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乾涸的天體
一大早醒來,晴河下了床,卻感覺空氣中飄散一股陌生。
清冷、乾澀,滯留於熟悉的房中,卻是截然不同的薄涼氣味。
房中的窗戶半掩,晨光照入室內也沒能使房間添上暖意,反而切割出房子裡某種冷色調的孤寂。
但終究也只是一種感覺。
他環顧自己的房間一圈,明明是自己從小到大熟悉的房間,卻有好幾處都與自己昨晚睡前的模樣有所出入。
說起昨天,他胸中突然感到一陣擔驚受怕的心悸,雙親爭執不休的激烈謾罵仍像是頭痛般糾纏著他。
祖父母嘆息、夫妻之間的事卻幫不上忙,乾脆計畫著遠離紛爭之地,眼不見為淨。他們的藍圖相當美好,暢快地環遊世界,天不怕地不怕的冒險精神在他們身上仍光彩煥發,從年輕開始就是如此,所以才有這麼一間別緻的小餐館。
但這個計畫裡並不包含晴河,而且顯然地,那份冒險的膽識也沒有遺傳給他。晴河一直以來都只想守在這個家中,並且希望誰都別離開。
昨天雙親的爭執他沒有聽到最後,這幾天窗外的雲層一直暗濛濛的,也讓人心情好不起來。他沒幹勁地戴上耳機,不知不覺就睡去了。
那一直是他唯一的解決辦法,只能無視不想看見、不想聽見的,並認為最終一切都會隨著時間落幕。
那對夫妻──他的父母偶爾讓他哭笑不得,吵完的隔天又能聚在早晨的餐桌上拌嘴、親吻彼此,晴河想,也許情況並不如他所想的可怕,只是他年紀還太輕,不懂成年人之間的糾葛通常都是怎麼化解的。
今天也一樣,他就這麼下樓,若無其事地打招呼,無視爺爺奶奶擺在桌上的旅遊行程規劃,像平常一樣吃早餐……就可以了。
要是氣氛還是很糟,他今天就放下矜持裝傻一下,對媽媽撒撒嬌,讓她稍微分散些注意力吧;如果氣氛不錯,他或許可以提一下之前在學校,同學說他們全家一起去溪邊野營的趣事,那樣的家庭景象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與晴河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心臟正在狂跳不已,他知道自己每早都會為此緊張,就像是隱約有一個自己不願面對的地雷埋在前方,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祈禱不會在今天踩上,並把他炸得體無完膚。
父母睡在樓下的主臥室,他悄聲下樓,但從樓梯間沒有聽見父母的聲音。
『……真不是什麼好徵兆。』過分的寂靜使晴河在心底自語,看來今天抽了個末吉,也可能是凶籤,父母恐怕還在冷戰。
但說也奇怪,那股瀰漫家中各處的死寂,彷彿這個房子已經失去了靈魂──失去裡頭原本該有的內容物,那些談笑、日常,那些該存在的家人們。
今天是假日,不可能一大早就因為上班外出,現在也是平常大家醒來的時間。
晴河的步伐更加沉重,踩下階梯的腳尖步步都感到虛軟。
到了一樓,他一口氣凝在喉間,耳中只剩下心跳聲越發激烈,不管客廳還是廚房都沒有聲響。
而且也沒有人。
不僅如此,所有傢俱都生了一層灰,像礙眼的雜貨一樣堆疊,剩下最後一點點僅供一個人生活的空間。
──宛如已經被拋棄數年。
第一撈 三天前
皮鞋踏過地磚時,發出規律的響聲,八重腳步輕盈敏捷,邁開的步伐與他颯爽的氣質成正比,掛在肩上的西裝外套隨興地大幅擺動,梳起瀏海的髮型讓他看起來相當有神,一路疾走於螺旋商店街之中。
剛目送晴河上學外出之後,便回到自己的領地。
商家見了他便打招呼,不認識他的人,也會為那一身黑西裝側目,隨即將眼神轉開。
受人喜愛同時受人畏懼,善待每一個恪守規矩的裏街住人,並以極端的暴力懲治不願意接受他們管轄的住民,使這條商店街即使在這遭人遺忘的世界反側,卻仍如此繁榮熱鬧,這便是「天虵」的守護。
代替盤據於橫跨河川的紅橋上、那條沉睡已久的蛇之主,毒蛛一族以神祇眷族的身分,一直守護著一方的安寧,並使家族逐漸壯大。
黑道天虵死守著「謹遵祖訓」的觀念治理一切,確實使人信服,所以對一切違反傳統之人無比地排斥。
然而八重恰巧就是那樣的存在。
喜歡可愛的東西、為此深深著迷,到現在他都還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這些柔軟又粉嫩、軟呼呼的小東西,種種讓心情愉悅的模樣,簡直就是他生活的動力。即使強迫自己避開視線,他也知道自己將來無時無刻都會繼續受其吸引,那是他的熱情所在。縱使受折臂之刑,都仍然有一股執著使他不願真正轉移目光。
而本來,他一直都在尋找能夠兩全其美的辦法,但最終家族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他。
