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鄔遇
當譚皎抱住我時,感覺疼痛緊繃的全身,一下子放鬆下來。那是一種倦鳥歸巢的感覺。可我清楚,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我們必須安全離開。
陳寶珠還在發表一段又一段的悲傷宣言,譚皎提醒了兩次,陳家人陷入了仇恨和指責中,依然沒動。
火幾乎是轉瞬間就燒起來的。從一樓就可以看到,外頭一片鬼怪般爬升的紅色火焰,熱度馬上傳了進來。
我說:「先走。」譚皎扶著我上樓梯。只是隱隱望見,二樓窗外也是火光,包括我們之前住的那間房。這令我心頭一沉,原本打算原路跳窗的計畫,落了空。
這時陳寶珠忽然說,知道蘇皖會放火,有辦法救所有人出去。我心想既然她要扮英雄,最好扮到底。
「教授。」我開口道,「有什麼先離開再說。」
我的話,總算叫陳教授回魂,他勸了老太太兩句,老太太鐵青著一張臉,到底是讓他扶著,跟著陳寶珠一起上樓。唐瀾瀾在最後。
然而我沒想到,我勸動他們的行為,卻惹惱了陳寶珠。她在我和譚皎身後,走了幾步,忽然開口道:「你們倆是不是太多事了?我的家人,有我去救。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我不想理她,她是個瘋子,是個殺人狂。譚皎卻開口,很溫和平靜的聲音:「不,我們只是在自救。其實要不是妳殺了他們四個人,我們倆現在也死定了。全靠妳。謝謝了陳寶珠。」
陳寶珠居然沒說話,似乎也不遷怒了。
我之前就知道譚皎擅長揣摩這種不太正常的人的心理,沒想到她在這種關頭還能這麼沉得住氣。我看她一眼,她偷偷抬頭朝我機靈地一笑。
卻沒想到,另有沉不住氣的人。
或者不是沉不住氣,是即便瘋了的陳寶珠,依然有人不放在眼裡。
陳老太太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冷冷罵道:「陳寶珠,別做夢了,我們要妳救?妳真以為我會感激妳?我會放過妳?妳害得這個家家破人亡,害得我們接近破產。等出去了,我再好好跟妳算這筆帳!妳現在最好老老實實帶我們出去……我怎麼生了妳這個畜生?這個禽獸不如的瘋子!」
我不由得皺眉,這個時候激怒陳寶珠,實在太愚蠢。譚皎也明顯緊張起來,看著陳寶珠。她站在樓梯口,沒有動。那張臉今晚有過很多豐富表情,都是裝出來的。此刻卻沒有半點表情,宛如一灘死水。
陳教授大概也意識到這一點,勸道:「媽,別說了。」
陳老太太卻罵道:「你還護著她?你是不是跟她一樣,也想害我,害這個家?都是你娶了馮嫣,招來了那些人!我含辛茹苦把你們養大,居然是這麼個結局,你們都不是人,不是人!」
這下,連陳教授也不說話了。
我們一行六人走上二樓,陳寶珠低聲說:「二樓角落廁所的防盜窗,我已經提前卸了,廁所水箱裡藏了防火材質的披風,能頂一會兒,我們跳下去。」
譚皎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輕輕搖了搖頭。我明白她的意思,陳寶珠的情緒很可能又受了巨大刺激,不知道待會兒會幹出什麼事。我點點頭,示意自己會一切小心。
就在這時。
沉寂許久的三樓陳如瑛的房門,忽然「砰」一聲打開,聲響之大,就像被什麼非常強勁的力量一下子扯開。我們都抬起頭,卻沒有人出來。
我心中已有猜測,可那門口空寂寂的,就像個深洞,藏著陳如瑛的秘密。我知道,她一定還會出現。卻不知道變異之後的她,又會是什麼樣子,擁有什麼令人驚訝的能力。
陳教授咬咬牙說:「媽,我上去看看,如瑛還在上面!」說完他跑上樓。
陳寶珠的腳步沒停,一直帶我們走進洗手間,她爬上窗戶,手摸索了幾下,便將防盜窗拆了下來。然後從馬桶水箱裡拿出七八個小包,遞給我們,拆開就是簡易披風。
火已經越燒越高,就快到這扇窗下面了。
這時,陳教授跑回來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我問:「陳如瑛呢?」陳教授的精神卻像是有些恍惚,答:「她……不在房間。」我一怔,又問:「那兩個歹徒呢?」陳教授說:「我不知道。」
