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趙翌的干涉之下,李謙的任命被簡單、粗暴地確定下來。
為了安撫各自的人馬,汪幾道和熊正佩都忙得不可開交。在文書發出去之前,趙翌緊急召見了陝西巡撫夏哲。
「嘉南郡主的儀賓,朕都沒給他封號。」趙翌斟酌著自己要說的話,怕自己說得太明白,又怕對方不懂,「不是因為朕不敬重嘉南郡主,恰恰相反,嘉南郡主是朕唯一的表妹,我們一同在宮裡長大,比誰都親近。可嘉南郡主的儀賓這個人呢,怎麼說呢,是朕的母后親自給嘉南郡主挑的,如今嘉南郡主隨著他去了山西定居,朕這個做哥哥的總不能讓嘉南一輩子待在山西吧?所以朕準備讓嘉南的儀賓去陝西,任陝西行都司的都指揮使。這次叫你來,就是把人託付給你。你呢,要把他當成自己的子姪似的。他還沒到弱冠的年紀,行事不免會有不周到的地方,你要多包涵,多給些機會讓他歷練,讓他能快點獨當一面才是。有什麼戰事的時候,多派他上去督導,免得別人說他是靠著朕才能做這個都指揮使的。」
夏哲聽了,立刻就跪了下來,恭聲地應道:「皇上聖明,臣一定照顧好嘉南郡主的儀賓。」
他的心裡卻在咆哮。
既然要提拔自己的妹夫,那就把他放到山西大營裡去啊!山西大營的首領也是都指揮使,還是從一品呢!還不用打仗!您把您的妹夫調到陝西去算是怎麼一回事?陝西都司的都指揮使王成已經是個蠢貨了,現在又弄一個人去,您還讓不讓他們這些陝西的官員活命了?您還讓不讓陝西的官場正常運轉了?
如今還讓自己想辦法把嘉南郡主的儀賓弄到軍隊裡,難道讓他把那些將士的性命不當一回事,給您的妹夫墊腳嗎?這是人做的事嗎?
可他不做,總有人會做吧?而且是上趕著的了了之了。
釜底抽薪,現在汪幾道和熊正佩都是玩軟刀子殺人。世道不同了!
他只盼著自己能平平安安地在陝西巡撫的位置幹滿三年,想辦法調到京城裡任個侍郎什麼的,安安穩穩地直到致仕,也就心滿意足了。
夏哲從御書房裡出來,抬頭卻看見立在一旁的孫德功。這可是個不能得罪的人。
他笑著上前,和孫德功低聲地寒暄了兩句,塞了個大大的紅封給孫德功。
孫德功這個人在士林的名聲還不錯。主要是他這個人收多少錢,就辦多少事。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大家找他辦事,痛快!
夏哲沒什麼事找他,給他紅封,不過是抱著「寧可吃虧,不可得罪」的心理。
孫德功卻誤會了。他想了想,道:「皇上喊你去,是跟你說嘉南郡主家李謙的事嗎?」
並不是你娶了公主、郡主就是儀賓。
這是個封號,是要在禮部備案的。李謙雖然娶了嘉南,卻沒有得到這個封號。好在是李謙沒有在意,姜憲更沒有把這個封號放在眼裡,也就這樣頗為詭異地沒有人提起了。
夏哲忙應了一聲「是」。
孫德功摸了摸衣袖裡厚厚的紅封,沉吟道:「夏大人,皇上是想要嘉南郡主回京。」
至於其他的,就看夏哲有沒有這個本事領悟了。他總不能什麼話都說得一清二楚。到時候兩人翻臉的時候,被人當成是把柄給晾出來吧?
