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瞿子譽慣常冷靜自持,甚少有情緒失控的時候,可眼下卻分明既驚且怒,下了臺階,直朝沁瑤大步走來。
沁瑤頭皮一緊,忙跟藺效拉開距離,紅著臉看著瞿子譽道:「哥──」
瞿子譽一把拽過沁瑤的胳膊,厲聲道:「妳知不知道妳在做什麼?」
聲音又急又厲,每一個字都如石子一般沉沉擊打在沁瑤心上。
沁瑤臉登時紅得要滴血,窘迫得不敢再看哥哥,恨不能將頭埋到地縫裡。
瞿子譽將沁瑤護在身後,目光銳利地看向藺效道:「世子,瞿某不知道你對舍妹到底存著什麼樣的心思,她年紀尚幼,許多事仍懵懵懂懂,不知深淺進退,但你洞明世事,該明白當中的道理,你身居高位,日後定然另有良配,若真待她有幾分真心,自該離她遠遠的,為何還要一再來招惹她?」
藺效神色一凜,正色道:「瞿公子,藺某傾慕瞿小姐已久,從不敢存半分戲弄哄騙之意──」
瞿子譽雖然性子謙和穩重,其實深諳激辯之道,當下毫不留情打斷藺效道:「不敢存半分戲弄哄騙之意?世子倒提醒了我,本朝的天潢貴胄歷來由皇上指婚,可皇家規矩森嚴,最講究門當戶對,翻遍宗卷,也未聽說七品官員之女做親王世子妃的先例。也就是說,三媒六聘、十里紅妝,你一概都給不了,怎敢大言不慚說自己未存戲弄哄騙之意?還是你見我瞿家門第鄙陋,索性仗勢而為,想哄著我妹妹給你做妾?」
藺效一點也不遲疑道:「我從未打過讓沁瑤給我做妾的主意,賜婚之事藺某早有章程,只待時機成熟,便會請皇伯父為我和阿瑤賜婚。三媒六聘、十里紅妝,一樣都不會少,絕不會讓沁瑤受半分委屈。」
沁瑤聽了這話,雖仍羞得不敢抬頭,心裡卻彷彿春湖投入一顆石子,一圈圈蕩漾開來,嘴角忍不住翹起一個愉悅的弧度。
瞿子譽聽了這話,倒也有些意想不到,愣了一愣,隨後又冷笑道:「你有什麼法子讓皇上和瀾王爺同意這門親事?說你一早便看中沁瑤?還是說婚前便與她有了來往?恐怕他們到時候非但不肯賜婚,只會認為沁瑤有心攀龍附鳳,繼而遷怒於她,讓她從此壞了名聲!你該知道,以咱們瞿家的品級,沁瑤根本不可能在宗婦的遴選範圍內──」
他說到此處,驟然頓住。
前些日子沁瑤莫名其妙被招進雲隱書院讀書,他心中疑惑,曾輾轉打聽皇上重開書院的緣故,後來隱約聽說皇上會在雲隱書院學生中為宗室子弟挑選婚配人選,一旦入書院就讀,無論門第高低,都會順理成章成為宗婦遴選人。這也是當時一眾朝廷官員搶破了頭要將女兒送進書院的緣故。
他早就懷疑當中有蹊蹺,如今看來,果然是此人在背後一力謀劃。
他細思細想,身子久未動彈,這人為了謀娶沁瑤,竟如此煞費苦心,一路謀之策之,安排得再嚴絲密縫不過,這分對沁瑤的志在必得,豈是他輕易便能撼動。
想通此處,他忽生出一種濃濃的無力感,擺擺手道:「罷了罷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藺效,緩聲道:「皇上一日不下旨,賜婚之事便一日作不得準,沁瑤雖自幼拜了清虛子道長為師,免不了總在外頭磋磨,但家嚴家慈歷來視她為掌中明珠,拳拳愛護之心不輸於長安城任何一位為人父母者,你若真有心娶阿瑤為妻,一來需向我父母稟明心跡,求得他二老的首肯。二來需將一應事項安排得妥當周全,無論宮內還是宮外,任何人都不能說出阿瑤半點不妥之處。若我妹妹因你二人的婚事被人隨意指摘,別說父母,便是瞿某,也斷不會答應。」
這話真是字字如鐵,將沁瑤一直以來藏在心中的隱憂一力剖開,明晃晃地丟到了藺效的眼前。
藺效心中對瞿子譽隱隱生出幾分欽佩,忙正色道:「瞿公子所言之事我早有考慮,兩位長輩處,藺某一定會提前求得他二老的同意,絕不敢有絲毫慢待。至於賜婚之事,藺某務必細心謀劃,萬分審慎,無論婚前還是婚後,都不會讓沁瑤受半分委屈。」
