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大千和史丹鳳左右夾攻的牽著史高飛,在市中心的商業區內整整走了一夜。清晨時分他們回了家,身體不但累透了,而且也凍透了。
白大千提議報警,然而史高飛立刻又有了發瘋的徵兆:「不行!他們會把寶寶搶走的!」
白大千已經大概掌握了史高飛的思維方式,所以順著他的話頭勸:「你不報警,無心也已經被人搶走了。你知道我最怕什麼?我怕是有壞人綁了他去販賣人體器官!要不然誰會平白無故的拐個大小夥子?丹鳳妳說呢?」
史丹鳳的腦子裡似乎結了冰,寒冷沉重的不能運轉。她不肯把無心的來歷告訴給白大千,抬眼去看史高飛,她希望弟弟也不要說。
史高飛抱著膝蓋坐在自己的床墊上,閉目垂頭一言不發。
屋子裡忽然寂靜了,靜得讓人要窒息。白大千走去打開了電視機,想要增添幾分人聲人氣。電視裡面正在播放早間新聞,某地警察破獲了一個人販團夥。史丹鳳無意中撩了電視一眼,正看到一群丟了孩子的父母在撕心裂肺的哭。盯著螢幕愣了神,她一抽鼻子,也跟著落了淚。原先也知道丟了孩子的父母苦,可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苦有多苦,才明白了怎麼會有爹娘砸鍋賣鐵找孩子,一找一輩子。
床墊上面亂七八糟,史高飛和無心的衣服混作一團,和從來不疊的被褥攪在一起。史丹鳳用右手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鑽戒,觸感遲鈍,進屋這麼久了,手指還是麻木著的。天太冷了,這麼冷的天,他跑到哪兒去了?
身體一栽,她坐在了史高飛身邊。長長的深吸了一口氣,她對著史高飛狠狠捶出一拳:「我打死你得了!」
史高飛被她捶得一晃。彎腰把額頭抵在自己的膝蓋上,他悶聲悶氣的說道:「我一定要找到他。」
史丹鳳恨死他了。平時他再怎麼混蛋,因為他有病,他不是故意的,所以她從來不怪他。但是今天,此刻,她恨死他了。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她不屑於再和他說話。
白大千沉重的嘆了一口氣,嘴上不肯承認,但心裡也知道無心丟的不對勁。
「報警吧!」他單問史丹鳳:「讓警察再去搜搜那家夜店也是好的,萬一能查出點兒蛛絲馬跡呢?我早就聽說那一片夜店都挺亂,經常出事。」
史丹鳳別無選擇的點了頭。手扶膝蓋慢慢的起了身,她聽見自己凍僵了的關節在吱嘎作響。第一次感覺自己老了,老胳膊老腿的,一壓就垮,什麼都承受不住了。
在史高飛魂遊天外之際,史丹鳳和白大千去了警察局。江口市是個大城市,人員流動性太大了,丟失個把人不算稀奇事。警察平平淡淡的給他們備了案,又平平淡淡的去了一趟夜色撩人Club,最後是平平淡淡的一無所獲。
史丹鳳沒過過幾天豔陽高照的好日子,但是也沒經過大風大浪。離開警察局之後,她又去了一趟市中心。坐在步行街邊的長椅上,她看面前往來的年輕小夥子,看著看著,便是淚眼婆娑。和無心朝夕相處的時候,沒覺出他多重要,如今他驟然沒了,她才想起了他所有的好處。不是一對爹娘生的,又不是一起長大的,他沒了,她卻能難受的沒法活。於是她明白了:她愛他。
再不可思議,再莫名其妙,她也是愛他。哪怕他品種不明,還沒有一條狗的歲數大。
史丹鳳歇夠了,起身繼續沿著大街小巷走。一邊走,她一邊盤算著如何找人。或許可以在市電視臺發一條尋人啟事,賞格定的高一點,白大千如果不肯出錢,自己出也可以,也出得起。
她有錢。
史丹鳳和白大千搭了伴,開始著手去登尋人啟事。而史高飛獨自在家,慢吞吞的收拾了床鋪。把無心穿過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放在枕頭上,他找出了自己的粉紅色小書包。
將一件被無心穿薄了的汗衫放進書包底層,他又往書包裡放了一瓶水,一包餅乾,一臺從家裡帶出來的數位相機。嚴絲合縫的拉好了書包拉鍊,他把佳琪給他繡的錢包揣進懷裡,然後拎著書包走進了客廳。
穿上羽絨服,戴上鴨舌帽,他背起小書包,正要往門外走。然而在他伸手推門的一剎那間,他眼前忽然金光一現,一尊金身羅漢從天而降,不高不低的飄在了他的正前方。
