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山谷間萬物新綠、春意料峭。
這日一早,顏破月剛行到大廳,便見管家佝僂著腰,站在高梯上懸掛大紅燈籠。顏破月奇了:「老管,有何喜事?」
管家從不提及過去的事,也不說自己的名字。於是顏破月就叫他老管。又譬如服侍她的啞婆婆喜歡穿紫衣,顏破月就叫她阿紫。
老管生性沉默寡言,此時卻難得露出個拘謹的微笑:「小姐,大人不日便抵達別院。」
顏破月一愣:終於要見到傳說中的爹了?
她一直住在這別院。除了老管,只有幾名聾啞老僕陪伴。
據說她的父親——鎮國大將軍顏樸淙,忙著東征西戰、為國效勞。
至於為什麼要將獨生女兒丟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此乃顏破月心頭痛事——這具軀體得了怪病不易養活,所以每日需在冷若寒冰的潭水中浸泡四個時辰,又在萬年寒玉床上睡四個時辰。還不能吃葷腥,盡吃些獸血蟲草一類稀奇古怪的東西。
好在老管說過,等她滿了十六,就可以跟正常人一樣生活。
還有不到三個月,她就翻身解放了。
只是隨著年齡增長,她體內總有股忽寒忽熱的氣息,越來越強烈。有時夜半醒來,把五臟六腑攪得灼痛難當。老管也束手無策,她想大概自己先天體虛,只能乾忍著。
老管約莫是心情太好了,看著她補充道:「老爺喜歡桃花的氣味,小姐今日沐浴可多放些花瓣。」
顏破月沒太在意,心想自己爹哪用投其所好到這種程度?她擺擺手,轉身出屋。
後山,萬花齊放。
顏破月叼了根青草,躺在水潭邊的山坡上,對一旁恭敬肅立的中年婦人道:「阿紫,我爹要來了。」
婦人雖又聾又啞、相貌奇醜,人卻很和善,是顏破月在別院最親的人。
顏破月抬頭望著藍天:「不知他好不好相處。」
阿紫坐下來,愛憐的摸著她的長髮。
小寐片刻,阿紫卻沒了蹤影,大約是去水潭入口處守著了。顏破月正要寬衣解帶,忽見水中一尾七彩斑斕小魚,煞是可愛。
她想起老管喜歡養魚,便伸手去捉。未料那小魚極為靈活、滑不溜手,她竟屢屢不能得手。正惱怒間,眼見小魚又游向一側碎石灘,她猛地伸手一撈——得手了!
腳底卻一滑,她站立不穩瞬間傾倒!腳踝狠狠撞上水中一塊尖銳的石子,鮮血頃刻冒了出來。
她全身溼透,傷處疼得絲絲作痛,只得將那魚一丟,坐在巨石上。她正要撕下長袍包紮,猛地斜刺裡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她的腳踝。
錦衣狐裘、暗香浮動,那隻手修長如玉。
她一抬頭,撞上一雙噙著笑意的漂亮眼眸。
那是個男人,看起來約莫二十七八。生得體格高大,相貌俊秀,尤其飛揚的長眉下,一對鳳眸清亮若水。
此刻,他正蹲在她面前,修長的手輕捏她的腳踝。他指腹有繭,粗糙摩擦著她的皮膚,令她心頭生出一絲異樣的緊張。
「鬆開!」她低喝一聲。
男人抬眸看她一眼,眼中笑意盡散,似有探究。
顏破月努力掙脫,未料腳踝在他掌中紋絲不動。
「魯莽。」他從懷裡抽出條白色錦帕,替她繫在傷口上。
他的動作極為溫柔,令顏破月心頭對他惡感大減。心想莫非是誰家的貴公子,外出踏青偶然走入了深山?看似並無惡意?
正待她放緩語氣問兩句,忽聽腳下叮鈴作響,雙足竟沉甸甸的,似有異物。她定睛一看,大驚失色——
兩個金環,不知何時套在她腳踝上。那金環於日光下暗光幽沉,精緻而結實。
男人站起來,盯著她的雙足,目露笑意。
「見面禮。」他淡道。
顏破月沉默片刻,猛地一揮長袍,數道小箭朝男人直射過去——她沒有武藝傍身,老管專門為她做了這袖箭,只要扣動袖中機關,數箭齊發,一般人獸皆難抵擋。
未料男人身子動也未動,衣袖一揚,那些尖銳的小箭便盡數沒入草叢中,不見蹤跡。
顏破月目瞪口呆——就算是老管,這麼近的距離,也得花費些氣力躲閃。可這男人就這麼一揮袖子……
她知道遇到了傳說中的武學高手。「你是何人?鎖我做甚?」
男人深深望著她,片刻後忽地伸手,將她攔腰一抱。她濕漉漉的身子,就已在他懷裡動彈不得。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陌生男子的氣息,令顏破月雙頰暈紅。
他眸色一暗,一低頭,鋪天蓋地般吻了下來。
這一吻,只吻得顏破月魂飛魄散——這還是她的初吻,竟被一個陌生男人奪了去。她抬腳就往男人胯中踢!男人單手輕輕一擋,她卻似踢在鋼筋鐵骨上,痛得發麻!
