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小泉八雲和他的《怪談》
一、小泉八雲這個人
今天,在中國提起小泉八雲這個名字,有不少人可能會感到陌生。這位與馬克•吐溫、契訶夫、左拉、莫泊桑等大文豪身處同一時代的作家,身後卻略顯寂寥。然而,小泉八雲之於日本民間文學的光大、之於東西方文化的交流,卻有着了不起的貢獻與成就。
小泉八雲,愛爾蘭裔希臘人,本名拉夫卡迪奧•赫恩(Lafcadio Hearn),一八五○年六月二十七日生於希臘的聖毛拉島(Santa Maura)。父親是英軍駐希臘部隊裡的一名少校軍醫,愛爾蘭血統;母親則是一位美貌的希臘女子。她以毛拉島的古名「Leudakia」的變體,為兒子取名為「Lafcadio」。
赫恩只在希臘待了兩年,就去了父親的故鄉愛爾蘭。在他三歲時,母親精神失常;六歲時,父母離異;稍大一些,父親又死於海外。這導致幼年的赫恩缺乏安全感,性格孤僻敏感,常受到其他孩童的欺負。孤獨的童年令他獨自沉迷於民間故事、幽靈、精怪、幻想文學的圖書世界中,這一興趣潛移默化,影響了他的一生。
後來好心的伯父收養了孤苦伶仃的赫恩。可是不幸接踵而至,十三歲時,赫恩的左眼在一次遊戲中被誤傷,導致失明,這給他留下了一生的陰影;十七歲時,伯父破產,他只好被迫輟學;十九歲時,為生計所迫,他搭乘移民船孤身遠赴美國,堅強地走向獨立,開始了人生的風浪顛簸。
初到異國的赫恩舉目無親,為了生存下來,他做過許多工作,包括報童、秘書、記賬員、印刷所雜工等,在貧困中苦苦掙扎。社會底層的經歷,使赫恩目睹了美國社會種種的黑暗與腐朽,對他人生觀的樹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並培養了他善於從底層、從庶民中發現全社會的觀察能力。
經過數年的努力,一八七四年,他成為了一名新聞記者,並在同年十一月以驚悚、詳盡的筆法,深入報道了一樁殺人案而大受讀者歡迎,開始小有名氣。
在新聞報道的正職工作之外,赫恩嘗試着翻譯改寫法國小說。由於在少年時期,他曾被送往法國學習,所以有着不錯的法文基礎。他陸陸續續地將法國作家福樓拜、法郎士、都德、左拉等人的作品翻譯成英文。但其中的大部分在其生前一直得不到機會發表。這期間,他也在「異國文化和情趣」上投入了大量的業餘精力,大量購買與中國、日本、印度、阿拉伯有關的文學翻譯書籍,初步建立起對奇異東方的文學幻想。他從這些書中選取最感興趣的神話故事和佛教寓言,進行改編,而後在一八八四年合輯出版了《異鄉文學拾零》一書。一八八七年,他又出版了《中國鬼怪故事》一書。此書所收錄的六個故事,都從中國古代神話、民間傳說改編而得,赫恩發揮自己的想像能力,憑藉自己的知識結構和文學觀點,在法譯本的基礎上進行了二度創作。這種再加工、再演繹的「編著」方式,在日後的《怪談》中得到了更廣泛的應用。
由於自幼喪母失怙,孤獨的成長環境,孕育出赫恩喜做夢、愛幻想的性格,以及「泛靈論」的世界觀。他認為天地萬物各有其靈魂的存在,不管是對人或對自然,都要重視「與靈魂的相互接觸」。這一世界觀,對他寫作方向的決定,影響深遠。在美國期間,除以上作品外,他還著有《幻想及其他空想》、《在法屬西印度的兩年》和《尤瑪》等作品。
一八八七年,赫恩在新奧爾良一個博覽會上,看到了英譯本《古事記》,遂對日本的神話和民間傳說,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斯時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崛起於東方,西方世界對這個古老神秘的國度充滿了好奇。恰好,哈帕出版公司提出了「日本遊記」採訪計劃,打算採寫一組關於日本歷史文化的報道。這正與赫恩的心思相吻合,於是他主動請纓,以特約撰稿人的身份,橫越太平洋,於一八九○年四月四日來到了日本第二大城市橫濱。
他來到遠東這個神秘的國度,一開始只是為了尋求創作靈感與新鮮的文學素材,並未設想結束半生漂泊終老日本。然而抵達日本後不久,赫恩就發現日本人的生活方式、性格以及世界觀,與自己是多麼相似,遂由此萌生了長期定居日本的念頭。但根據出版公司的合約,他僅能在日本停留兩個月。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知自己的報酬,僅僅是搭檔的一半。於是,矛盾終於爆發了。憤怒的赫恩索性毀約賠錢,義無反顧地留在了日本。經著名語言學家、《古事記》的英譯者張伯倫教授推薦,赫恩在島根縣松江中學得到了一個英語教師的職位。從此,他後半生的命運與事業,就跟這片開滿櫻花的土地緊密聯繫在一起。