瞿子譽仍不鬆口,看著他道:「滿長安的王公大臣,鮮有不納姬妾者,尤其瀾王爺多年來只有你一個嫡子,直到去年,才添了一個繼子,一旦你成親,為著讓你早日開枝散葉,怕是會讓你順勢多納幾房姬妾。加上你手握重權,日後定然少不了巴結討好你之人,天長日久,你敢說你待沁瑤會一如從前,不會冷落於她?」
沁瑤一旁看著哥哥從未有過的嚴峻姿態,聽著他話語裡的分毫不讓,莫名眼圈一紅,知道哥哥之所以如此作為,無非是顧慮兩家門第懸殊,若真成了親,萬事都沒有定數,這才步步緊逼,想方設法為她謀劃未來。
藺效也有些動容,深深對瞿子譽行了一禮道:「瞿公子,藺某在此許下重諾,若能有幸娶得沁瑤,日後定會珍之重之,絕不三心二意,此生只她一人!」
聽得此言,瞿子譽驟然沉默下來,重新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藺效,良久,緩緩點頭道:「世子的話瞿某一一記在心裡,聽說世子素有重諾之名,且看日後如何。今夜時辰不早了,這便告辭。」
說完,轉過身拉了沁瑤回府。
藺效暗鬆口氣,知道瞿子譽這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變相做了妥協。
他以往跟瞿子譽從未有過深交,只因他是沁瑤的大哥,免不了對他多留意幾分,知道他一向以文采見長,為人處世更是外圓內方,自打進了翰林院,便深得莫誠等人的器重。
照方才情形來看,瞿子譽不單為人機敏,更對沁瑤疼到了骨子裡,處處為她周全,惟恐她受半點委屈,難得行事那般有章法,一番話看似問的是他,何嘗不是當著沁瑤的面迫著他表態?
若他回答時有半點模稜兩可之處,不用瞿子譽多加阻攔,單依照沁瑤的性子,就會因對他生出疑慮,進而心生退意。
想到這,藺效竟破天荒生出一分後怕。
默默在原地目送沁瑤離開,直到沁瑤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瞿家大門重又關上,這才抖了抖韁繩,並不輕鬆地走了。
◎
兄妹倆進府後,瞿子譽一路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些什麼。沁瑤覷著哥哥的臉色,也不敢貿然開口。
老老實實跟在哥哥身後回了她的小院子,見哥哥沒有走的意思,沁瑤顧不上許多,先令采蘋等人備水,進淨房痛痛快快洗刷了一遍。
換了乾淨衣裳出來,果見瞿子譽仍在外屋坐著,顯然有話要對她說。
沁瑤硬著頭皮坐到哥哥對面,醞釀了一會,索性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統統告訴了他。
瞿子譽先還面無表情地聽著,直到聽沁瑤說到玉泉山上藺效為了救她,怎麼也不肯先行離開,險些跟玉屍同歸於盡,神情這才有了鬆動。
「哥哥。」沁瑤說完,小心翼翼地覷著瞿子譽,厚著臉皮道,「世子他是個極好的人,我……很是喜歡他。」
雖然羞澀,但語氣十分堅定,開誠布公地向哥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瞿子譽聽完玉泉山發生之事,心裡用驚濤駭浪形容也不為過,在這樣的生死之交面前,再多勸說的言語和阻撓的行為彷彿都變得蒼白無力了。
他想起不久前馮伯玉曾多次輾轉打聽沁瑤的喜好,只要得空,便常買了東西來府中討母親的歡心,花朝節那一日,更是一大早便來守候沁瑤,他對沁瑤的心思,當真是再明白不過。
無論是出於同窗之情,還是考慮到沁瑤日後能否過得順遂,瞿子譽顯然都更為屬意馮伯玉,看父母的意思,似乎也對馮伯玉頗為嘉許。
可如今,看著沁瑤染著淡淡紅霞的臉頰和分明帶著期盼的眸子,肚子裡那些早就醞釀好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默然了許久,他心裡漸漸釋懷,無論如何,瀾王世子待沁瑤這分心意是半點不摻假的,再一味阻攔下去,顯得他何等偏狹頑固。