他長相斯文,這個吻卻極為凶狠。火熱的舌頭重重舔舐著她嘴裡每一寸柔軟,逼得她無路可退,被迫與他糾纏。她的每一縷呼吸,都被他吞噬掉;每一絲甘甜,都被他掠奪。他的懷抱越收越緊,幾乎令她雙腿離地,只能掛在他懷裡,任他肆虐。
過了許久,他才鬆開她,將她放在岩石上。
顏破月怕他又施加新的侵犯,搶先道:「且慢!你是南征軍中的人吧?」
男子背著光,他的眼神明暗難辨:「妳如何得知?」
顏破月見他神色,知道自己猜中,便多了幾分底氣。她冷冷道:「你雖衣著華貴,腳上所穿,卻是我大胥朝軍中常見的鹿皮長靴。你腰佩長劍,指腹有繭,身手不錯……」
「不錯?」男子嗓中逸出低沉的笑意。
顏破月好不容易鼓足的氣勢為之一阻,愣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見你眼下泛黑,自是連夜兼程。你是鎮國大將軍顏樸淙軍中的軍官,對否?」
男子沉吟不語。
顏破月見狀厲聲道:「放肆!你既是軍士,豈有以下犯上的道理?你知我是何人?我是鎮國將軍的獨女顏破月。天下皆知,顏樸淙愛女如命,你既是我爹屬下,不可能不知。你若再犯我,我今日便撞死在這裡,他日爹爹自會追查出真相,誅你九族替我償命!」
她氣吞山河的一番話,卻只令男人置若罔聞的一笑。
他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唇,像一匹儒雅而狡猾的狼。「不准再讓別的男人,看到妳的足。」
在她全神戒備時,他卻丟下這句話,身影款款沒入樹林中。
顏破月站起來,腳下金環叮鈴作響。她鬱悶的撿起石塊砸了半天,那金環絲毫未損,她反而累得手痠。只好回別院再找人撬開了。
她走到林中,卻見阿紫雙目緊閉倒在地上,顯然遭了暗算——難怪那男子能抵達深潭。
她用水潑醒阿紫,兩人皆是神色緊張的回到別院。
一回房間,顏破月就讓阿紫拿了柄寶劍過來。無奈寶劍都砍缺了口,金環卻完好如初。
這裡武功最好的就是老管,顏破月無法,只得慢吞吞走到前廳尋老管。終於在花園裡撞見了他,顏破月連忙掀起裙子給他看:「老管,快替我取下來!」
老管猛然撞見那新雪般嬌嫩潔白的小腿,老臉一紅,別過頭去,甕聲甕氣:「小姐!快快放下裙子!」
顏破月默默將裙子放下,只露出腳踝,又將劍交給老管。
老管這才回頭,仔細端詳那金環,皺眉道:「發生了何事?」
顏破月想起那個吻,臉上如火燒一般,心跳如擂。她避而不答:「你先把它砍斷!」
老管點點頭,正要揮劍,忽聽身後一道低沉清潤的男聲道:「不必了,是我替她套上的。」
老管動作一滯,極快的回身,迎面便拜倒。
顏破月循聲望去,瞬時便如雷劈般僵硬,臉也「騰」的紅了。
站在兩人身後的,正是日間調戲她的男子。他已換了黑色錦袍,墨色長髮還微溼披散肩頭,偏生一張臉白若美玉,看起來慵懶而傲然。
顏破月疑惑而戒備的看向老管:「他是誰?你為何拜他!」
男人淡淡看一眼老管,老管向來沉穩,此時竟已滿頭大汗。
「小姐!妳怎麼連大人都不認得了!」他急道。
「什麼大人?」顏破月後背一陣冷汗。
「顏樸淙顏大人,小姐的父親!」
顏破月駭然大驚,只覺得心口那股忽冷忽熱的氣息又往上冒。她生生壓下去,只覺得心若刀懸——面前這個神色自若、眸色銳利的男子,竟然是她的爹?
她的鼻翼,彷彿還有他懷抱的味道;她的唇畔,彷彿還有他灼熱的氣息。
如果是父親,為什麼要像男人對女人那樣,狠狠的吻得她無力抗拒?
