債而墮入苦海。但也不是認定遊廓是自己施展長才的歸宿,主動踏進這華麗淫靡的世界。
「我率領熊悟朗幫,在這處遊廓經營『信濃屋』,有幾個理由,但最大的理由當然是我愛死女人了。女人是無上妙品,所以才能賺大錢。男人會帶著錢上門來。男人都為了得到女人的愛而瘋狂,這就是這個世上的真理。就是羞於承認,才會編造出種種說詞。我對女人只有尊敬,怎麼可能輕蔑?」
「這樣嗎?」
熊悟朗忽然改變話題:「你進來的時候,被檢查過了吧?衣服和頭髮,遣手婆都檢點過了吧?」
在晚間被領來見熊悟朗的女人,都會由遣手婆先帶到浴室,沐浴淨身。此時身上的一切物品都會暫時由遣手婆保管,身上連根簪子都不能戴。
熊悟朗一死,大筆金錢與遊廓的權利將陡生風波。因此為了提防暗殺,必須確保無人暗藏武器上樓。
「是的,檢查過了。」
「也就是說,你手無寸鐵。」
女子點點頭。
熊悟朗定定地看著女子的臉。這時,坐姿的女子胸口迸出一道火花。
熊悟朗瞇起眼睛。
看著看著,女子的肩處又「啪」的一聲,迸出另一道黃色火花。
「真可疑吶……?」
女子神情略為一沉,但接著抿嘴微笑,似要掩飾那份陰沉。
熊悟朗的法眼首次發揮力量,是他七歲的時候,當時他的名字還叫做「可黑」。
熊悟朗在紙匠之鄉,和紙匠的父親住在一起。
某個秋日,父親只說要去河邊,帶著可黑一起出門了。在這之前,可黑並不是個特別聰明的孩子,也不敏銳。當時他也想著完全無關的事——昨晚吃的上頭放了紅豆泥的麻糬——這時父親身上「啪」地一聲冒出火花,似在警告。
可黑停下腳步。
「爹,你身上剛剛『啪』了一下。」
「你說啥?」
父親露出莫名其妙的訝異表情。
父親身上各處又不停地迸出火花來。
那是只有可黑一個人看得到的火花。火花在警告危險勿近,靠近了會燙著。但父親本人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
「可黑,你是怎麼啦?」
父親的表情很僵硬。這麼說來,父親說要去河邊,卻沒帶魚籠,也沒帶釣竿。而且不知為何,不是去村子的河邊,而是往無人的支流走去。
「爹,你要罵我對吧?」
「啥?我幹啥要罵你?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可是——」你要罵我對吧?
「別胡說了,走吧。」
忽然間,無數的碎片在少年的腦海裡浮現。
幾星期前來到家裡的父親新的女人,今早嫌惡地看著他,對父親使眼色,看起來別有居心。他的生母許久前就和男人私奔了。兩天前,新的女人用奇妙的音調唱著歌:「啊、荷伊、啊、荷伊,七歲以前是神子。」可黑一現身,她便狂笑不止。還有,昨晚的菜色不知為何難得一見地豪華,又不是節慶,卻有鯉魚、雞肉,最後還有紅豆泥麻糬。
電光照徹一般,直覺一閃。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他瞭然於心:父親不是要罵他,而是要殺了他。
可黑又走了一小段路,停步再次仰望父親。
父親惡狠狠地俯視可黑:「你是要停下來幾次?到底怎麼了?」
「昨天的麻糬很好吃。」可黑說。
謝謝你給我吃那麼好吃的麻糬。
父親身上冒出黑霧般的東西。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父親了。
「是啊,很好吃。」
父親的聲音不帶感情。
劈哩、啪啦,火花迸射。
可黑「哇」地大叫一聲,拔腿就跑。
「可黑!可黑!」父親大喊,追趕上來,但踩進河裡,來到難以行走的滑溜岩地時,腳下一滑,從岩石上摔下去了。
可黑丟下扭傷腳的父親,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熊悟朗到現在都還記得。
不斷被往後甩去的綠意。淌下身體的汗水。自由與死亡的氣息。
當天晚上,熊悟朗露宿山中。
狼噑聲忽遠忽近。
拂曉時分,可黑冷醒過來,餓著肚子走著走著,在獸徑遇到了一頭大熊。
可黑沒辦法裝死,又嚇得動彈不得,當場腿軟蹲了下來。
灰色的熊盯著可黑看了看,嗅了嗅他的味道。
可黑目不轉睛地看著熊。應該比他重上二十倍有餘的熊,眼中帶著好奇,卻好似忽然想起什麼事,改變心意,掉頭一轉,笨重地離去了。
此後可黑再也沒有回家,被一群山賊收留,闖出了一番名號。就是在這時候,他拋棄可黑這個幼名,自稱熊悟朗。成長至今,他在無數次的危機當中,被這近乎妖異的靈敏直覺所拯救。
不能洞察人心,也無法預測天氣。但他能看出殺意。只要有人靠近,並心懷不軌,不管再如何掩飾,熊悟朗都能看出來。
火花會迸出來警告他,並看見該人身上冒出漆黑的煙霧。
熊悟朗識破這些居心叵測的人、胸有城府的人、圖謀背叛的人,總是先下手為強。
這樣的力量被奉為法眼,在熊悟朗幫及舞柳遊廓的下人之間成了傳說。
「我感覺得到。」熊悟朗喃喃道。
應該赤手空拳的這名年輕姑娘讓他感覺到兩次火花。
謊言的火花、祕密的火花。
雖然尚未看見殺意的黑霧,但他隱約感覺到女子內在如死神般幽冥的氣息。
「你不是想進來工作。你另有目的。」
女子的表情緊張起來。
「為什麼……」
看得出來?
「被我猜中了?你那根本不是想當遊女的神情。」
熊悟朗斬釘截鐵地說。
「哼,你是來殺我的?誰派你來的?」
女子眼睛朝上看著熊悟朗說:「大老爺這指控太可怕了。魁梧英勇的大老爺,豈是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殺害得了的?您可是威震天下的熊悟朗老大。」
「什麼威震天下,你可以下毒,手段多得是吧。」
熊悟朗苦澀著臉說。
今天這場合,沒有機會在食物裡下毒。但若是在雲雨之中,要把暗藏的毒藥餵入陷於恍惚的對方口中,也並非不可能。
「我說姑娘,我已經決定了,我的死期,由我自己決定。」
女子表情上的緊張倏地消失,浮現妖豔的笑。
「不愧是大老爺,真正法眼無虛,能識破常人不見之物,對吧?這趟求見,真是不虛此行。但遙香身上沒有毒藥,遑論其他。確實正如大老爺所說,我撒了謊。我來到這裡,不是為了做遊女。我今晚前來,是為了與大老爺一談。」
「談什麼?」
「我認為遊女的面談,是最容易、同時又不會受人打擾,可以與大老爺深談的機會。」
「你到底要談什麼?」
「一名姑娘的故事。可以請大老爺聽聽遙香的身世嗎?」
熊悟朗瞪住女子。
看上去只是個尋常小姑娘。若非法眼反應,他根本不會提防。
這樣一個小姑娘有什麼祕密、想要告訴他什麼,勾起了他的興趣。
「身世?」
熊悟朗喚來下人,添了燈油,喝了一杯水,催道:「說吧。」
女子停頓了一拍,娓娓道來:
「就如同大老爺擁有法眼之力,我亦擁有非比尋常的力量。這力量有時極其危險,形同刀劍。大老爺的法眼所看透的,就是我的這種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