我和譚皎對望一眼。陳教授一定是看到了什麼,卻隱瞞著。
然而管不了那麼多了。
陳寶珠打開窗戶,說:「哥,你先下去,在下面有個接應。」陳教授原本有些猶豫,但看著火已經快燒到二樓了,終於還是跳了下去,聽聲音摔得不輕。
「妳第二個跳。」陳寶珠對譚皎說,「這樣妳和我哥才能接住受傷的鄔遇。」這個女人不瘋的時候,顯得異常果斷冷靜。譚皎也沒有異議,看我一眼,我點點頭,她跳了下去。
陳老太太忽然問:「那我呢?」
陳寶珠小聲說:「媽,讓他們先下去,我和唐瀾瀾殿後,這樣妳在中間,前後都有人照料,比較安全。」
陳老太太哼了一聲,沒說話。
我爬上窗臺,每挪動一下,全身都劇痛無比。陳寶珠在這時扶著我,我下意識說:「謝謝。」她笑了一下,火光映著她的臉,更顯詭異。她說:「去吧。這事兒跟你們沒有關係。」我來不及去深究話語的含義,跳了下去。
譚皎和陳教授就站在下方。我的腳剛落地,整個人就摔倒了。譚皎想要接住我,卻被我也帶翻,我倆狠狠砸在雪地裡。她發出一聲嗚咽,眼睛裡卻是關切而喜悅的。我知道她是摔痛了,壓著我整個身體的重量。想把她拉起來,自己卻沒有力氣。陳教授幫忙,把我倆扶了起來。我和譚皎緊緊依靠在一起。
可剩下三個人,還沒出來。
火已燒到窗戶上了。
灼燙的熱浪不斷往我們臉上撲來。
「危險!」陳教授喊道,「快跳!」
此刻大概已接近清晨,冬日的山間,依然是昏黑一片。但山腳下的住宅,已亮了稀落的幾盞燈。一定已經有人看到了火光,而後報警。而我,隱隱似乎已聽到警車呼嘯的聲音,就在山腳之下。
我們三人不得不往後退了幾步。
這時,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樓上明顯發生了什麼,陳老太太發出非常淒厲的哭喊聲:「畜生、畜生……放了我……啊,兒子,救我!救我!瀾瀾,救我……」
另外兩個女人的聲音,我們都沒聽見,只有陳老太太的淒慘叫聲,在火焰的劈啪聲中,隱隱傳來。陳教授大吼:「媽!媽……」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出現在窗口,唐瀾瀾跳了下來。在地上滾了一段,身上也沾了火。譚皎連忙放開我,跑過去,把她從地上拖出來,而後又用外套迅速拍熄她披風上的幾點火苗。唐瀾瀾臉色發白,看我們一眼,就開始往外跑。陳教授一把抓住她,吼道:「我媽呢!她怎麼還沒下來?」畢竟現在,窗戶那裡空空的,看不到一個人。
唐瀾瀾抬起頭,居然露出一絲嘲弄的笑:「不關我的事,是寶珠。」
陳教授如遭重擊,臉色慘白,抬頭再次吼道:「寶珠!寶珠!快和媽下來!快下來啊!我們原諒妳,我們都原諒妳!妳別衝動!別做傻事!」
可是陳老太太的聲音,再也沒有傳來。
回應他的,是一隻手忽然扯過窗簾,將窗戶遮上了。而後,火苗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猛的竄起,將整扇窗、整面牆全部吞沒。
我們四人被火焰的熱浪一拍,不得不都往後退了好幾步。陳教授趴在雪地上,哭了出來:「媽——」
唐瀾瀾爬起來,居然笑了,說:「死了好,哈哈,死了好!她不救我,我為什麼要救她?」說完她也不管我們,抱緊身體,往外踉踉蹌蹌跑去。
譚皎拉起陳教授,他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我們三人也往更遠的地方逃去。
警車的聲音,已經越來越清晰。
「一切都結束了嗎?」譚皎問。
我抬頭看著前方,那是通往公路的必經之路,一片小樹林中。火光將那裡也照得明明暗暗,那裡有三個人。
「還沒有結束。」我說。
天空中的月亮,已經隱去了。太陽還未升起。整個天空昏黑一片。唯有迷暗的火光,籠罩住一切。
眼前的一幕非常詭異恐怖。
一個人躺在地上,他的臉還露在外面,所以我們得以認出,那就是蘇皖。可他的全身,纏滿了某種滴著黏液的銀色絲線。就像一個蟲卵,被從頭到腳,纏成了橢圓形狀。他的眼睛圓瞪,望著我們,顯然已經沒氣了。