他笑了笑,摸摸沁瑤的頭道:「好了,時辰不早了,明日還要回書院,早些歇息吧。」
沁瑤何等聰明,見哥哥的臉色明顯好轉,顯見得是慢慢接納了藺效,態度軟化了下來。
忙喜孜孜地點頭道:「嗯!哥哥也早些歇息。」
◎
半夜落了場雨,第二日早上起來,天氣顯見地涼快下來了。
瞿陳氏說前幾日便立秋了,這回便特意給沁瑤準備好些秋裳。
早上吃完早飯,一家人便送沁瑤回書院,沁瑤昨夜一無心事,睡得極舒坦。
到了書院,剛下馬車,便瞧見了裴敏。
跟上回不同,這回裴紹也陪在她身邊,兄妹倆有說有笑的,十分親熱。
裴敏轉頭看見沁瑤,忙迎了過來,裴紹猶豫了片刻,也跟著走過來,笑著跟沁瑤打聲招呼。
裴敏剛要問沁瑤昨晚睡得如何,不經意瞥向沁瑤身後,面色一僵。
沁瑤納悶回頭,便見不遠處也立著一對少年男女,少女也是就讀書院的同窗,名喚許青青,是安陸公家的四小姐,男子卻正是許慎明。
許慎明臉雖對著許青青,眼睛卻分明看著裴敏,目光灼灼,毫不掩飾。
裴敏臉色一沉,驕傲地轉過頭,不再看他。
許慎明微微一怔,非但不以為忤,眼中的笑意反加深了幾分。
沁瑤暗暗好笑,這個許慎明倒是個臉皮厚的。
兩人攜手進了書院,半路碰到劉冰玉和王應寧。
劉冰玉一見沁瑤,便劈頭蓋臉一頓數落,說沁瑤花朝節好端端爽約,害得她和王應寧一番好等。
沁瑤做賊心虛,無話可辯,剛要笑嘻嘻地拿別的話糊弄過去,王應寧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
幾人同時轉頭,便見康平公主和夏芫遠遠走來,身後簇擁著一堆宮人。
走到近前,沁瑤等人忙給兩人行禮。
康平似乎心情頗佳,興致勃勃地讓她們起身,夏芫面無表情地看著沁瑤,向來柔婉的神情彷彿掛了一層寒霜。
直到康平疑惑地出聲喚她,才不緊不慢移開視線。
等她們走遠,劉冰玉壓著嗓門道:「聽說康平公主昨日在宮裡鬧了一整天,要皇上再招一個女學生進書院讀書呢。」
「誰呀?」幾人都吃了一驚。
「我也不清楚。」劉冰玉搖頭,「只聽說很討康平公主的歡心,非要將她也攬了進書院,好日夜陪伴她。」
到了晚間,裴敏令丫鬟慶兒將寢具搬到沁瑤的房間,脫鞋上床,挨了沁瑤躺下。
兩人絮絮叨叨地說話。
沁瑤將玉屍的事從頭至尾跟裴敏說了,其中許慎明一節,說得尤為仔細。
裴敏因昨日在家中已聽裴紹說過一回,原有的震驚和恐懼已減輕了許多,新添了一分好奇,聽得很是認真。
沁瑤說到許慎明寧可被春翹虐待折磨也不肯傷害無辜時,暗暗留意裴敏的表情,果見她神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沁瑤心裡越發篤定,悄聲道:「哎,我都將我的底細都一一跟妳交代了,妳倒也說說妳怎麼想的。譬如這個許慎明,妳覺得如何?」
不等她回答,又補充道:「我瞧著還挺不錯的。」
裴敏頓時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道:「妳、妳在說什麼呢,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沁瑤暗翻個白眼,忍不住輕推她一把道:「妳也太不地道了,都這時候了還想瞞著我?那晚咱們在玉泉山上說話時,妳說的那個人難道不是許慎明?」
裴敏語噎,好一會才含著愧意道:「我也不是要存心瞞著妳,只是妳也見了,那個人忽冷忽熱的,我連他的心思都捉摸不透,能跟妳說些什麼呢。」
她面色晦暗,想起一年前隨母親去安陸公府赴宴,在花園門口遇到許慎明,之後整個晚上,這人的目光就沒從她身上移開過。
她先是奇怪,隨後惱怒地回瞪他,可許慎明臉皮厚得堪比城牆拐角,她越瞪他,他臉上的笑意越濃,最後索性藉著跟幾個妹妹說話,明目張膽地坐到她身旁。