史高飛不感興趣的看了對方一眼,然後低了頭繼續去推門。骨神萬沒想到他會如此淡定,不禁大叫出聲:「嗨!你去哪裡?」
史高飛頭也不回的答道:「我去找寶寶。」
骨神連忙後退,想要阻住史高飛的腳步:「慢!你到哪裡去找?」
史高飛扶著門把手,紅腫著眼睛扭頭望向了他:「不知道。我沒辦法離開地球,要找也只能是在地球上找。」
骨神聽了他的回答,有些傻眼:「地球……很大的。」
史高飛伸手在他頭上一揮,手臂穿過幻影,他明白了對方的身分:「你是鬼嗎?」
骨神沉吟了:「我……」
他有點不甘心承認自己是鬼,總認為自己如此金光萬丈的現了身,史高飛雖然焦頭爛額,但也至少應該小小的對自己頂禮膜拜一下。不料史高飛一臉肅殺,彷彿是根本懶得理他。
史高飛沒有得到答案,對於答案也沒有興趣。垂下眼簾望著地面,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我一個人在地球上生活了二十五年,我知道孤獨的滋味,不能讓我的兒子再嘗一遍。現在我要出發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鬼,再見。」
話音落下,他開了門就往外走。骨神萬沒想到他性子這麼急,連忙一路飄著追到了走廊:「無心往南去了!」
史高飛本來正在鎖門,聽聞此言,驟然抬了頭:「往南去了?」
骨神抬手往北一指:「昨夜他在酒吧裡亂走,被人綁架了。綁匪是什麼人我不知道,總之他們把他纏得好像木乃伊一樣,裝進皮箱裡塞進了汽車。汽車開到城北的配貨站,他們又把皮箱送上了一輛大貨車。」
史高飛當即立起眉毛:「你怎麼不早來告訴我?」
骨神也一拍大腿:「我沒去過城北,我在城北迷路了!」
史高飛無暇再問,拔了鑰匙撒腿就往樓下跑。骨神被丁思漢傷了元氣,至今也沒恢復力量。短暫的現形已經讓他感覺出了疲憊。慢慢收攏金光消失在了半空中,他快馬加鞭的追著史高飛下樓去了。
史高飛的腦筋雖然路數奇異,但是有著自成一派的體系。聽聞骨神說無心是被人從配貨站往南運走的,他在樓下路口的報刊亭裡買了一張全市地圖,一張全省地圖,一張全國地圖,以及一張世界地圖。先是攤開全市地圖和全省地圖看了一分鐘,隨即他攔下了一輛計程車,坐進去後說道:「去配貨站!」
司機回頭問道:「哪個配貨站?」
史高飛答道:「城北的。」
司機發動了計程車:「喲,那可遠了。」
市區白天總是堵車,在史高飛的計程車一點一點向前蹭時,無心已經在皮箱裡蜷縮了一夜半天。回想起昨夜往事,他腸子都悔青了。可他其實也沒有錯,他只是在史高飛上廁所的時候,好奇的溜到了舞池旁邊看了看熱鬧。震耳欲聾的樂曲聲中,頻閃燈光把人的動作分解成了不連貫的畫面。旁邊忽然有一隻手狠拽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的一歪身,直直的跌進了兩名大漢的手裡。
他下意識的叫了一聲——也許是叫了,也許是沒叫,因為他的耳中除了音樂的巨響之外,再無其他聲音。然後彷彿只是在一瞬間,他被人捂著口鼻拖進了黑暗處的一扇小門。
未等他掙扎看清周圍環境,氣味刺鼻的厚膠布已經狠狠的壓到了他的眼睛上。與此同時,一隻大手將紗布塞進了他的鼻腔與口腔,動作是訓練有素的快,一直把紗布推進了他的喉嚨裡。厚膠布一圈一圈的纏下去了,密不透風的封住了他的七竅。一雙手纏膠布,另一雙手扒他的衣服。除了這兩雙手之外,還有手。七手八腳來自四面八方,摁著他拗著他,簡直快要捏碎了他的骨頭。
他知道不好了,發了瘋的又踢又打,直到雙臂被厚膠布纏在了身體兩側,直到雙腿也被纏成了一條長長的魚尾巴。
膠布纏了不止一層,最外面又捆了幾道繩子。最後那些大手把他抬進了箱子裡。他蜷縮得好像回了娘胎。皮箱合攏上了暗鎖。「咯登」一聲,他那被貼在層層厚膠布下面的耳朵動了一下,聽得清清楚楚。
後面的事情,他就糊塗了。大蝦米似的被禁錮在黑暗之中,他難受得像是落進了煉獄裡。敢於這樣炮製他的人,必定是知道他的底細。否則想要殺人直接殺就是了,何必還要活活的把人悶死——思及至此,無心心中忽然一亮:也許是自己無意中惹了人間的仇家,對方真的只是想悶死了自己再棄屍呢!