直到那一天,一個荒唐的、來自表側的少年,以荒誕幼稚的說詞試圖打動他,無厘頭的舉動惹禍上身,為自己引發後續一連串的血案。
回想起來,對於少年那太過純粹的模樣,八重當時甚至有點無言以對……
他一路直往商店街的最深處,幻化萬千的螺旋之間,輕易地抵達天虵的大門前。
灰白的巨大和風古老宅邸,仿照著盤據的天虵建成了磐石般的模樣,任誰都不可動搖之。
八重一如既往,踏入由蛇身圖騰圈起的結界中,黑亮的皮鞋一腳踩在地面的白漆之蛇上,截斷祂的身子。
步伐踏破了結界掀起漣漪,銀白波形使庭草搖曳,吹起一陣清風。
八重高抬著下巴,嘴角噙著笑,下一秒大門便為自己而開,幾名衣著嚴謹的從僕從裡頭魚貫而出,低著頭而不敢正眼朝向他,就怕冒犯了當家。
他們恭敬地上前,接過八重隨手甩下的外套,為其披上印有天虵家徽的著物,而過程,八重一步也沒有為任何人停下腳步。
他閒散悠哉,任憑宅中的光景自身邊流逝,就連那幾分殘留的腥戾之氣都任其在角落與木質地板的縫隙間腐敗。
八重來到廚房,一次能料理幾十、甚至數百人份餐點的大型中央廚房裡,仍滿是守舊的土爐灶、柴火設計。
他不下廚,這個倒與他無干,八重逕自來到一處櫥櫃前,盤點了幾樣咖啡豆,並搬出自己在外頭買的咖啡機,放到廚房邊角的一張桌子上,泰然悠閒地為自己泡一壺咖啡,使這與古舊風情格格不入的味道四處溢散。
「少爺,鎏金之壇的老闆已經大駕多時,是否能請您優先會見他?」管家語氣謙恭,好歹也仍是毒蛛一家的老長輩,是少數能諫言的人物,即使如此也只敢委婉地提醒八重。
八重的咖啡都還沒煮上,他是聽見了,卻以腳尖勾起一張高腳凳,優雅地旋了個身坐下來、蹺起修長的二郎腿。
擺明了,一切得照他的意思、他的時間和他的步調來。
「讓他等,有何不可?」八重笑得和善可人,任誰都會感到親切,嘴中卻吐出跋扈的氣焰。
「當然有。」話音落下的同時,天涯正端著一組茶具和半壺茶,慢悠悠地出現在廚房門口,「我畢竟也是個生意不錯的店老闆,時間可是挺寶貴的。」
像是早就料到八重不會立刻來見他,所以自己帶著被招待的茶,轉移陣地到對方面前。
管家見了他連忙愧疚地鞠了三個躬,退到一旁讓路。
〈鎏金之壇〉是一處特別的百貨屋──立於天際、坐擁天下一切的平衡,並維持天理般的公道,以此特性,他們得以販售任何等價的商品給任何人。
雖是商人卻秉持公理,有如「天條」般,裏街上沒有人敢忤逆他們所象徵的「公理」,而鎏金之壇為了維持這份公平,向來不計任何代價。
但八重自幼就與那兒的繼承人天涯相識,他自認這是孽緣,天涯卻不這麼認為,大多時候都不辭遠道而來,聊天嗑瓜子反正總有各種名義。通常就像現在這樣,自己端著招待他的茶,擅自坐到八重身旁的椅子上,一切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天涯對有毒的事物著迷,在八重年幼時也曾向他收購過毒液,但八重的印象中,這傢伙就只是個令人摸不透的可疑商人,看見他時總有股想把嘴掩住並立刻逃開的衝動。
「唉,煩不煩啊你……」下午就可以去找晴河治癒眼睛了。八重小口地啜著自己的咖啡,蹺著的長腿有些不高興地抖了幾下。
招待這位來自鎏金之壇的貴客至少喝完他的那一壺茶,是天虵的責任與例行公務,表現出與天際間的仲裁者關係友好。這一點,八重從小便被耳提面命地教導過,畢竟比起他們這種黑道地頭蛇,人家可是真正明面上的統領人,只是一貫低調不管事,將手上的權柄都交由地上的人占據、任意發揮。
因此即使不樂見天涯久待在視線裡,八重也得等他細細品嘗那應該半小時前就喝完的茶,他可是因為這樣才刻意把人扔在會客室裡半小時,等著最後幾分鐘姍姍來遲地現身,並在三十秒內將人趕出去。
只要茶沒喝完,天涯就有權力待在這棟宅子裡接受款待。
為了給對方點臺階下,天涯識時務地笑著朝管家擺擺手,支走了人。剩下兩人單獨留於空無一人的廚房一隅,空氣中交融咖啡與茶香,時光靜謐得剩下咖啡傾入杯中的聲音,這才真正打開了話匣子。
「你這次又遲到了,不僅遲到,居然還先泡咖啡給自己,苛刻表現得太明顯了。」
「你既然知道,那就請別再成為我苛刻的理由,例如,現在就移駕滾出我家?」
「客戶要是太過刁鑽,我也會適度地漲價喔?」
「笑你不敢。」八重禮貌地立刻笑了下,彎起的笑容彷彿溢出蜜般的毒液,吸引人、卻充滿攻擊性。不過當他轉開視線,卻流露出一絲被壓制的不悅,其實還是怕天涯真的漲了價。
天涯倒是不怎麼在意這個人身上的毒,他享受那樣的毒害,一邊將如蜜的笑容當作甜點。
只要撇除天虵這幫守舊的黑道分子,就會看見八重其實是一個多麼適合他所喜好之物的美男子。然而比起將他花團錦簇,這幫人更執著於壓住他的頭、將他浸入毒池中。
這個人身上那股詭譎的豔麗大概只會有自己看見吧?
