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銀河星屑
那個人是光。
如他的名字那樣和煦、波光粼粼地閃耀,那光芒並不強烈,像是夜空裡的星屑碎片。
狼神──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珍貴美好的事物。
眼神無法從他身上移開,耳邊全是那個人的聲音,注意力彷彿凝結在對方身上,入迷並忠實地追隨著。
那個人說過的話語有著某種魔力,使一切都令人愉快的力量。
那個人教會了他許多事,比如溫和說話的方式、比如握起手時的溫暖、比如不經意笑出的愜意、比如……擺脫詛咒的方法。
僅只是「擺脫」,而不是「解除」詛咒。
狼神多少還是有所自覺,知道自己之所以落得如此不堪的境地的原因。
因為「狼神」代表著災厄與傷疾的禍患根源,相比冥頑的銀蛇作為地方的守護神而被崇拜、景仰著,自己確實遭人唾棄得多了。
即使如此,狼神還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必要性。每當災厄降臨,天災也好、人劫也罷,人們會在一次次的劫難中獲得避免災禍二度發生的智慧,受到災禍磨練將會更加茁壯、睿智。
他便是一帖猛藥,充滿劇毒且令人畏懼,卻同時使人從中得到勇氣與智慧,這大概就是災禍必須存在的理由。
他必須認同自己的必要性,因而也必須接受自己將遭所有人唾棄的處境,這理所當然的,畢竟有誰喜歡災難降臨呢?
只是,狼神──
「你真的能接受這種事嗎?」
那個在狼神眼中閃閃發光的、溫柔的人,這麼問道。
第一撈 築巢之鵲的下文
有一件事讓晴河無比在意,在意得送到嘴邊的炒蛋都歪歪斜斜從半空中摔回盤子,愣是吃了一口空氣還毫無自覺。
順著他目不轉睛的眼神看去是良神的背影,站在瓦斯爐前、套著一件樸素的圍裙正在煮湯。
荒唐的當然不是良神穿著那身狩牲犬的皮衣還套著土氣圍裙做菜的畫面,畢竟自從知道良神會下廚之後,晴河幾乎沒有再買過外食。良神雖然每次被使喚做菜時,眉頭都皺起微妙的嫌惡線條,但卻沒有一次拒絕過。
良神注意到主人緊迫盯人的視線,轉過身便問:「怎麼了?」
「沒、沒有。」晴河趕緊搖頭,一邊作勢吃一口他的奶油炒蛋,這才發現他的叉子上空空如也。他的蛋呢?
良神挑起眉,主人不肯說的事,也輪不到他逼問。於是轉過身繼續加熱濃湯。
一轉身,晴河的目光立刻又追了上去。
『果然不是錯覺!』晴河咬著叉子,瞇著眼緊盯良神那條尾巴。
蓬鬆的白色長毛看起來很暖和,每次看良神甩著尾巴時也異常地有存在感。但晴河今天早上卻注意到了,那尾巴──怎麼好像禿了一塊?
禿的位置非常明顯,一看過去就會發現銀白的毛皮上缺了一塊,凹陷下去的地方甚至還挺大的,良神也沒有半點遮掩的意思,所以旁人只要仔細看就能看見皮下接近肉色的毛膚,那百分之百是掉毛禿的!
『但是為什麼?』
據說寵物壓力太大、得皮膚病都容易禿毛,那良神這是病還是壓力?而且良神一副不以為意,難不成他沒注意到自己的尾巴禿了嗎?
要說壓力的話,前陣子他一直糾結著自己沒有被主人認同、次次都得靠開眼貼紙才能顯現的事,但晴河還以為自己增加了使用貼紙的頻率,兩人見面的時間延長了這麼多,他應該多少放下了才對,原來還是在意得毛都掉了!
