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姜憲在宜芸館餓得半死。
她自覺沒有東陽郡主和武陽郡主精神,藉口說身體不舒服,靠在茶房的太師椅上,捧著情客給她悄悄沖好的菊花糊,配著一小盅糖醋花生米小口小口地吃著。
情客羞赧地在一旁低聲著:「郡主,您將就著點。這裡只找到了這些,您墊墊,我等會再去給您弄點好吃的來。」
姜憲正要答話,門外傳來孫德功的聲音:「清儀縣主,晉安侯府大小姐,不是奴婢為難兩位,實在是兩位這行徑有些出格了──哪有太后娘娘還沒有來就亂走的道理!縣主和蔡大小姐還是忍著點罷。沒看見兩位郡主、幾位國公夫人、侯夫人都在偏殿裡等著嗎?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於縣主和蔡大小姐可沒有一點好處。兩位還是聽聽我的勸吧!」
「公公說得有理。」姜憲聽見韓同心甜甜地道,「我們是來尋嘉南郡主的──剛剛還看見她在這裡呢!」
姜憲聽著撇了撇嘴。這小丫頭,還就一心一意向自己看齊了。她要有這本事,便在孫德功眼皮子底下尋點東西吃好了。
可孫德功豈是好相與的?嘉南郡主他不敢管,一個小小縣主,輪也輪不到她做皇后管人,他還怕了不成!
姜憲就聽見孫德功一聲譏笑,尖銳地道:「哎呀我的縣主,嘉南郡主從小就身子骨不好,這是宮裡宮外都知道的。就是太后娘娘攝政那會,每年年三十的團年飯,別人都是要陪到底的,太后娘娘還特赦了嘉南郡主可以中途退席。如今太后娘娘雖然不垂簾聽政了,可那也是皇太后,她老人家都准了的事,奴婢還敢越過她老人家不成?嘉南郡主在哪裡奴婢怎麼知道?縣主要是執意要找,那就好好找找,免得沒找到,說是奴婢攔了您。」說完,高聲喊著一個小內侍名字,「去,跟東陽郡主和晉安侯夫人說一聲,就說縣主和蔡家大小姐去找嘉南郡主了,奴婢們攔不住,問問等會開席的時候,縣主和蔡大小姐這位子還留不留著?」
小內侍高聲應了。韓同心氣得直跺腳。
後窗有人「噗哧」一聲笑,道:「我發現你們宮裡的人說話都喜歡指桑罵槐地諷刺人。若是大太監,嘴越毒。」
那聲音,清朗歡快如飛奔而下的泉水。姜憲回頭,就看見李謙笑咪咪地站在窗櫺外,明亮的眼睛閃閃發亮。她不由嘴角微翹,上下地打量著他──衣飾整潔,臉上手上都沒有什麼傷痕,精神很好。
「什麼叫我們宮裡?」姜憲露出個淺淺的笑,道,「說得你好像不是這宮裡的人似的。看你這樣子,應該見到曹太后了,她肯定是要把你留在她身邊的。她沒有說讓你去哪裡當差嗎?這個時候你不跟在她身邊,她讓你去幹什麼?」
李謙嘻嘻笑,突然向前探身,答非所問地道:「妳今天就回去嗎?」
姜憲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朝後退了退,發現李謙不過是想和她說說私話才探過身來的,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燒,色厲內荏地道:「你問這幹什麼?」
李謙笑道:「我要去給曹太后辦事,現在沒空和妳細說。等我回來,妳恐怕已經回宮了。德輝殿的事,我以後有空的時候再和妳細說。我來就是來告訴妳一聲,事情到目前為止都進展得很順利,妳不用擔心。皇上答應曹太后留在萬壽山頤養天年,以後宮裡就是太皇太后最尊貴,妳也不必避諱曹太后了。」
姜憲心中一驚,道:「皇上答應曹太后留在萬壽山?」
李謙點頭,正色地道:「皇上還答應曹太后萬壽山的護衛與禁衛軍不相干,由曹太后指定的衛所負責萬壽山的護衛。我已經派人去見鎮國公了,請他對曹太后所請之事網開一面。」
真沒有想到!曹太后比自己想像得更厲害!不知道以後趙翌是否能壓制得住曹太后。也不知道她留下曹太后的這個計畫,會不會因為趙翌的無能而變得無法掌控。
姜憲的情緒有些低落。
敏感的李謙立刻察覺到了她的情緒,情不自禁地安慰她:「什麼事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事在人為,我們兩家都會沒事的。」
不僅會沒事,而且會在夾縫中掙扎著求生,變得更加強大。姜憲不想和李謙談這些,談起這些就讓她想起前世的那些事來。她索性問起曹太后的差事來:「……讓你去做什麼?」