島根縣古稱出雲,是日本神話的發祥地。再加上松江地處偏遠,歐化風潮尚未波及,故普通民眾在生活中,仍保有古樸自然的風貌。赫恩非常喜歡這種樸素的民俗,並深深地熱愛着這片土地,課暇即四處遊歷,積極探尋日本神話的奧妙。一八九○年十二月,赫恩和出身武士家庭的英語教師小泉節子成婚,這更加堅定了他永久居留日本的決心。一八九六年,赫恩正式歸化,加入日本國籍,並用夫人的姓「小泉」,結合和歌「八雲立つ,出雲八重垣」中的「八雲」二字,為自己取了個日本名字「小泉八雲」。
作為近代西方有名的日本通,小泉八雲的名字在日本廣為人知。他在日本生活了十四年,直至生命的終點。這十四年裡,他花了無數心血來研究日本民族的傳統和國民性,研究日本的文學、藝術、宗教、神話,用生花妙筆寫下了多部有關日本的著作,堪稱寫作的豐熟期。其中主要作品有:《陌生日本的一瞥》(一八九四)、《遠東的未來》(一八九五)、《異國風情及回想》(一八九八)、《靈之日本》(一八九九)、《明暗》(一九○○)、《日本雜錄》(一九○一)、《骨董》(一九○二)、《怪談》(一九○四)等。不僅向西方介紹了日本的宗教信仰、風俗習慣、歷史文化,還向西方揭示了日本人的心—遠東民族的心。這些著作使他在西方聲譽日隆,成為一面西方人透視日本的鏡子,也為他在世界文學史上取得了一席之地。
自從大洪水以來便被分隔在兩個世界裡的東西方,由於地理上的隔絕造就了文化上的隔膜,單從物質層面進行溝通,想要相互深入瞭解,基本是不可能的。西方人真想瞭解東方,第一必須懷有客觀的無利害衝突的心態;第二必須具備詩人般的同情之心。要不然,單從物質方面是不能抓住東方人的心的。歷來到過東方的諸多西洋觀察家中,能真正做到同東方文明水乳交融的,只有小泉八雲、高羅佩等寥寥數人。
當然,小泉八雲對日本的認識,也經歷了一個由表及裡的過程。他的日本觀從浮淺漸至沉穩、從情緒的宣洩漸至理智的分析,隨時間的推移,產生着深刻的變化。受東方民族與宗教充滿魅力的文化影響,小泉八雲從民俗與情感方面入手,去解釋、透視日本人的靈魂。當時的日本正大踏步地走在全盤西化的道路上,全民沉迷於物質追求與享受中,傳統的習俗、風土、民情逐漸喪失。他看到了明治時期投身於歐化洶湧浪潮中的日本人的各種苦惱與煩躁,並用筆記錄了下來。對於許多日本人而言,小泉八雲質樸的描寫恰好保存了在這個工業化進程中被丟棄的大和民族特色,客觀上起到了發掘並保護傳統的作用。小泉八雲雖然不是日本本土人,卻比日本人更加鍾愛和瞭解日本文化。他曾經聲言:「我在日本喜愛的是整體的日本人民,這個國家裡貧窮質樸的大多數人……我喜愛他們的神、他們的風俗、他們的衣着、他們的房屋、他們的迷信、他們的過失……」從他的大量著作裡可以看出,他對日本文化的傾心,完全出自強烈而真摯的感情。因此,他的作品更容易為日本人民所接受,甚而產生「這就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所書」的錯覺。
一八九六年,小泉八雲應邀赴東京(帝國)大學擔任文學部講師,教授西洋文學。由於他沒有正規學歷,薪水卻比同僚高,而且更受學生們的歡迎,故而遭到同事的排擠。一九○三年,小泉八雲被東大解聘。一九○四年,他完成了日本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日本:一個解釋的嘗試》,並轉入早稻田大學任教,開設英國文學史講座,廣受學生喜愛。同年九月二十六日,小泉八雲因工作過勞,導致心衰竭而驟逝於東京寓所。
小泉八雲身後,以小說家、翻譯家、評論家、民俗學者、英語文學家和日本佛教闡釋者的聲名,為後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他被讚美為「浪漫的詩人」、「富有異國情調的隨筆家」、「風格多變的東方描繪者」,是「最能理解大和魂的外族人」。這一切,都源於他將自己的生命全部融入了那個菊與刀的國度。
日本,或許真的是小泉八雲靈魂宿命的故鄉!