「老管,你可認清楚了!」顏破月後退一步,站到老管身後。
老管語氣堅決:「小姐,還不快快拜見大人!」
男人掃一眼神色各異的主僕二人,轉身逕自走入了正堂,在主位坐下。顏破月站在院子裡,遠遠看著他端起茶杯輕抿一口,似乎正在等待她的拜見。她又轉頭,這才看到院子側門外,幾匹黑色駿馬如雕塑般矗立,影影綽綽可見戎裝騎士,坐得筆直。
「小姐,快隨我來!」老管約莫是急了,也顧不得避嫌,抓起她的袖子往屋裡走。顏破月不情不願的跟進去,心上卻已壓了一塊無形的大石。
那顏樸淙卻似乎並不急著發落她,靜若深淵的長眸先看著老管:「我與月兒明日動身回京。」
老管忙道:「老奴明白,這就去準備。」
「且慢!」
「等等!」
另外兩人同時出聲。
顏破月她只是不想單獨跟這個「父親」待在一起。看他剛才的表現,今天下午在潭邊根本就認出了她,卻依然對她……那意味著,他根本沒把她當女兒看待。
顏樸淙盯著欲言又止的顏破月,話卻是對老管說的:「我有話問你。」
老管恭敬垂首:「大人請吩咐。」
「三年前我出征時,月兒還是好好的。今日相見,卻連父親都不認得了?且這性子……」他似在笑,聲音卻愈發的冷。
顏破月半點不慌,這個問題,她早讓老管相信了一個標準答案。
只聽老管極認真的答道:「兩年前大人派人送來毒蟾王的心頭血。小姐服後昏迷了多日才甦醒。老奴推測,是毒性太強,迷失了心智。」
顏樸淙不置可否,顏破月卻聽得又驚又疑:她來到這個世界時,這身體就是昏迷的,所以她矇混過關。但她當時以為是生病,今天聽老管說,才知道是中毒。
她幾年來日日都要生飲一碗血,難不成都是有毒的?
她只是體弱,為什麼要喝毒血?
不等她細想,顏樸淙似乎已打算放過這個話題,對老管道:「今日我與大家共宴。」
老管聞言渾身一震,一臉感激涕零的退了出去,全然不顧顏破月朝他打眼色。
屋內又只剩父女二人。
對視。
顏破月冷哼一聲,單刀直入:「親爹還是義父?」
顏樸淙看她一眼,語氣玩味:「親生又如何?養父又如何?」
顏破月沉默不語。她也期望過在這個時代,能夠遭遇一份美好的愛情。如果兩人只是一對陌生男女偶爾邂逅,她雖然不喜歡他強勢而自以為是的性格,但至少不會這麼討厭。
可他竟然頂著爹的名頭,一副對她可以肆意擺弄的姿態。她很不喜歡這樣被對待。
如果他養大她真的別有用心,那麼他們是否有血緣關係,對她的愛情和自由來說,就是死刑和死緩(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簡稱為死緩,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特有的刑罰,屬於死刑的一種)的區別。
這時,老管領著一眾聾啞老僕,端著飯菜魚貫而入。老管恭敬道:「大人,可以開席了。」
顏破月杵著不動,顏樸淙卻起身,眾目睽睽下走到她面前,精準的抓住她的手。他力氣大得驚人,顏破月覺得似乎只要一掙扎,手腕就會斷。敵我實力懸殊太大,顏破月才不會做無謂掙扎。跟著他到桌前坐下,忽地視線一偏,看到站在正對面的阿紫,居然露出幾分不忍的神色。顏破月拿起筷子,只覺得味如嚼蠟。心卻在微微顫抖。原來阿紫是知道的。老管也知道,否則早上不會叫她沐浴時多放顏樸淙喜歡的桃花瓣。他們都知道,並且熟視無睹。
飯快吃完的時候,有一名高大的年輕軍士求見。看到顏破月時,他神色一愣,這才將手中軍情呈給顏樸淙。
顏樸淙看完斟酌片刻,對那軍士道:「隨我去書房。」老管連忙站起來,帶兩人去了。
他們前腳剛走,顏破月把筷子一放,不發一言,靜靜看著眼前眾奴。冰冷的目光,只令他們紛紛低下頭去。可顏破月能怎麼辦呢?他們又聾又啞,識字的兩個甚至還眼盲。
顏破月醍醐灌頂般了悟——也許,這裡不是休養生息的別莊。而是一個精心策劃的牢籠。
這一夜顏破月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過逃走,但她一介女流,還長著一張蘿莉弱受的臉,在這個時代只怕寸步難行。而且顏樸淙也不會給她機會——兩名啞奴守在門口,別院外也有他的士兵們看守。正冥思苦想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身白袍的顏樸淙,面沉如水的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門。