銀色絲線的那一頭,扯得很長,一直延伸到一棵樹下。那裡光線很暗,樹邊,站著個人。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是陳如瑛。
她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長髮披散,還是平日那瘦弱的身形。可臉完全不是平常的樣子。她整張臉是扭曲的,嘴張得特別大,像是被什麼力量生生撐開,那絲線的另一頭,就是連在她的嘴裡。
準確的說,是連在舌頭上。她的舌頭顯得特別腫大,上面似乎還趴著個什麼東西,幾乎和她的舌頭長在一起。她「呵——呵——」地吐著氣,我這才發現她的眼睛也是渾濁的。看到我們,她的眼裡閃過凶光,抽回絲線,吞進嘴裡,閉上嘴,又恢復了正常人的樣子,沉默盯著我們。
我卻瞬間了悟。
原來那兩個夜晚,不是夢。
陳如瑛……她具備了某種昆蟲的習性和能力,黑暗中一直藏著她的秘密。所以我們過來的兩天,很多時候她都託詞感冒,戴著口罩。
她真的進了我的房間,以這副模樣。躲在黑暗中,纏住我,凝望我。
她一定也是在離開那艘船後,變異的。
我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譚皎抓緊我的手,顯然也被嚇得不清。陳教授則乾脆嚇得一屁股坐在雪地裡,嘴巴顫抖,說不出話來。他剛才在陳如瑛房間,看到的是不是另外兩個被包成蟲卵的匪徒?
那邊還有一個人。
是馮嫣。她也坐倒在雪地裡,雙手捂著臉,望著陳如瑛,滿臉的淚。但並無恐懼和驚詫,我頓時明白,身為母親,或許她知道的比其他家人都多。
我們五個人,一具屍體,就這麼安靜對峙著。
警笛聲越來越近,似乎還有急促的腳步聲。
陳如瑛依舊保持盤踞姿態,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而後落在馮嫣身上,說:「媽,我殺了妳的姦夫,妳不高興嗎?」
馮嫣卻跌跌撞撞站起來,似乎想要靠近陳如瑛,卻有些不敢,說:「如瑛,他不重要。妳別這個樣子,警察馬上來了。我們走,馬上走。」
「她這個樣子多久了?」我問,也是想拖延時間。
陳如瑛抬起那模糊不清的眼睛,看著我。馮嫣哭道:「從半年前就開始了。一開始我們還以為是生病,後來越來越嚴重……就成了這樣。阿遇,譚皎,請你們不要告訴別人。否則她會被當成……如瑛,我們走,走啊。」
陳如瑛卻根本沒理母親,顯然今夜她受了不輕的刺激,又對陳教授說:「爸爸,我殺了媽媽的姦夫,你高興嗎?其實,我忍了很久了。我這個樣子,才是最舒服的。我可以做到很多事,早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懦弱的女孩了。」
我突然想起一篇小說,卡夫卡的《變形記》。眼前的陳如瑛,是不是也和故事的主人公一樣,漸漸失去了人性?習慣了昆蟲的特性?同樣是受那艘船的影響,我和言遠雖然也有改變,明顯卻比她好得多。她卻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說到底,她也是受害者。
「阿姨,妳先帶她走。」我說。
馮嫣連忙點點頭,嘗試靠近陳如瑛,而後低聲哄道:「乖,如瑛,妳看阿遇都讓妳先走……」
陳如瑛卻再次看著我,而後嘆息一聲:「阿遇啊……」
我心中暗叫不妙。
「阿遇是我的,誰跟我搶,我就殺了誰。」陳如瑛說,「現在我什麼都可以做到。再也不用站在你的身後,看著你離開了。」她的眼中忽然湧出淚,話音未落,一條銀色黏液絲線猛地從她口中竄出,我一把推開譚皎,擋在她身前,那條絲線順勢纏住我的身體。力量之大,我根本無法抵抗,被拖著倒在地上,往陳如瑛滑去。
譚皎哭喊著想要抓住我,我吼道:「別過來!」瞥見陳如瑛目光一寒,絲線猛地收緊,令我腰腹一陣劇痛,我已被捲至她的面前。
我的臉離她只有一尺不到的距離。她看著我,恍惚笑了。而後凶狠目光掃向我身後的譚皎,我知道她想再次吐出絲線攻擊譚皎,狠狠一拳打向她的臉。她被我打得偏了頭,唇角也流出鮮血。她的注意力終於回到我身上,目光變得狠戾無比。