什麼意思?夏哲還真就沒有明白。可此時此地又不是說話的地方和時機,他只好揣著這句話出了宮。
在城西一個有些複雜的旮旯胡同裡,康祥雲正在和他的好朋友鄭緘喝酒。這已經是他們這幾日第三次聚在一起喝酒了。
桌上只擺了一小碟花生米,幾塊老豆腐,酒卻是上好的汾酒。兩個人小口小口地呷著,好像在喝瓊漿玉液似的,非常地享受。
康祥雲道:「我們真的就這樣跟著嘉南郡主去做個西席?」
鄭緘小心地呷了一口酒,這才道:「我覺得能行。」
鄭緘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五短的身材,皮膚微黑,偏生胖墩墩的,看上去像個鄉紳而不是個讀書人。可他說起話來卻條理清晰,一聽就知道不同尋常。
「你想想,嘉南郡主為什麼突然到京城來?而且還隱瞞了消息,悄悄住在了城外。又有什麼事需要一位剛剛出閣的郡主到京城裡來呢?」他說著,又呷了口酒,「我猜著,嘉南郡主十之八九是來給李家辦事的。李家如今剛剛做了山西總兵,又能有什麼事讓嘉南郡主親自上京呢?不是為了給李謙跑官,就是來京城打點那些能給李家幫得上忙的人。」
可惜姜憲不在這裡。如果姜憲在這裡,她肯定會更看重鄭緘一些。
康祥雲素來十分信服鄭緘,自然不會對他大膽的猜測表示懷疑,而是道:「李家會不會太急了一些?」
「不急!」鄭緘胸有成竹地道,「我曾經仔細研究過李家的擢升之道。前幾年都很正常,可這兩年,李家靠上了曹太后,竄得不是一般的快。萬壽山當時是什麼情景,一邊是勢單力薄的曹太后,一邊是兵強馬壯的鎮國公府和皇上,可李家卻硬生生地選擇了曹太后。之後李家又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娶了嘉南郡主為妻。你以為這些都是巧合不成?」
康祥雲眉眼一動,道:「你是說,這是李家有意為之?」
「是否有意不知道。」鄭緘淡淡地道,「謀事在人,成事還在天。可至少能看出來,李家野心勃勃,想做那稱霸一方的臣子。」
康祥雲臉色微變。
「但危險也意味著機會。」鄭緘繼續道,「南方我們是去不成了,與其繼續留在京城混日子,去山西倒是個很好的選擇——李家有志向,我們才能有立足之地啊!」
他們擁有的是治國之術,只有割據一方的梟雄,才用得上他們的才能。
但康祥雲還是有些擔心,道:「不去南邊我能理解,可跟著去山西,我心裡沒底啊!李家太單薄了!」
鄭緘目光閃了閃,笑道:「你別忘了,還有姜家!」
康祥雲一愣道:「你是說,如果李家成不了事,還有姜家?」
「不錯。」鄭緘道,「去福建,除了福建能讓我們一展長才之外,主要還是想避禍。可嘉南郡主說得卻很有道理。如果趙家只是想割據一方,等到天下大變,他們只有兩條路走。要不逐鹿天下,要不臣服新朝。逐鹿天下,以南制北,縱觀古今,只有太祖皇帝做到了。可太祖皇帝那會兒,外族侵略,天下豪傑盡居於南,有民族大義、民族氣節,太祖皇帝才能一統天下。除此之外,哪朝哪代的南方不是遇到戰事就望風而降?你覺得靖海侯有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嗎?」
康祥雲搖頭,道:「如今南有靖海侯府,北有遼王,我倒覺得,遼王比靖海侯府的可能更大一些。」
「從血緣近支看來,遼王的確比靖海侯更名正言順。」鄭緘不以為然地道,「可若遼王是那塊材料,曹太后攝政的時候他就能得手了,還能等到今天?可見那遼王也是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
「至於皇上,那就更不要說了。雖然親政不到一年,可你看他幹的那些事,連曹太后都不如。曹太后雖然被困萬壽山,卻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僅抬了李家出來,而且還逼得皇上不得不選了簡王的外孫女為后,蟄伏於野,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動。」
「你現在看四川巡撫郭永固、浙江總督李道這些名臣,都在轄地不願意進京,不是他們不想再進一步,而是京城現在形勢複雜,一不小心就會捲到朋黨之爭中,偏偏皇上無能,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與其這個時候入局,不如遠遠觀望,等形勢明朗了,再做打算也不遲。」
「我們跟著嘉南郡主去山西也是同樣的道理。」
「靖海侯府的事我們別摻和了,去山西給李家做西席,冷眼旁觀,等到局勢清楚了,再決定去哪裡好了。反正我們會的這些東西,別的士子不屑學之,但就算身處亂世,也給了我們立足之本,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康祥雲連連點頭,敬了鄭緘一杯,道:「鄭兄,如果沒有你,我恐怕連辭官的勇氣都沒有。」