突然有幾分心疼他的禿狗,不知道這面積會不會持續擴大?在這之前,還不曉得到底該怎麼開口跟良神說明才好。
晴河目不轉睛,邊插起他炒蛋和培根……旁邊的空氣就口,一邊煩惱良神青年禿頂的問題。
「噗哧、哈哈哈……晴河,你再這樣吃下去,吃一百年都沒辦法把這頓早餐吃完的吧?」
從頭觀望到尾的八重本來正翹著腿、拿報紙當掩護偷瞄晴河的一舉一動,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笑出聲,報紙隨手捲成一團丟開,手指勾上晴河拿著叉子的手,一指一指地解開他的握持,修長的手指有幾分桃色的挑逗意味,從晴河手中不著痕跡地奪過叉子。
「來,我餵你吧?啊──」
眼前八重插起蛋想往他嘴裡送,一邊微微張嘴、發出聲音,從旁看來的話絕對十足不入流的甜蜜。
「別、別鬧了,我自己來就行了。」
「這是在害羞嗎?但我們明明是夫妻不是嗎?」
「所以說那個『妻』的部分在哪裡?」
八重拄著下巴的手從臉頰邊移開、翹起食指便理所當然地指了指自己,調戲似的勾起唇角巧笑。
「這可不能忘啊,我的夫君。」八重豔紅的雙眼透著引人注目的波瀾瀲光,漣漪混雜著深沉的黑與紅色調。晴河一時看得出神,一個不經意的恍神,他便無意識地張開嘴接受八重的餵食。
卻突然啪噹一聲,金屬摔落桌面的聲音喚回晴河的意識,他低頭一看,只見還插著一口炒蛋的叉子前端掉在桌上,八重手上的只剩一個被切斷的柄。
桌旁,站著的是良神,單手上拿著把菜刀。
「幹什麼,臭蟲。」
「跟我這個妻子搶下廚的位置,現在還連餵老公吃飯都不准了?」
「如果你可以停止在飯裡下毒,給你做也無妨。」良神諷刺地說完,突然又補了句:「況且,是我的主人親自下令由我掌廚,代表被認可的是我。」
不就是做個飯,還搭著一件不忍直視的圍裙,良神仍滿是自豪。
八重臉上依然風度翩翩地保持著從容的笑容,卻頑劣地挑釁:「至今還得靠外力才能與主人產生聯繫,那可稱不上是『認可』。」
地雷話題!
晴河當場在內心高舉紅牌,冷汗噴了滿身,前陣子他沒少吃半口良神的冷嘲熱諷,全都在暗暗指責他沒把自己的忠誠放在眼裡,一人一犬之間的氣氛可是尷尬到了極點。
晴河也拿這沒辦法,說什麼認不認同,他根本搞不懂實際操作是什麼?如果能有張白紙黑字的認同契約書,那他絕對秒簽了證明自己也很在乎良神……和他做的菜。
沒辦法,良神的直覺式野性派廚藝實在太會抓人胃口,幾次下來就把晴河的胃口養刁了。
晴河大難臨頭瞥向良神,等著對方發作,但這次卻見良神非常冷靜,甚至不以為意,態度尋常,根本沒把八重的挑釁放在眼裡。
也許或多或少,良神的心境都有所成長了,總算不再計較?
「而且,你的尾巴是怎麼回事,怎麼禿了那麼大一塊?」
報告班長,又發現一枚地雷!!
晴河默默地掛下兩行淚,頓時有一種拆彈小組兩手空空上場送死的錯覺。
令人意外的是,良神的臉色更加自豪了?
禿了還這麼得意,晴河也是第一次見,管不了地雷的危險範圍在哪,忍不住好奇也跟著追問:「你……應該不是壓力太大禿的吧?」
「哼,我唯一的壓力就是某隻跳蚤在主人身邊揮之不去而已,希望您能早點允許讓我收拾掉蟲子。」
「羞辱毒蛛一族遲早會得到報應哦。」八重涼涼地說道。
「那記得在我把蟲窩放火燒了之前應驗。」
兩個人眼神暗潮洶湧,不過先退去的仍舊是良神,晴河可以感覺到他今天心情似乎意外的不錯。
果然良神自己打住針鋒相對的話題,從圍裙的口袋取出一件物品,遞給晴河。
晴河不疑有他伸出雙手就接下,躺在掌心中的是一條白色細絲以四股辮織成工藝品手環,幾處以銅色扣環做分節,雖然樣式簡潔樸素,但銀白的色澤和古銅環卻相得益彰,樸實又耐看。
「這是什麼?」
「我做的,先前沾上我的血因此有『血緣』的聯繫,所以我想測試看看除了血液以外,是不是還能用其他我身上的東西與你穩固連結。」
「說穿了只是動了點手腳不是嗎?」八重立刻打槍。
「什麼方式無所謂,重要的是結果。」良神泰然自若。
就怕兩人吵起來,晴河趕緊介入:「良神你也真是絞盡了腦汁啊,我試試看就是了。反正這條手鍊也蠻好看,銀白銀白的好像很貴重一樣,質感也很軟,這是什麼做的?」
被晴河誇讚了,良神得意的神色躍上眉梢,取過手環示意要幫晴河戴上,邊說道:「用我尾巴的毛編的。」
滿臉驚恐的晴河瞬間像是被烙鐵燙了一樣,手反射性地從良神面前彈開,還沒戴上的手環當場被拋上半空,最後啪一聲掉進桌邊的湯裡。
──我靠!體毛手環?!這麼重口的嗎?難怪你尾巴禿了一大塊!