「我會帶你走。」她說,「帶你去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困在我結的網裡,一輩子和我在一起。」
她說話的同時,纏繞在我脖子上的絲線,逐漸收緊。我感覺到呼吸漸漸困難,全身也已離地,我拚命掙扎,卻是徒勞。譚皎從後面撲上來抱住我,拚命去扯我脖子上的線。
一切在瞬間突然結束。
緊緊纏繞我的絲線,忽然一下子全部抽走。我跌落在地,眼前陣陣發黑,大口大口喘氣。譚皎緊緊抱住我,我們抬起頭。
那即將墜落的明月,不知何時從雲層中出來了,照耀著大地。
馮嫣站在陳如瑛身後,一把匕首插入陳如瑛的後背。陳如瑛的面容變得非常僵硬,嘴裡的絲線也沒有了,只是嘴角還殘留著一些黏液。她慢慢倒在地上,身體開始輕輕抽搐。
馮嫣整個人都傻傻的,而後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撲上去抱住陳如瑛說:「如瑛、如瑛,妳怎樣……」
陳如瑛低聲說:「媽媽……妳為什麼要殺我啊……」
馮嫣抱著她,忽然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譚皎扶著我,慢慢站起來。我們依然不敢靠得太近,但是馮嫣那一刀正中心臟,她是決意要殺了女兒的,陳如瑛眼看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妳不能殺人……」馮嫣哭道,「他們是無辜的,無辜的啊……妳這個樣子……妳這個樣子,要怎麼活下去……」
陳如瑛渙散的目光,重新掃過我們身上,她輕嘆:「阿遇……」
我和譚皎都沒有說話。
陳如瑛的眼睛一開一闔,就像突然遭受到什麼強烈刺激,她的眼睛猛地睜開,看著我們,這一次,終於恢復了人類死前的清明。
「你……你……為什麼會……明明在地底……那艘船……」她的臉色一片青白,像是看到了非常可怖之事,我心頭倏地一緊,上前一步追問:「妳說什麼?妳說的是誰?」
然而陳如瑛瞪圓了眼睛,突然笑了,又是那非常詭異陰冷的笑,分明是知道明白了什麼,卻不說出來。手卻往下一滑,再也不動了。馮嫣抱著她,痛哭流涕。
我看向譚皎,她的臉色也十分難看。
這是第二次了。之前言遠和陳如瑛一樣,也認不出我們,和我們一樣,喪失了那條船的所有記憶。
可在死前那一刻,他們都彷彿想起了什麼,看著我和譚皎,反應如此激烈。
這到底意味著什麼?是什麼令他們大驚失色?
後來,在地底,我們被洪流帶去的地底,譚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唯獨她一人,失去了一年的記憶?
為什麼,在我遇到她之後,時間開始倒流?
我的心就像沉進了一個深淵裡,而譚皎就站在那深淵的下方,此刻正用那雙永遠安靜而困惑的眼睛,辨不清時光流逝的眼睛,凝望著我。
然而陳如瑛已經死了,一切又找不到答案。儘管我們改變了歷史,救出了唐瀾瀾、馮嫣,陳如瑛卻死了。而我們身後,陳教授早已不知去向。
歷史上,陳家的那個夜晚,或許跟今夜大同小異。只是沒了我們,所以馮嫣並沒有殺死陳如瑛。而事後,陳家父女並未對警方說起隱情,到底是因為陳如瑛的秘密,還是因為這個夜晚,他們都無法再回首面對?
警鈴聲和消防車的聲音在靠近,有兩個熟悉的聲音,在大喊譚皎和我的名字。火光幾乎已吞噬整棟別墅,照亮了我們身後的天空。我摟著譚皎,坐倒在雪地裡。不遠處,馮嫣摸著陳如瑛死的臉龐,忽然笑了,自言自語說:「如瑛,妳這樣死了也好,就不用再受折磨了。」她又摸了另一邊,蘇皖死去的臉,說:「你其實並不知道我要什麼。他也不知道。其實我是離不開這個家的,我還是要回到那裡去的。」
我心中一沉,吼道:「師母!別做傻事!」可已來不及了,她突然站起,轉身就朝起火的房子跑去。一轉眼,人已經被火焰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