但他隨即又暗暗的搖了頭。自己剛回人間不久,哪裡會有仇家?
知道他的秘密的人,再加上鬼,一個巴掌就能數清。白琉璃沒有嫌疑,貓頭鷹就算有嫌疑也沒本事。只有丁思漢最值得懷疑,可真正的丁思漢和自己並沒有深仇大恨,不至於要出手綁架自己,除非是……
無心不願再往深裡想了。
身下一陣一陣的有顛簸,除了顛簸之外,他再感覺不到其他。人被封在厚膠布裡,起初只是難受,後來竟是痛苦到了生不如死的程度。他是不怕黑暗的,即便是在地下深處也能生存,他怕的是束縛與憋悶。頭頂抵住箱子一側,他一動都不能動。想要大喊大叫,也是根本不可能。只有睡眠能讓他得到暫時的輕鬆,然而處在與世隔絕的黑暗中,他的睡眠很快變成了斷斷續續的片段。扭曲著的四肢不會麻木,只是恆久的痠痛疲憊。不知道多久沒有吃喝過了,他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減少。
身體受苦,心裡更苦。他想史高飛和史丹鳳一定為自己急死了。史丹鳳頭腦清醒,倒還好些,可史高飛在太平歲月裡還要瘋頭瘋腦,如今自己突然沒了,他會不會鬧到天翻地覆?他要是發起了瘋,可沒人能治得了他。
漸漸的,無心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凍得通體冰涼,緊貼箱壁的皮肉已經從外向內結了冰。顛簸時斷時續,停的時候越來越長。死心塌地的放鬆了身體,他此刻的感覺只有冷與痛。這一秒彷彿已經是難熬到了極點,哪知下一秒來勢洶洶,鋪天蓋地的讓他無處躲無處藏。在山裡也沒受過這樣的罪,偏偏在受罪之前,老天特地讓他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好日子,先把他養了個身嬌肉貴。
在一個寒冷的白晝——他感覺應該是白晝,因為冷歸冷,但是陽氣旺盛,源源不斷的從下向上升騰,骨神追上了他。
他的感官遲鈍了,依稀感覺到了身邊是有鬼魂縈繞,然而到底是誰,他分辨不出,只能依稀聽到對方的聲音:「無心,我是骨神,你還活著嗎?」
無心想動一下給他看,可是胳膊腿兒全被纏了綁了,動彈不得。奮力的向上一抬頭,他並沒能真把頭抬起來,但的確是微微的動了。
骨神看了他的反應,當即繼續說道:「你現在是在一輛大貨車上的集裝箱裡,你的周圍全都是……」他特地向上環顧了四周:「凍硬了的大鮭魚。」
然後他向下沉入了裝著無心的硬殼大皮箱:「我一直在追你,可惜方向感不大好,總是追丟。今天運氣好,高速公路堵了車,我一共找了十里地長的大貨車,終於找到了你。可惜我現在沒有力量救你了,不過你不要怕,我馬上就回去給你那個神頭神腦的爸爸報信。」
