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書是一朵花(摘錄)
傅月庵/作家、掃葉工房主持人
真正的閱讀樂趣,未必在讀完一本書,更可能是不想讀完一本書,一遍又一遍,讀了又讀,越讀越有味。古人稱此為「讀書百遍,其意自現。」但這是「有所為而為」的讀法;「無所為而為」的讀法,或更近於金聖歎臨刑跟獄卒所說:「豆腐乾與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讀一次是豆腐乾,讀兩次是花生米,再讀又讀,火腿味就出來了。──不因果報方修德,豈為功名始讀書。張怡微的《西遊記》研究,儘管份屬「舉子業」,卻因看透「成名要趁早」的虛幻,參透「你要做喜歡的事,這個世界上並不缺你一篇論文」這一話頭,遂能在世界沒少掉一本博士論文之餘,還多修煉成了一本讓自己自在,而為讀者所喜愛的書。
這本書「太特殊了」!後記裡張怡微自道,原因是於她有重要意義。張少有才女之譽,十七歲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得一等獎後,便不停寫作,十年之間掃遍兩岸三地各大文學獎,小說寫出了名,秀異自成,被視為「海派」又一生力軍。與此同時,她也從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畢業,繼續攻讀文學創作碩士,研究石黑一雄,接著轉到臺北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班,一頭鑽進古典文學堆裡,「日日夜夜圈點十三經,偶爾我會忘記我自己是一個寫過小說的人」。
負笈異鄉的壓力自然不小,「早早成名」或成了一種負擔。《西遊記》竟成了紓解焦慮的最後避風港,讀了又讀,一次不夠再一次,原著不夠,續書又讀,於是《後西遊記》、《續西遊記》、《西遊補》都讀光光,最後寫成博士論文《明末清初《西遊記》「再書寫」研究》,也成就了《人間西遊》這本書。書中一再提及清代張書紳點評《西遊記》所言:
人生斯世,各有正業,是即各有所取之經,各有一條西天之路也。
於張怡微而言,此書所以特殊,所以有重要意義,或即是她走完西天之路,修成正果,所取得之經吧!
若說博士論文是一座七寶樓臺,此書則為拆碎所留的三十六片段,段段有光,眩人眼目。全書可當讀書札記看,卻更像「穿越的對話」,是張怡微與批點《西遊記》的明清古人,李卓吾、金聖歎以降的對話,也是與魯迅、胡適以來研究《西遊記》的今人學者晤談。這些人都不簡單,個個一肚子學問,想對話(而不是「聽話」或被「訓話」),就得「讀書得間」,方才來往有序,進退有據,談得上前人所已有,端得出前人所沒有,讓旁觀者聽得津津有味,看得鼓掌說好。
張怡微到底行不行?或可從三十六篇名見出端倪,她可以從〈好名的石猴,未名的命運〉、〈沒有薪水的孫大聖〉談到〈無能的唐僧〉、〈失靈的行者〉;從〈不老與長生〉、〈事人與人事〉談到〈眼淚與聖徒〉、〈虛無與情難〉,裡面所牽扯的學問,所需要的識見,都不容易。更難的是,要寫得讓普通讀者領會得到,而不是專家學者躲進小樓成一統,自家人說了爽!藏書家唐弢論書話文章所謂「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氣息」,《人間西遊》大約也有幾分這樣的味道,雖是「論學」,也論得讓人歡喜,欣然得長見識!