李謙笑道:「不過是些小事!」
姜憲很不高興。從前李謙就是這樣,不願意讓她知道的事就敷衍著說是些小事。她冷聲道:「你覺得這樣糊弄我有意思嗎?」
李謙沒想到姜憲說翻臉就翻臉,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不告訴姜憲。
「真沒什麼大事。」他堅決不承認地道,「曹太后讓我趁著皇上正高興的時候出去悄悄給她辦件事……」
姜憲看著李謙的樣子,莫名心中一動,脫口打斷了他的話:「曹太后是不是讓你悄悄地把方氏弄到萬壽山她身邊去?」
李謙訝然。
姜憲氣得不得了,道:「你又不是沒有見過方氏,不知道當時是怎樣一番情景,瞞著我幹什麼?」
李謙遲疑道:「皇上還不知道曹太后要動方氏,我知道妳很煩方氏,到時候我自有辦法讓方氏死得無聲無息,不管是皇上還是曹太后都查不出來……」
姜憲恨不得一口吃了李謙,他怎麼總是壞她的事啊?!她策劃了那麼久,好不容易等到曹太后上鉤,李謙居然自以為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方氏……她到底造了什麼孽啊!姜憲忍不住就衝著李謙發起火來:「我讓你殺方氏了嗎?你幹嘛總是什麼事也不和我商量一聲就自己一個人蠻幹?你知道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才把方氏送到曹太后身邊,你把她殺了,我拿什麼噁心趙翌?」
李謙多聰明的一個人,聽了姜憲的話,腦子飛快地轉了又轉,立刻就明白了姜憲的意思,可他還是禁不住為姜憲的大膽膽顫心驚,驚呼道:「妳、妳這是……」隨後想到自己還站在宜芸館茶房後面的窗櫺旁,再次壓低了聲音,道:「妳這是想送個把柄給曹太后,讓曹太后以後好拿捏皇上?可皇上不會這麼傻吧?逼急了,他只要矢口否認,曹太后也沒有辦法啊?說不定因為這件事,皇上和曹太后關係更加緊張,讓皇上生出誅殺曹太后之心來……」
所以這個孩子必須上玉牒,她得想辦法把宋嫻儀送到曹太后身邊去。可這些,都不必告訴李謙──他是天生的將帥,就算是用計也是堂堂的陽謀,她這些,都是深宮內院女人們的計量。「這就是曹太后要操心的事了。」姜憲見李謙立刻明白過來,氣也就消了一大半,雖然口吻依舊有些僵硬,好歹不像剛才眼睛裡要噴火似的,「你只管照著曹太后的吩咐行事就行。」想到他的破壞力,又不由反覆地叮囑他,「你以後能不能少給我惹些事。想想今天的事,要不是我們偶然遇到,你不聲不響地把方氏給弄沒了,我豈不是白忙活?你這不是幫我,這是在給我捅婁子,拖我的後腿!」
根本不是偶然相逢好不好?李謙的思維詭異地關注著姜憲的這句話,反駁道:「我是特意過來的……」
不管是特意還是偶然,這件事差一點就向著相反的方向發展,脫離了她的掌控。這讓姜憲很不高興,並有一種不安全的感覺。她有些嫌棄地朝著李謙揮了揮手,道:「你什麼也別說了,你只要告訴我,以後再有涉及到我的事,能不能告訴我一聲再行事就行了!」
「那是自然。」李謙滿口答應,心裡卻不以為然。她一個小姑娘家,再有謀略,沒有人幫襯也是白搭,有些事他該告訴她的自然要告訴她,不該告訴她的自然會瞞著,不過是要他多動些腦筋,別壞了她的事就成了,「我以後有什麼事都會跟妳知會一聲的。」
什麼叫「以後有什麼事」,她只想他在涉及她的事上告訴她一聲……可要是繼續和李謙在這裡咬文嚼字,他能說出一堆氣死人不償命的話來,最後她被繞來繞去,還在原地打轉。她已經有了教訓,想想就覺得累,雖然覺得他這話不中聽,可也懶得和他多計較了,胡亂著點了點頭。
李謙也就有些八卦地湊了過來,悄聲問她:「妳是不是……不準備嫁給皇上了?」
她什麼時候說自己要嫁給趙翌了?姜憲瞪大了眼睛。
李謙忙解釋道:「我就是這樣感覺。不然妳不會這樣整方氏。畢竟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生下來都讓妳挺丟臉的,特別是皇上還表現出一副和妳青梅竹馬的樣子……」說到這裡,他看姜憲的目光就變得有些奇怪起來。
姜憲頂討厭這樣,目露不悅。