「良神這傢伙原來是這種痴漢類型嗎?以前完全看不出來啊。」圍觀而來的聲音冷不防打斷晴河危在旦夕的局面。
從晴河背後冒出來的嗥月,三兩下就朝著椅子上的晴河纏過去,趴在他的腦袋上,整個人貼在背後。
「嗥月,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才……哼,這是你家,我是你的家人,那也就等於是我家,我想哪時來就哪時來。」嗥月邊說,卻生怕被趕出去似的,連手臂都死死地環住晴河的脖子。
晴河苦笑,掙脫不開嗥月,問:「你說了算,不過你知道的良神原本到底是什麼樣子?」
晴河對那個「狩牲犬時期的良神」簡直是久仰大名,雖然第一次見過,不過隨著相處的時間,他幾乎已經不記得原樣,至少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會為一點芝麻綠豆的事就剃得自己禿毛的痴犬吧?
「更……」嗥月琢磨著形容,上下打量穿著圍裙手拿鍋鏟的良神,下定論:「正常一點。」
良神過去被螺鈿蛭所重用,一直都隨侍在側,也因此嗥月無時無刻都能看見他。作為盜竊、狩獵為主的狩牲犬,良神卻更接近一名看門犬,服侍或護衛主人,並且從不與其他犬隻相處,只要不是在主人身邊,就一個人獨來獨往;更別提任何奪盜的任務都是單槍匹馬,有著不該屬於「狩牲犬」的戰鬥力。
除了自稱忠犬的高傲氣焰,良神幾乎不怎麼表現個人的情緒,至少嗥月是沒見過他送什麼禮物,禮物還是用自己的體毛做的。對動物而言,尾巴可以說是地位或身分的表現,輕而易舉地禿那麼大一塊也毫不在意,代表晴河與以往良神服侍主人時的態度絕對大不相同。
「信不信我再挖你心臟一次?」
不知天高地厚的嗥月當場朝良神吐了截舌頭,然後縮進晴河背後。良神的殺氣就差沒射穿晴河。
還在苦惱該怎麼勸架,屋外就傳來郵差檔車行經的引擎聲。
轟隆隆響聲戛然而止,隨之是晴河家門上的信箱被塞入了什麼,一會後便離去。
晴河正好有理由脫離戰場,立刻奔向大門。信箱裡一如往常的塞著帳單、幾封明信片。
他看著信,眼神卻黯淡毫無波瀾。
明信片上明媚的風景照、笑得燦爛的兩人,絲毫沒有勾起他半點笑意。那一小張巴掌大的紙片彷彿鋒利的銳刃,似乎正切割開著什麼。
「這是什麼?」
視線一空,原本凝視的信件被人唐突地抽開,晴河往旁一看,明信片被高高捏在良神手上,而且對方一副不打算還給他的樣子。
「是我爺爺奶奶寄來的信。」
「嗯……所以,能撕了嗎?」
晴河當場跳起來把信奪回懷裡,驚恐地喊:「連信你都能吃醋啊!」
良神臉上當場掛下滿面無言,一邊強硬地繼續試圖把信從晴河手裡抽出來,解釋道:「你剛剛看著那東西時的感覺不太對,不論是什麼方式,我認為那些信會傷害我的主人,撕了之後燒成灰比較好。」
「就說了這是我爺爺奶奶寫來的信,他們退休之後一直在國外遊歷,偶爾會寄明信片給我,剛剛那叫思念傷神,你這隻笨狗。」晴河哭笑不得地抬腳踢了下良神的小腿腹,藏著信繞開對方,趕緊把信收進書櫃裡。
但後者完全不死心,轉身亦步亦趨跟在晴河後頭。
「你剛才的表情可不是這麼回事。」良神輕易就追上晴河,勾住他的衣領將人拎住,仍執意要把信抽開。