「康兄也不必說這些客氣話。」鄭緘笑道,「你我氣味相投,我引你為知己,你這樣客氣,就和我見外了。」
康祥雲果然就不再說什麼,兩人繼續說起以後的事來。
「不知道嘉南郡主那番話是她自己想到的,還是有人教給她的。」鄭緘感慨道,「若是前者,我覺得她能選了李謙做夫婿,恐怕這其中還有什麼文章,我們跟著她,我反而覺得踏實。至少全家的性命是保得住的。若是有人教她的,這必定是國士,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結交一番。倒不是得他什麼指點,我們可以跟著他同進退。也免得平生所學未展,卻先丟了性命。」
康祥雲笑道:「我探過李家二公子的底了,他說他們這次來,是李長青和嘉南郡主商量之後的主意,到底來京城做什麼,他不知道。隨行的只有他和一個護衛、一個小廝、一個媳婦子、一個丫鬟。看似什麼都告訴我了,實則該說的話卻一句都沒有說,喝多了也沒有說。」說到這裡,他眉宇間流露出幾分欽佩來,「畢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還是庶子,不管那李長青是什麼樣的出身,他的孩子確實教得好,是個幹大事的人。就算我們在李家待不長,能認識李長青也是不錯的。」
鄭緘呵呵笑,道:「英雄豪傑,始於微末。所以我們得出去多走走看看,才知道能人奇士,藏龍臥虎,才知道這天下有多大,趣事有多少。」
康祥雲不住稱「是」。
鄭緘就把話拉了回來,道:「那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你再拜訪一下郡主,看他們什麼時候啟程,我們這邊也好打算。」
康祥雲聽了,說了句「你等等」,然後出門去,過了約半盞茶的工夫,重新折了回來,遞給了鄭緘一個荷包,道:「那天李家二公子拿了一百兩銀子過來,這裡有五十兩,你先拿去用,若是不夠,我這裡還有幅吳三道的真跡,怎麼也能當個兩、三百兩銀子。」
兩、三百兩銀子,就足夠他們兩家支持個三、四年了。
鄭緘和康祥雲不同。康家是當地有名的地主,鄭緘卻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靠著啟蒙恩師的資助才考中的舉人,最後還給啟蒙恩師做了女婿。
鄭緘沒有客氣,接過荷包就揣在了懷裡,和康祥雲說了會家常,喝完了酒,吃了半碗麵條壓了壓腸胃,就起身告辭,去收拾東西了。
康祥雲去了小湯山,這個時候姜憲還在萬壽山,他當然沒有遇到。李驥想到自己居然在康祥雲那裡被灌醉了,便非常不好意思地接待了康祥雲。康祥雲當然不會和他這樣一個毛頭小夥子說明自己的來意,只問他們什麼時候啟程回山西。
姜憲根本就沒有定下歸期。李驥只好道:「若是嫂嫂定下了時間,我一定提早告訴先生。」
康祥雲想到鄭緘說過,姜憲不是來給李謙跑官的就是來給李家疏通關係的,他不由道:「你不知道郡主去了哪裡嗎?」
「不知道!」李驥想也沒想地道,「我大嫂在京城有很多的親戚,她出去串門,幾家只怕都要走一走。今天在哪家,我的確不知道。」
康祥雲知道李驥嘴緊,也就不再繼續追問,反覆叮囑他,姜憲回來了,一定要告訴姜憲他來過了。
李驥肅然應諾。
康祥雲起身告辭,迎面卻碰到個身材中等、相貌清秀的男子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那人看見李驥眼睛一亮,忙道:「二爺,您來得正好。大爺派了人給郡主送東西來,說是慶祝郡主生辰,可郡主……」說到這裡,他突然發現還有旁人,立刻打住了話題,笑著站到了一旁,把通道讓給李驥和康祥雲。
李驥笑著做了個送客的手勢,對康祥雲說了聲「請」,沒有介紹那男子。
康祥雲也不好盯著問,笑著和李驥說了幾句話,就上了馬車,回了城。
李驥這邊快步轉過身去,問雲林:「大哥知道大嫂不在太原了?」
雲林擺了擺手,神色間少有的浮現出焦慮之色:「還不知道。但東西算好了,在郡主生辰當日送到的。以郡主的心性,肯定會當場就拆了,給大爺回封信去的。可如今郡主不在,誰也不敢拆那壽禮,大爺向來心細,這幾天耽擱下來,我怕會被他看出端倪來。」
李驥遲疑道:「應該不會吧!大哥應該還在進蜀的路上,就算是我們送信過去,也不可能把時間掐得那麼緊,早幾天、遲幾天怎麼看得出來?」
雲林聽著一愣,想了想,道:「但願如此。」
李驥大笑,道:「我看你是關心則亂。」
雲林也笑了起來,可笑容有些勉強,道:「反正我總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太妥當,若是大爺知道了,只怕不會輕饒。」
「我大哥應該沒有這麼小氣吧?」李驥不以為意,笑道,「我大哥不是那種人!」
有些事李驥不知道。比如說當初姜憲是怎麼跟李謙走的,那個所謂的賜婚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李驥知道,就能明白李謙為什麼擔心了!