「我就是在想,鎮國公之所以願意支持皇上,不會是因為皇上對鎮國公承諾了事成之後會娶妳吧?」李謙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覺得自己還是把話問清楚得好,至於為什麼要問清楚,他覺得自己不過是順應了姜憲的要求,免得再次會錯意。
姜憲斜睇了李謙一眼,冷冷地道:「你想多了!」
李謙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適可而止了,可他還是抑制不住心底的渴望,打破砂鍋問到底:「我不會猜對了吧?那姜家豈不是很虧?鎮國公再封下去就只能是三公三孤了,我覺得以鎮國公的為人,應該不想這麼高調吧?」他說著,喃喃自語道,「我就說,當初曹太后舌戰群臣的時候鎮國公怎麼避而不談,他肯定是怕自己太出風頭,論功行賞的時候不好辦。真想目睹一下鎮國公真正風采啊!他肯定能和曹太后戰個平手……說不定比曹太后還厲害……」
姜憲氣結。
李謙可算是戳到了她的痛處。前世趙翌就是這樣玩曖昧,她伯父又因為男女有別、輩分之差不好跟她說什麼,讓趙翌鑽了空子的。而她也是莫名其妙,和李謙說著說著,又離題千萬里了!她沉默了一會,詰問李謙:「你到底來幹什麼的?」
「沒幹什麼,沒幹什麼!」李謙下意識地道,有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虛,「就是來看看妳,怕妳什麼也不知道會擔心……」
姜憲神色大霽,這句話說到她心裡去了。自從前世知道了趙翌和方氏的事之後,她就一直很焦慮,覺得這並不是趙翌和方氏單方面的錯,她連自己的命運都護不住,也是個沒用的,她就養成了什麼事都要掌握在手心裡的習慣,不然就不踏實。以她伯父和姜律的習慣,都不太可能詳細地跟她講述德輝殿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決定找個時間再會會李謙:「我這邊沒事,你有事你先去忙去。等你閒下來了,我們再見個面,你把德輝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給我講講。」
李謙應允,看著時間的確不早了,怕趙翌反應過來,提早派人把方氏接走,他沒辦法給姜憲一個交代,那可就讓人瞧笑話了,雖然想繼續和姜憲說說話,還是很果斷地向姜憲告辭,「最近肯定很忙,而且曹太后這段時間恐怕也會草木皆兵,我有機會就來找妳。」算是委婉地告訴姜憲,讓姜憲別派人找他。
「我明白。」姜憲和他告辭。
李謙注視了姜憲片刻,轉身就往旁邊的樹林去。
姜憲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想到一件事,又叫住了他,小聲道:「你縱然是跟著曹太后辦事,也要小心別把皇上得罪狠了,他這個人很小心眼。方氏的事,最好像你說的無聲無息,別讓皇上發現是你出的手。」
皇上再怎麼不好,也是姜憲的表兄,是血親,是一家人,可她卻只替他擔心……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撞進了李謙的胸口,讓他悶悶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又覺得酸酸甜甜從心底冒出來。
方氏的事交給李謙,姜憲很放心。
現在曹太后很好,趙翌很好,李謙很好,她伯父也很好,她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義。吃飽了的姜憲沒有回到偏殿,而是跟孫德功說一聲,讓他想辦法給姜鎮元帶了個信去,說自己要趕回京城。
姜鎮元此時反而覺得危機解除了,姜憲就算是待在萬壽山也沒有什麼關係,特意和姜律一起過來,問她要不看了雜耍再走。
她來萬壽山的時候,可是打著看雜耍的名義跑來的。
姜憲對這些都不太有興趣,委婉拒絕姜鎮元的提議,道:「曹太后突然還政給皇上,這是大事,萬壽山又沒有特意地瞞著,京城雖不至於傳得沸沸揚揚,應該也有不少官宦人家知道。太皇太后這個時候在宮裡肯定也很擔心,我早些回,也能安撫她老人家。」