話音落下,他調頭便走。飄出老遠之後他停在半空,發現自己又把方向搞錯了,當即來了個向右轉。
與此同時,史高飛抱著他的粉紅小書包站在火車站售票大廳裡,正在很不耐煩的和史丹鳳通話:「姐,我昨天手機沒電忘記充了,妳找我又有什麼事?」
史丹鳳五天前得知弟弟離家出走,險些當場昏死,哆哆嗦嗦的撥通了弟弟的手機,然而話沒說了三兩句,電話便是自動斷了。再重新撥號,那邊已經自動關了機。如今她人在江口市郊的出租屋裡,感覺自己真有要瘋的可能性:「你跑到哪裡去了?」
史高飛答道:「我在山東呢!」
史丹鳳扯起了潑婦的調門:「山東哪裡?!」
史高飛直接答道:「不知道!」
史丹鳳在五天之內愁出了一嘴的火泡:「你趕緊給我回來!憑著你那個沒頭蒼蠅的找法,你能找到個屁!」
史高飛對於他姐的一切意見都是不屑一顧:「姐妳少管我!本來現在春運不好買票,我就夠鬧心了,妳還跟著添亂!好了,不說了,拜拜!」
史高飛在骨神的指引下,走了無數冤枉路,同時花了無數冤枉錢去黃牛黨手中買火車票。後來隨著春節的臨近,他實在是連黃牛黨都抓不到了,只好換了交通工具,有什麼車坐什麼車。抱著他的小書包蜷在一輛黑大巴的行李艙裡,他滿面塵灰煙火色,從髒兮兮的羽絨服的領口裡挑出細脖子,又瘦成了一隻大刀螂。
骨神也很著急,並且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個路盲。滿載鮭魚的集裝箱大卡車的確是往南走的,然而往南的道路太多了,道路上的大貨車也太多了。骨神終日飄來飄去,做鬼做了幾十年,第一次比活著的時候還要忙。後來他疲憊至極,簡直不想再管這檔子破事,但是無心從丁思漢手中救過他一次,骨神捫心自問,感覺自己還是不能半路開溜。
在除夕這一天的上午,無心身下時有時無的顛簸終於徹底停止了。
他還清醒著,感覺自己是平地懸了空,耳朵也依稀聽到了人的話語聲,口音濃重,依稀是在抱怨天冷路滑。聲音此起彼伏的,可見護送皮箱的人並非少數。
他還是冷,骨神很久沒有出現過了,讓他懷疑對方是跟丟了。跟丟了倒也罷了,橫豎他只是一隻無牽無掛的鬼,和無心沒有太深的關係。無心惦念的是史高飛,因為骨神幾次三番的告訴他史高飛到了這裡、史高飛到了那裡——史高飛越走越遠,距離江口市已經有了千里之遙。
憑著史高飛對他的種種好處,他現在寧願讓史高飛無情的待在家裡。
身體時而向上升,時而向下沉,可見外界不是個平坦的地勢。人聲漸漸的停止了,忽然聽到鏗鏗鏘鏘的幾聲響,緊接著他朦朦朧朧的感覺到了光明。上方有人含糊說道:「鎖眼裡面都結了霜。」
回應他的是個一團和氣的男子聲音:「今年凍雨下得太厲害了。」
無心的耳朵動不得了,甚至腦漿都已經結了冰。然而尚存的意識告訴他:回答的人是丁思漢!