李謙不過是怕姜憲後悔嫁給了他而已。
想到這裡,雲林心頭一陣煩躁。
早知道這樣,他就應該跟著姜憲去的,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提心吊膽的。然後他又想到了李謙專程給姜憲送的壽禮。但願不是什麼出格的東西。
山西那邊八百里加急傳書過來,說如果郡主答應,就先拆了,等郡主的信到了,再佯裝從太原發出去的就行了。
這東西一拆,只怕是李府上下都知道大爺送了什麼東西給郡主。
他只盼著李長青在這件事上長點心眼,要拆,也找個僻靜的角落由他自己悄悄拆了……雲林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得到消息的鄭緘則面露古怪之色,問康祥雲:「從小湯山出來之後,你可曾打聽郡主的行蹤?」
「打聽了!」康祥雲道著,喝了口茶。
這次他們在鄭家租的一個小小的、三間宅院窄仄的院子裡面,就坐在鄭家那株比屋簷還要高的刺槐樹下。
康祥雲繼續道:「但我沒敢打聽郡主的行蹤,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反而暴露了郡主來京之事,給她惹了麻煩。我問了問鎮國公的行蹤和宮裡的動靜。鎮國公倒是每天按時上衙下衙,可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妃卻突然出京,去了萬壽山。說是修繕坤寧宮,吵得她老人家不安神,決定去萬壽山住幾日,等坤寧宮修繕得差不多了再回來。」
鄭緘一聽來了精神,道:「曹太后和太皇太后不和已經多年,太皇太后若是真的覺得宮裡太吵,大可去瓊華島,何必捨近求遠去了萬壽山。」
康祥雲道:「鄭兄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覺得那嘉南郡主十之八九和太皇太后在萬壽山。」
兩人相視一笑。
鄭緘道:「如果嘉南郡主是來為李家疏通關係的,應該住進鎮國公府才是。可她卻悄悄地去見了太皇太后,而且還以太皇太后的名義去了萬壽山。萬壽山住著誰?那可是以女子之身攝政十年的曹太后,嘉南郡主此次前來,肯定是為李謙求官的!」
他說得十分肯定,康祥雲不由微微地笑,然後又皺了皺眉,道:「那姜家……」
他們之前還想,如果李家不能成氣候,那就投靠姜家。姜憲比靖海侯還要強上幾分。只是這樣一來,他們所學就無一展之處,但性命卻可無憂。可如果姜憲和姜家的關係不太好,這件事就不好說了。
鄭緘卻無所謂地搖了搖頭,道:「那是無奈之舉。只要李家有割據一方,甚至是問鼎天下的意圖,那二十年之內、至少二十年之內我們都沒有事。」說著,他有些激動起來地道,「現在就看郡主為李謙求的是什麼差事了。如果能去陝西就好了。自古得洛陽者得天下,可如今,兩湖才是產糧之地,若是想逐鹿中原肯定是不行的,可若是割據一方,以陝西為糧倉,卻是再好不過的地方了。我們也不要亂想了,就跟著郡主去山西。」他激動地在院子裡打轉。
康祥雲看著很是感慨。
老鄭,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地高興過了。
他又何嘗不是?人生在世,總要雁過留聲。他也希望自己所學能有一展之時。
那就去山西吧?
反正靖海侯世子也不過是無意間遇上,無意間說起,並不是覺得非他們不可。而且他早就給靖海侯府寫了封信過去,如果他們真的很重視他和鄭緘,就應該派靖海侯府在京城的人親自登門,給他們送來盤纏,安排他們南下的行程才是。
靖海侯府到今天都沒有動靜,說不定還覺得他和鄭緘是騙子,臨到要南下了,卻說家中發生了變故,以為他們騙錢呢!
如果不是發生了昌平那件事,他們早就離開京城了。有些事,是緣分,也是天意。
那就去山西吧!
姜憲不知道她幾天不在,就發生了這麼多事。
過完生日,她就應該啟程回山西了,可她捨不得太皇太后和太皇太妃,在萬壽山又陪了她們幾日,眼看九月下旬了,再不回去,就趕不上十月初一的祭祖了,她這才依依不捨地向兩位老人家告辭,並對太皇太后道:「明年我早點來看您。您可要保重身體,別讓我撲了空。我自小就和那韓同心不對盤,我可不想跑去看她的臉色。」
言下之意,兩人依舊在萬壽山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