她嚇得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去安陸公府。可以後只要她出門,總能在街上不經意遇到這人,她到書肆買書,他便也跟著買筆墨紙硯,她去酒樓吃飯,他就在隔壁雅間飲酒。就連她去脂粉鋪子買胭脂水粉,他也大搖大擺進鋪子買東西,等到她結帳時,才發現她挑的東西他一早就付過錢了。
她又羞又惱,乾脆什麼都不買了,他這才收斂了許多,不敢再擅作主張替她付帳了。
不久之後,他就被擢升了羽林軍副統領,公務繁忙了許多,可只要得空,仍會來裴府外候著她。
上元節時,她跟家中幾個表姐妹出街賞花燈,好端端被人衝散,她正急得四處尋人,這人便嘻皮笑臉地出現了。那個晚上,他跟她說了一籮筐的不知羞的話,說第一次見她就喜歡她,越接觸她,就越發喜歡她,夢裡都忘不掉她,求她答應嫁他,末了,還送了她一套她一直在尋的前朝孤本。
之後他們見面的機會極少,可他總能想方設法給她尋摸到她喜歡的東西,討她歡心。等她終於慢慢接納他之後,他卻突然變了一個人似地,連多看她一眼都不肯了。
她咬了咬下唇,恨恨道:「阿瑤妳說,他到底把我當什麼了……」
沁瑤聽完前因後果,先不急著接腔,腦中仔細回憶了一下今日許慎明在書院門口看裴敏時的眼神,嘿嘿一笑道:「妳別冤枉他,他之前被玉屍攝了魂,性情難免變得古怪,便是妳哥哥,不也像變了一個人麼?如今他恢復了神智,妳且看著吧,一個人心裡想著什麼,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我猜過不幾日,他多半會來尋妳作解釋。」
「我才不稀罕。」裴敏哼一聲道,「別說他說不定早將我給忘了,就算他再來纏我,我也不會理他了。」
前些日子,她為著許慎明偷偷在被窩裡抹了多少回眼淚,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沁瑤暗暗發笑,裴敏這性子可真夠彆扭的,明明對許慎明在意得不能再在意,偏要作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她還想幫許慎明打打邊鼓,裴敏卻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過頭看著沁瑤道:「想不到妳竟是青雲觀的道士,還這般有本事,能幫著道長降妖除魔,妳是自小便出了家嗎,還是長大後才拜道長為師的?」
沁瑤笑了笑道:「我生下來時身子不好,險些活不下去,拜了師之後身子才見好,我師父替我算我八字,說我生辰不好,算是從閻王手裡偷來的命,這輩子本該多災多難,虧得這些年幫著除祟,這才能積德續命。」
裴敏默了一會,點頭嘆道:「怪不得妳阿爺阿娘捨得讓妳去受這樣的苦,原來竟是為了這個緣故。妳這回鎮了玉屍那樣的大怪,豈不是能將德積到八十歲去?往後便再沒有災厄了吧?」
沁瑤噗哧一笑道:「不是這個演算法。我師父說我這些年消了許多命格裡的業障,及笄後便無大礙了,到時候做不做道士全憑我自己,不過我捨不得師父和師兄,往後多半還會跟著他們去除妖的。」
裴敏吃了一驚,「嫁人之後也跟著去除妖嗎?瀾王世子怕不會同意吧。」
沁瑤臉驀地一紅,瞪她道:「好好跟妳說正經的,妳偏來討人嫌,這還說得下去麼?」
裴敏忙嘻皮笑臉地賠不是,又轉移話題道:「聽說清虛子道長的道行十分高深,妳在他座下受教這麼多年,想必學了不少本事,好阿瑤,妳就變一個小法術讓我長長見識唄。哎,我想起來了,我曾在書上見過一種穿牆術,在牆上畫上一圈,人能穿牆而過,阿瑤,妳會不會這種法術?」
沁瑤好笑道:「我不會。這些年學的全是如何對付鬼怪,以符術為主,連煉丹都只會些皮毛。」