丁思漢的小別墅,位於雲貴交界處的山林中。說是別墅,其實不甚恰當,因為周遭盡是窮山惡水,距離最近的村莊也有幾里地的路程。由於環境條件都不好,故而他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前來居住幾日,譬如此刻。
坐在空蕩蕩的小客廳裡,他把帶著毛線手套的雙手撂在了大腿上。南方的冬天越來越冷了,他此刻的衣著並不比在江口市時單薄。命令保鏢抬起了大皮箱,他抬手向下一翻,跟了他好幾年的保鏢們心領神會,當即將大皮箱也向下一翻。箱中的白色人形「咕咚」一聲砸在了地面瓷磚上,聲音很響,堪稱清越,因為人形是凍硬了的,重量與硬度都和一塊石頭差不多。
最外層的尼龍繩子是可以解開的,厚膠布層層的凍在一起,則是需要暖一陣子。丁思漢很有耐性的盯著地上人形,看他的表面漸漸凝出了一層薄霜。薄霜緩緩融化了,一名保鏢開始試著去揭厚膠布。膠布纏得很整齊,一圈一圈的由下往上揭。揭完一層還有一層。一層一層的揭到最後,裡面終於露出了皮膚顏色。
無心依然是一大塊從裡凍到外的冰砣,動是不能動了,感覺卻是依然敏銳。厚膠布和他的頭髮眉毛黏成了一體,隨著保鏢的撕扯,他的腦袋在劇痛中變成了光溜溜的模樣,甚至連睫毛都沒能倖免。他疼極了,凍硬了的眼皮似睜非睜,眼珠滯澀的轉來轉去。未等他熬過頭頂的疼,厚膠布揭到下身,他又狠狠的疼了一下。
最後,他終於徹底的見了天日,從頭到腳覆著一層黏黏的不乾膠。一隻眼睛的上下眼皮被黏住了,他睜大了另一隻眼睛向上看,正遇到了丁思漢居高臨下的俯視目光。
在雙方相視的同時,保鏢扯出了他口中鼻中的紗布。紗布凍在了咽喉鼻腔裡面,保鏢沒輕沒重的用力一扯,扯出的紗布表面黏了絲絲縷縷的粉色黏膜。無心疼極了,眼珠隨著保鏢的拉扯向外一努,隨即「啊」的叫出了聲。
丁思漢沒言語,手扶著膝蓋對他微微一笑。
無心不叫了,張著嘴巴直著眼睛往前看。看著看著,他慢慢的閉了嘴。喉結艱難的上下滑動了幾下,他又張開嘴,用舌頭推出了一塊粉紅色的血冰。
保鏢顯然是特別的尊敬丁思漢,不但恭恭敬敬的一口一個「先生」,而且言談舉止都是輕輕巧巧靜悄悄的,彷彿是怕嚇到先生。在丁思漢的命令下,他們用酒精擦淨了無心身上的不乾膠。天氣再冷,溫度也在零度之上。無心體內的冰一點一點融化了,而在他的身體徹底軟化之前,丁思漢起了身,命令保鏢把他拖進了地下室。
地下室像個水泥盒子,天花板吊著日光燈。進門之後迎面的牆壁前立了一根鋼筋焊成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面長長短短的纏了鐵鍊。無心被保鏢摁到十字架上綁好了,不但手腳被鎖了銬子,甚至連脖子都被鐵環箍在了十字架的上端。無心的另一隻眼睛也睜開了,定定的望著丁思漢。丁思漢一手環在胸前,一手托著下巴。花白頭髮梳得很整齊,眼鏡片後的眼睛也很亮。及至保鏢把無心五花大綁的固定在十字架上了,他先是向外一揮手,隨即對著無心一歪腦袋一揚眉毛,又笑了一下。
保鏢退出去了,房門也關上了。丁思漢微微一點頭,短短一嘆息:「時光荏苒,無心。」
蒼老的聲音迴盪在空空蕩蕩的地下室裡,帶著一點不懷好意的笑意。一切恐怖的預想都成了現實,無心垂死掙扎似的問他:「你是誰?」
丁思漢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然後他攤開了一隻手,垂下眼皮望著掌心,語氣幽幽的很溫柔:「他中有我,我中有他。我們都不是純粹的靈魂了,我不是我,他不是他。」
合攏五指抬眼向前,他清清楚楚的說道:「無心,你殺了真正的我。」
無心又疼又冷又渴又餓,各種痛苦一起發展到了極致。伸出舌頭舔了舔枯萎的嘴唇,他的舌頭剛剛脫了一層皮,一舔之下,給他的蒼白嘴唇染了一層粉紅顏色。
「我不是無緣無故的殺你。」他幾乎是癱在了鐵鍊的束縛之中,聲音也是有氣無力:「我從不濫殺無辜。」
丁思漢對著無心搖了頭:「不,我認為我很無辜。你當年竟然為了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女人殺我,你多麼荒謬,我多麼無辜。」
無心呼出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涼氣,靜靜的思索回憶了片刻。片刻之後他開了口:「不對,當初你殺了我愛的人。你看她平凡不過,我看她卻是天下第一。你殺了我的天下第一,我找你報仇,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