作者序
別有世間未曾見,一行一步一花新(摘錄)
負笈台灣之前,我一定不會想到《西遊記》對於我人生的重要意義。和許多人一樣,我原本以為《西遊記》是給小孩兒看的書。博一那一年,在政大上高桂惠老師的西遊課程,還帶著遊戲的心。我當然不會想到,很多年後,我會在復旦大學申請開設本科生通識課的「《西遊記》導讀」,因為「西遊」而安身立命。這些年,我做了二十多場西遊講座,在社區圖書館、中小學、大學、甚至補教機構,因為《西遊記》,我認識許多新朋友,增添了許多新的情誼。
《人間西遊》並不是我的博士論文,而是在寫作博士論文前,重讀《西遊記》時寫下的讀書心得。如果要用最簡單的話來概括《西遊記》給予我的啟迪,其實還是源自於中國通俗小說的魅力。它一定是在講故事的,故事一定是傳遞道理的。有一些是哲學道理、有一些是人生道理。我最常在演講中提及的一則「西遊」道理,是「許敗不許勝」。觀音菩薩、彌勒菩薩、如來佛祖都曾教導孫悟空「許敗不許勝」,就是「不能贏」。這真是頗為世故的長輩意志,年輕人總有好勝心,滿腔魯勇,誰都不服,也不願意誇獎別人。可心中一旦有了更遠大的目標,更值得追逐的理想,沿路的是非惡海、口舌凶場,真的一定要辯明黑白真假、強弱勝負才能往下走嗎?我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問題。
大陸的「西遊」文化受到影視劇影響頗深,坊間最喜歡討論的問題,有一些並不是世本《西遊記》中的文學問題,而是跨媒介改編所創造的問題。譬如,為什麼孫悟空在大鬧天宮時期那麼能打,到了取經之路上反而連個小妖怪都打不過呢?孫悟空那麼厲害,為什麼取經隊伍的核心卻是唐僧?很偶然的機會,我和寵物貓玩耍,我突然發現,我打貓都是假打,貓打我都是真打。雖然感到傷心,但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所以找出大鬧天宮時玉帝的命令,發現玉帝好像並沒有說要殺孫悟空,說到的幾次,也很快被化解。於是,這又形成了一個頗為世故的、官僚的情境,如果天兵天將接到的任務是「降伏」孫悟空,那麼他們究竟應該怎麼打?會不會從中有一個新的尺寸,叫做「打不過」?孫悟空長大了之後,會不會也懂得了這個道理?「就讓他覺得他贏了吧」,到底也是世間平常事。
至於取經隊伍的核心,如果我們從《大唐西域記》、《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取經詩話》、再到雜劇、平話的基本脈絡,當然可以很清晰的知道,「西遊」故事是玄奘的故事,自《取經詩話》出現猴行者的形象,一直到董說《西遊補》,孫悟空的形象日益喧賓奪主,成為了唯一的主角。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刪節了「唐王遊地府」的《西遊記》電視劇的廣泛傳播,讓讀者對於取經主旨一頭霧水。實際上,三藏包括「談天、說地、度鬼」,其中「度亡」議題始終潛藏在《西遊記》故事中,包括「上西天」也和死亡有關。上海社會科學院的許蔚研究員對此有過詳盡的解釋,在此不再贅言。孫悟空沒法超度亡魂、也沒法普度眾生。不僅讀者搞不清楚,取經團隊中人也未必搞得清楚,豬八戒還曾問孫悟空為什麼不直接把師父馱到西天去,孫悟空答「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可見如果正果在別人身上,自己再強又如何呢?
另一則被廣泛討論的話題,就是取經人的感情問題。幾乎每一部改編作品,取經人都在談戀愛。這實在是荒唐又值得玩味。本書於二○一六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時,即以《情關西遊》為書名。在我看來,孫悟空最大的感情問題就是唐僧。而唐僧充其量是有面對感情問題的機會,可他自己放棄了。我們可以看到《西遊記》中取經人的眼淚,孫悟空有大部分都是為唐僧而流,而唐僧卻幾乎都是在哭自己。孫悟空對唐僧的感情,有無畏之勇(第七十四回「我這一去,就是東洋大海也開湯開路,就是鐵裹銀山也撞開門!」),有痛心之處(第九十二回「為你不識真假,誤了多少路程」),更有天真的心酸(第五十七回「我是有處過日子的,只怕你無我去不得西天」)。這些場景,都讓我在成年以後重讀《西遊記》時感慨萬千。討論取經人如何度過「情關」似乎是很荒唐的事情,但荒唐歸荒唐,細講起來卻總有一點動容,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對我而言,《西遊記》早已不是冷冰冰的研究對象,而是溫柔有情、亦有生活能量的日常陪伴。我隨著孫行者的成長而成長,隨著他的跋涉而跋涉。有一則有趣的改編現象是,我們的孫悟空越來越能打了,我們的唐僧越來越能挨打,在新電影中,觀音的力量日益衰弱,而觀音曾經是世本《西遊記》中重要的救援之力。取經人越來越相信自救,文本內外,彷彿總在提示著我們新的意義。可見改編未必都是「狗尾續貂」,有時也會成為修正的閱讀。
張怡微 二○一九年於上海復旦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