與其說天涯是被這個人身上戲劇性的悲慘吸引,倒不如說是對「八重」完全被他的家族誤判了價值,而擾得心神不寧。作為一切事物價值的裁量者的他知道,八重並不適合這些單調乏味的套裝,而更適合那些鮮豔搶眼、更加夢幻而又精緻之物。
「你的眼神真的很讓人不舒服。」八重率先撇開臉,單手支在桌上,撐著自己轉開的腦袋,背後的一臂不客氣地取走天涯手上的茶杯,擅自將咖啡倒入,並舉著杯擋在他和對方之間,說道:「既然都是要喝,就別喝茶,喝咖啡吧……我最近在集購買咖啡豆的點數,但咖啡豆消不完。」
雖然本來他只想使喚一聲,讓天涯自己盛,但這個人不曉得為什麼,對現代科技的相性可以說是水火不容到會毀滅彼此的地步,即使只是按個按鈕讓自動咖啡機流出咖啡,天涯可能都會讓它噴出火焰或機械零件,而不是咖啡汁。
天涯也耳聞過,最近商店街裡有一間店正在促銷,購買咖啡豆換取點數,到了一定的數量就能換一隻店長親手做的羊毛氈吉祥物娃娃。
……是為了集那個吧?
靈通的消息讓天涯不用因此費唇舌追問原因,順從地接下八重的招待,表示答謝地舉杯啜了口,並隨後默默想:『……還真是有夠難喝。』
「你知道有人在喊價你的斷肢嗎?」
在八重尚未將肢臂收回前,天涯動作行雲如流水地將某件東西納入面前的手掌中。
冰冷的球狀物體引起八重的好奇,他餘光瞟去,看見一顆做工精緻的琉璃球,透明的球體中綻放著五顏六色的迷你煙花,他當場皺緊了眉,不舒服地縮了縮手,感覺到違背家族之意的陣痛漫上他背後的肢臂。
在八重為可愛之物心動而導致斷手之前,他狠狠瞪了眼天涯,不愧是世間萬物均能販售的百貨屋,即使是熟人的手臂,也可能成為他的貨品。
八重手指收攏,將掌心的球藏起,不再進入視線中。
「抱歉,我結婚了。」他自豪地宣告,並亮出左手上的婚戒,冷笑中有幾分狡獪,高揚了聲音說道:「全身全心都是屬於丈夫的,輪不到你那些客戶。」
「這我早就知道了,還是嫁給一個男人,你當時可是第一個來跟我說的……雖然知道,不過再聽一次還是十足有趣。」就像是茶餘飯後的解膩,天涯邊說,差點就守不住端正的形象笑出聲。
雖然那時在接到喜訊的同時,他也得到天虵被人血洗的消息,那兵荒馬亂的時期,只有暴風雨中心的八重,反而事不關己地笑看一切。
天涯繼續品了品難喝的咖啡,似乎也沒有強行卸下八重手臂的意思,而天又知道,他到底將如何在八重拒絕的情況下,弄到一條他的斷臂?
八重理所當然不了解鎏金之壇深淵般的原理,就像天涯也不可能像他一樣在見不得光之處以極端的暴力懲治那些不效忠於天虵的住民。他們畢竟身為神的眷族,因此也仿效神祇,各司屬於自己的一職。
「咖啡跟茶都喝得差不多了吧?少繼續廢話,我要的東西,你拿來了吧?」
天涯彷彿就等著這一刻,當客戶開口的瞬間,他袖口拂過八重的掌心,煙花琉璃珠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古銅色金屬外殼的針劑,就像上世紀遺留的古老荒誕醫療器具,粗糙又危險,而且光看便讓人覺得比起療效,它恐怕更擅長置人於死地。
「如你所需。」
數不清是第幾次的交易,表面上,天虵與鎏金之壇維持交好的友誼,私底下,八重與天涯確實無數次地進行交易。
「這次打算以什麼支付?貨幣,抑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