值得一提的是,小泉八雲對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界影響很大。魯迅、周作人、辜鴻銘、朱光潛等文化名流都曾撰寫專文介紹過小泉八雲,在當時的中國引起了熱烈的反響。一九三○年,胡山源翻譯了《日本與日本人》一書。此書係落合貞三郎從小泉八雲評論日本的文章中選輯編匯而成,從心理上、哲學上解剖了日本人整個的內心生活,堪稱小泉八雲日本觀的代表作品。
二、《怪談》這本書
小泉八雲一生總共改編撰寫了五十餘篇日本怪談故事,但一九○四年出版的《怪談》一書,實際上只有十七篇怪談故事,其他篇目則分散於《骨董》、《日本雜錄》、《明暗》等多本書中,更有部分故事是在遊記、散文中以轉述的形式出現(詳見本書「譯後記」),且原文係用英文寫就。日本多位作家在翻譯為日文時,將這些故事輯錄綜合起來,匯編到一本書裡,也定名為《怪談》。
《怪談》被譽為日本靈異文學的鼻祖,是小泉在竭力領悟日本文化的精髓後,創作出的最著名的作品,在讀者中影響相當大。小泉八雲因其從小的遭遇及青年時期形成的獨特文學觀,對靈異類作品情有獨鍾。他學識淵博,涉獵典籍廣泛,翻譯介紹之作極多。綜其後半生的主要事業,就是致力於東西方文化的互相交流轉介。他欽佩安徒生,深知寓言及民間故事對於一國文化研究的重要性。因此,在一切文學形式中,他認為發掘整理日本的民間故事傳說,最適宜於自己的研究工作。於是,在日本定居期間,小泉一邊教書,一邊從妻子及其他鄉人那裡聆聽了大量的日本傳統妖怪故事,又從《夜窗鬼談》、《雨月物語》、《古今著聞集》、《佛教百科全書》、《宇治拾遺物語抄》、《十訓抄》等書中鉤沉採集篇章,而後加以整理消化、推敲淬煉,抱着極大的熱情,「煉句枯腸動,霜夜費思量」,陸續加工完成了數十篇怪談故事。他的增補加工,極大地提升了素材的藝術水準,將市井鄉談的「璞石」,雕琢成了一塊塊美玉。結果,使得《怪談》超越了單純的怪力亂神,變為典雅的文學結晶品。當與他同一時代的西方文豪們,正致力於揭露社會的污穢和腐朽時,他卻沉迷於玄奧的「除卻我與月,天地萬物無」的怪談世界中,難以自拔。
小泉的祖輩據說是中世紀的流浪民族,所以在小泉的血統中實含有流浪者特有的江湖藝術氣質。這一氣質透過他靈敏纖巧、潤澤婉轉的筆觸,深刻地展現在《怪談》中。全書透過鬼眼看人生,描畫了一個個在黑暗中或孤獨或寂寞的靈魂,甚至還平淡地講述了許多人與妖之間的愛情,似幻似真、迷離恍惚,可謂深得日本文學之三昧。搖曳的燭光、暗溢的香熏,虛無縹緲、幻化無常,潛伏在黑夜中的幽靈鬼怪,自小泉八雲筆下飄然而出,那原本陌生的、遙遠的怪談物語竟不可思議地使人有種奇特的親切感。其間的故事大多帶有濃厚的扶桑鄉土氣息,還有一部分則源於中國的古典小說,有的將日本山海的雄渾瑰麗形諸文字,有的把自然描寫和神話傳說糅於一體,試看此中多少篇章,攤開來竟是滿目蕭索,幽雅而淒迷。那種陰陽兩界間的對話、逾越、互換,是那麼地妙趣橫生、奇詭可怖,令讀者在神秘、幽玄中不住地感慨世態炎涼,歎息人間諸多無奈。
此外,不得不佩服的是,《怪談》的敘述方式和語境相當日本化,字裡行間充溢着濃濃的大和氣息。一位從前的西方人,卻用他深具東方意境的疏懶文筆、用地道的東方方式去理解和敘述妖魔鬼怪的世界,以淵博的學識和細膩的審美境界,卸去了鬼怪恐怖的力量,僅僅刻意傳達了纖細哀婉淒幽的美。他的熱情、他的幻想、他的偏執,乍看之下樸質無華;細細品味,卻赫然有如大自然的奪目光華,裂空而來,霹靂一響,予心扉以最深沉最猛烈的撞擊。從某種意義上說,《怪談》就是日本歷史間接的體現,同時也承載着東方共有的文化美感。全書所呈現出的東西方文明交融的美學境界,具有極高的欣賞價值和研究價值。
順帶一提,「妖怪學」在當今的日本,儼然已是一門顯學。作為妖怪文學的濫觴,《怪談》在一九六四年被小林正樹搬上大銀幕,改編為同名電影,在世界影壇上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影片從原著中選取四則加以演繹—《無耳芳一》、《黑髮》(書中原題為《和解》)、《雪女》、《茶碗之中》,四個故事表面看上去毫無關聯,內裡卻都表達了「信任與背叛」這一人類亙古不變的道德困境,通篇奇絕懸疑,環環相扣,彷彿無窮無盡,充滿了超現實主義的敘述,處處滲透出陰暗詭異的美,於低迷哀婉中隱顯出噬人的驚悚。再加上對白抒情細膩、場景雅緻華麗,上映後大獲好評,被讚賞為「最精緻的恐怖」,是日本妖怪電影中思想內容均臻上乘的經典代表作!
王新禧 序於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