顏破月不是沒想過他今晚會化身為狼,但當這一刻真的發生,她還是驚得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
他微微一笑,走向床。
顏破月立刻退到牆角。
「為我更衣。」大概是飲了酒,他白皙的臉頰薄紅,一雙眼眸卻是波光流轉,黑亮逼人。
「爹,虎毒不食子。」她抓起桌旁早已準備好的寶劍,翩然出鞘,遞到自己脖子上,「不要逼我血濺當場。」
約莫是她的反抗行為在他眼裡十分可笑,顏樸淙笑意更深:「那妳就當爹比老虎更毒。」
話音未落,他已抓起床頭一物,朝顏破月擲來。那是顏破月從山潭拾來的溫潤雪白的石子,正正打在顏破月左乳上方。顏破月只覺得整個胸口都是一片酥麻,然後……不能動了。
她被點了穴。
顏樸淙慢條斯理的站起來,一步步走近她,將她攔腰一抱,放在了榻上。然後他開始寬衣。外袍褪去,白色單衣下的身軀頎長結實。然後他微微一笑,開始一顆顆解她襦裙上的釦子。
「月兒忘掉的事,我一件件教妳記起來。」他脫掉她的外衫和長裙,長臂一揚,用薄被覆住她只著肚兜的身軀。
顏破月又羞又怒,眼淚掉了下來。
他看著那滴淚水。在它即將從她柔潤的面頰滑落時,用手指拭去,然後送進嘴裡,輕輕一舔。
「如果我是你親生的,這就是亂倫。倘若生下孩子,也是怪胎。」顏破月顫聲道,「爹,天下美女才女何其多,以您的地位長相,要什麼女人沒有?何苦對自己女兒下手?就算是養女,爹你是朝廷重臣,傳出去於您官名前途有損,何必如此?」她最後的赤誠相勸,卻令顏樸淙臉色越來越冷。
「看來月兒是真的忘了。」他的長指沿著她的唇線輕輕描繪,語氣親暱而冷酷,「我養大月兒,就是為了讓月兒一輩子做我的女人。」
顏破月心頭一片絕望,她不吭聲,身體卻繃得死緊。
顏樸淙當然也察覺到手下身體的僵硬,低笑:「月兒以為我要幹什麼?」
他的長腿忽然壓上來,與她足挨著足;再與她十指交握,掌心相扣。
然後他閉上眼,抱著她,呼吸平穩,一動不動。察覺到她呼吸短促,似乎極為焦躁不安,他悠悠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破月,來日方長。」
翌日一早,顏樸淙將顏破月抱到正廳。
當著所有僕人的面。他用身上雪白的狐裘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他看向等候多時的老管。「她還有多少日子滿十六?」
老管點頭:「小姐五月初九的生辰,還有兩個月單二十日。不過小姐的身體已調理得極好,已無須每日浸泡寒潭生飲獸血——滿十六生辰之日,便可以圓房了。」
感受到懷中少女身子一僵,顏樸淙看老管一眼,淡笑道:「你對她倒也忠心。」
老管再次拜倒。他對顏破月終究也有了分感情,昨日也見到她的不甘願,所以才出言提醒,讓她心裡有個準備。
顏樸淙並未動怒,抱著顏破月走出大廳,踏上馬車。
然後他一個人回到了屋中。他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輕啜一口道:「那你便動手吧。」
老管從來平板的聲音,終於多了一絲悲愴:「是,謝大人讓老奴多活了數年。」
他縱身一躍,落在一名啞奴身後,「砰」一掌擊出。那啞奴哼也未哼,口吐鮮血仰面撲倒。
老管卻似狂性大發,蒼老的身軀也似有了青年的矯健狂野。一掌接著一掌,重重擊在每一名啞奴身上。正廳裡瞬間屍首滿地、血流成河!
最後,他在顏樸淙面前站定。
「大人,請恕小人妄言:小姐生性寬厚,萬望大人愛憐善待。」
顏樸淙嘴角露出個譏諷的微笑。
老管見他神色,只能嘆一口氣,然後提起掌,掌風凌厲、龍騰虎嘯般落在心口。老管也倒下了,屋子裡一片死寂。
顏樸淙將茶碗一丟,起身出門。
馬車上,顏破月一看到他,眼珠一轉,就看著窗外。他微微一笑,將渾身僵硬的她摟進懷裡,宛如撫摸一隻專門圈養的小獸,親暱的觸碰她的長髮、她的腰身,她的細足。
車隊掉頭向山下去了,隊伍最後,幾名等候多時的軍士們,將手中火把拋擲到屋頂上,偌大的別院頃刻火勢凶猛,不多時便染成一片灰燼,彷若從未存在於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