「那妳給我變個符術吧。」裴敏好奇心大盛,見沁瑤不肯答應,不住晃她的胳膊,「好阿瑤,求求妳了,給我變一個吧。」
沁瑤被她纏得頭疼,只好道:「只此一回,下不為例啊。」
裴敏忙大力點頭。
沁瑤便在懷中摸了幾張符出來,預備化個飛螢什麼的,誰知床前羊角燈光線太暗,等她低聲念完一通咒語,這才發現指尖捏的竟是一張用來探察周遭怨氣的指陰符。
「哎呀,拿錯符了。」
她忙要重新將符紙放回懷中,另換一張赤伏符,可手指剛一移動,那張指陰符便「哧」地一聲,在她指尖燃了起來。
裴敏不明就裡,還以為這便是沁瑤變的法術,喜得拍手道:「好厲害,這火是怎麼變出來的?」
又好奇地湊近看她的手指,「指頭不會被灼痛麼。」
沁瑤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不想讓裴敏看出端倪,只好強笑道:「怎會不痛?這不是要給妳變法術麼。好啦,別折騰我了,時辰不早了,明日還得早起呢,這便睡吧。」
裴敏想起這幾日沁瑤為了對付妖怪,恐怕未曾好好睡過,心下不忍,不好再纏著她,便將被子掖了掖,閉上眼不說話了。
沁瑤直到裴敏徹底睡熟,才從床上悄悄爬起來。
睡在窗前榻上的采蘋素來眠淺,聽到動靜,有些怔忪地揉了揉眼睛道:「小姐是要喝水麼?」
沁瑤近前,壓低嗓音道:「無事,我到外面去看看。」
說著便從榻上上了窗,先回手在窗稜上貼了張符,防那邪物進房,隨後便從窗上一躍而下,往園子裡去了。
因入了秋,暑熱盡退,夜晚的風吹在身上有些涼沁沁的。
她身上未帶羅盤,又不敢發出聲響惹來旁人的注意,只好悄悄用指陰符一張一張試那怨氣的來源。
走到後花園東牆角時,剛將一張指陰符從懷中拿出,不等她念咒,符紙便在她指上燃了起來,顯是已到了怨氣最濃聚之處。
她腳步一頓,猛地抬頭往前看去,便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在一株梨樹下走來走去,嘴裡喃喃自語,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沁瑤神色一冷,這東西怎麼跑到書院裡來了。
她捏符在手,低喝道:「喂,你在找什麼?」
那身影驀地轉身,瞧見沁瑤,大步從樹下走來,淒淒慘慘道:「我在找我的夫人,她生得很美,名喚麗娘,妳瞧見她了麼。」
走到近前,沁瑤才發現這人大概而立之年,身形高大魁梧,臉上相貌倒是生得周正,可惜只有半邊腦袋,自天靈蓋往上,所有原本該在頭上的東西都不知去向。
沁瑤詫異到了極點,人的頭骨何等堅硬,能將腦袋如此整齊平整地削去,得是什麼樣的利器方能做到。
她抬臂飛出一符,將這鬼魅身影給定住,走到近前,踮起腳打量他頭上傷口,看了許久都看不出端倪,只好將符取下,問他:「誰害的你?你怎麼會到這來的?」
那男人面無表情,重又在原地打起轉來,不斷重複道:「我在找我的夫人,她生得很美,名喚麗娘,妳瞧見她了麼。」
沁瑤輕嘆一聲,這魂魄怨氣雖重,煞氣卻一點皆無,靈力極為低微,顯見得生前是個良善之人。
而且照這男人的所作所為看來,這人恐怕直到死前最後一刻都在找他的娘子,因抱著這番執念,死後怎麼也不肯去投胎。
可惜光看這鬼魅的怨氣,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新死的,還是死了有一段時日的,又不知為何遊蕩到了書院裡。
若任由他在此處徘徊,就算他不害人,不小心被書院裡其他人瞧見,難保不會嚇出一場大病,還是先將他收了來得妥當。
沁瑤便重新用符將他定住,又從懷中掏出個放丹丸的玉葫蘆,將裡頭丹丸倒了出去,引了這鬼魂進去,隨後在玉葫蘆上貼上一符,將鬼魂暫且封住,打算等哪日出書院時,再給師父細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