「這是一種複雜的感情,我很難跟你說明。」晴河啪一聲拍開良神伸過來的手,後者原本豎直的雙耳冷不防錯愕地向後貼了貼,著實有幾分無辜委屈。
「不交嗎?」
「那當然。」
見晴河死命護著信,良神也只能妥協:「那就記住,比起那些紙類,你絕對更加重要。如果那真的是會傷害你的事物,交給我處理就行了。」
「你會錯意啦……」
晴河將眼神別開,轉向手上的幾封信,卻突然發現在那張風景明信片下,還貼著另一張素白的紙片。
他翻過來看看,同樣是來自爺爺奶奶,但第二封內容只是追加的補充說明,因此沒有任何照片圖樣,然而簡短幾行字,卻讓晴河的表情為之一亮,就和打上了照明燈一樣燦爛。
良神頗感意外,這主人的臉色說變就變,但至少這次是好事的樣子。
「怎麼了?」即使是好事,他仍追根究柢。
晴河再次確認信上的消息,生怕是自己看錯,隨後才興奮地說道:
「我奶奶在信上說,爸爸跟姑姑會趁周末假日回家一趟。」
信上的日期指的就是這個周末,今天已經是禮拜日,那麼就是今天晚上會到家。
良神無法理解這是多值得高興的事,但既然主人興致勃勃,他也就沒有意見了。
晴河這下也顧不得早飯,匆匆忙忙地回到餐桌邊宣布:
「發生緊急狀況,我現在急需人手,八重、嗥月,我想請你們幫個忙。」
「多少隻?」八重伸出了背後的手。
「抱歉,只是需要幫個忙,不是真的手。」他這是在說冷笑話嗎?
「那是什麼忙?你儘管說吧。」八重若無其事地優雅喝咖啡掩飾,嗥月則是一臉不明所以,不管是對八重的冷笑話,還是晴河的情緒轉變。怎麼離開幾分鐘晴河就像是換了個人?
「幫我家大掃除。」說完,晴河已經迫不及待套起圍裙、頭綁上三角巾,一副全副武裝的模樣。
八重雖然有妻子的自覺,不過蜘蛛結網生於久積灰塵的角落,打掃可不符合他的種族;至於嗥月,大掃除三個字從沒在他的人生裡出現過,自從歸於螺鈿蛭麾下,更不可能提及「掃除」兩字。
兩人都有些意興闌珊,晴河卻朝他們身後壞笑著篤定點了下頭。
等不及八重和嗥月回過頭,同款圍裙加頭巾的良神已經一手一個逮住了兩人。
「一個都別想跑,不然我扭斷你們的脖子。」十足威懾力的低吼威脅道,附和著晴河高昂的興致,良神似乎也特別有幹勁。
人員確保,晴河一邊在身上補貼大量開眼貼紙,天使雙子的聲音從空中傳來:
「吶、人類,你似乎忘記我們才警告過你別繼續濫用貼紙的吧?」
「你這個傢伙還真講不聽,貼紙可不是給你這樣用的。」
雙子不知哪時改定居到歐風花雕的碗櫃上方,打從一開始就隔岸觀火,像是兩尊精緻的瓷娃娃擺飾。
「這是突發狀況、突發的。我現在急需人手,你們要不要一起幫忙?」晴河笑著擺擺手,順便招攬兩人。
「本小姐可是天上聖臨的天之使者‧加百莉莉,怎麼可能做這種凡人的工作。」
「沒錯,我等的身分尊貴,可不能隨意為任何特定人類所使用。」
「哦──」聽兩小鬼臭屁了起來,晴河打了個響指,意氣風發地下令:「動手。」
再次,還沒等兩人反應過來,幾乎是電光石火的剎那間,一道銀白影子閃過,他們已經被從碗櫃上攫了下來,一手一個提在良神手中,三兩下綑成兩串臘腸掛在廚房的牆壁上。
「等你們想幫忙的時候,我就讓良神放你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