姜鎮元覺得姜憲的話有理,思忖了一會,道:「那也行!等我忙過這陣子,再進宮去看妳,給太皇太后請安。還有妳伯母那裡、親恩伯那裡,妳也派個人去報個平安。」之前怕有人私下給曹太后的人通風報信,大家都不允許出萬壽山,如今曹太后的心腹、五城兵馬司的都指揮使被下了大獄,曹太后手中再也沒有其他忠貞不渝的衛所,姜鎮元等人這才鬆了口氣,想起應該給家裡的人報個信。他正準備派姜律去,正巧姜憲過來說要回宮,姜鎮元就把這件事交給了姜憲,姜律正好騰出手來幫自己和汪幾道等人爭取家族利益。
他去跟趙翌說了一聲。
趙翌正忙著自己的鴻圖偉業,哪裡還有心思管姜憲的事,敷衍地問了幾句以示關心,就扭過頭和汪幾道說起重選內閣輔臣的事去了。
姜鎮元不由暗暗慶幸姜憲發現了趙翌和方氏的事,不然他們稀里糊塗地把姜憲嫁給趙翌,豈不是害了姜憲一輩子。
為了顧及宜芸館那些命婦們的情緒,姜鎮元讓姜律給姜憲找了條不十分顯眼的官船,親自送她上了船。
來萬壽山的時候姜憲情緒低落,帶著對不明未來的恐懼,回去的時候卻心情愉快,覺得前世陰沉的未來被刀劃破了一個口子,躲進來一大片陽光。
也許,很快她的日子就能陽光明媚了。
姜憲欣賞沿途的風景,覺得兩岸遍植的垂柳那細長的垂枝彷彿千萬條綠絲,漂亮極了,她對給她沖杏仁露的情客笑道:「以後我住的地方也種上垂柳。」
情客笑道:「妳到時候想種什麼就可以種什麼。」嘉南郡主以後就算是不嫁給伯卿之家,也能自己開府,當然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姜憲對自己以後的生活也充滿期待。
她突然想到有一年冬天簡王告病,她原想去探個病的,簡王世子卻告訴她簡王去了小湯山溫泉養病,一直到次年的三月才回來,她就把這件事給擱下了。不過,大冬天的,想到簡王在小湯山泡溫泉,她卻在慈寧宮為了不上火抱著菊花茶喝,心裡就很是鬱悶……就叫了劉小滿進來,道:「小滿公公,你把劉冬月借我用用吧!我有事要他幫我辦!」
她還是七、八歲的時候喊過劉小滿「小滿公公」,後來長大,威嚴日隆,就再也沒有這樣喊過劉小滿了。姜憲語氣裡透露出來的歡喜雀躍感染著他,他笑咪咪地忙不迭地應下,高興道:「郡主這是要做什麼?要不要我幫著打個下手啊?」嘉南郡主臉上有了笑,太皇太后就歡喜了,太皇太后歡喜,整個慈寧宮都輕快起來,特別是曹太后突然還政給了皇上,慈寧宮的日子會更好過。
「現在還不用。」姜憲知道他們這些在宮裡能做到大太監的各有各的手腕,並不和劉小滿客氣,笑道,「劉冬月要是幹不下去了,你這個做師父的還能眼睜睜地看著不成!」
「那是,那是!」劉小滿躬著腰,眼睛笑成了一道縫。
船艙裡服侍姜憲的宮女、內侍都笑了起來。
劉冬月趁機上前逗姜憲開心,殷勤地笑道:「郡主,您有什麼吩咐?您放心好了,打小師父就誇我會辦事,您吩咐我的事,一準沒問題。」
誰不喜歡歡快的氣氛呢?姜憲的眼睛也彎了起來,道:「你這兩天抽個空去趟鎮國公府,讓他們府上管著田產的管事給我在小湯山物色一個宅子,得有溫泉,還要屋裡屋外都有能泡的溫泉。要是找不著現成的,就去找管這事的衙門給我圈塊地,我自己修造。」她不是皇后了,就可以和白愫冬天的時候去那邊過冬。想到這兒,她開始思念才兩天沒見的白愫。
劉冬月連忙應了。
大家就紛紛說起是自己建個宅子好,還是直接買個舊宅子好。眾人說說笑笑,總算趕在宵禁之前趕回了京城。
進了神武門,得了信的白愫和孟芳苓早已在門口等著。
萬壽山之變已經傳到慈寧宮,太皇太后等人聽了一陣後怕,生怕姜憲遇到什麼危險之事,可不管怎樣,總算是塵埃落定,趙翌親了政,姜憲再怎樣落魄,也有皇上挺著。只是可憐了白愫,既要擔心姜憲還要擔心曹宣,特別是曹宣,此時已是敗軍之將,如果還依著他往常的性子不知悔改,只怕是要吃苦頭的。
白愫拉了姜憲的手就是一陣打量。
孟芳苓見姜憲氣色紅潤,目光有神,知道她在萬壽山很好,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催著姜憲快點回慈寧宮:「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昨天一宿都沒有睡。」
姜憲很是愧疚,忙上了肩輿跟著她們去了慈寧宮。
太皇太后等得焦急,正皺著眉頭和太皇太妃說著「怎麼還沒有回來」,就有宮女撩開簾子,姜憲邁過門檻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