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克郡之子
施懷雅家族來自英格蘭北部,長居於約克郡,自十七世紀起是斯基普頓(Skipton)鄰近一條村莊康隆尼(Cononley)的小地主,一直以務農維生,因樂善好施而獲村民尊崇。這故事的主人翁約翰‧施懷雅(John Swire of Halifax, 1737-1799)在家中排行第二,大哥羅傑(Roger)與三弟森姆爾(Samuel)皆於牛津大學接受教育,前者繼承祖業,後者從事神職工作,而約翰則成為兄弟之中從商致富的第一人。十八世紀五十年代,年輕的約翰決定不靠祖蔭,投身城市新經濟行業,遷到西約克郡的新興紡織業重鎮哈里法克斯(Halifax)一闖天下。最初他在羅森父子公司(Christopher Rawson & Son)當見習生,專職打理出口紡織品到北美殖民地,五年後學師完畢便自立門戶,從事羊毛及染料品買賣,在行內漸露頭角。不久,他邂逅當地一位商家的女兒,共諧連理組織家庭;小生意經過十年寒暑漸上軌道,約翰也坐擁一些物業和地皮,享有穩定的租金收入。可惜好景不常,愛妻不幸早逝,只有三十二歲的他惟有寄情工作,並專心照顧五歲的兒子森姆爾‧施懷雅(Samuel Swire, 1764-1839)。
隨著「工業革命」帶來的經濟增長,英國紡織業乘勢而起,加上英國軍隊連年征戰,開拓海外殖民版圖,令羊毛軍用品需求大增,約翰的羊毛生意發展得相當順利。但十八世紀九十年代後,因為氣候不穩令羊毛失收,加上英國紡織界的經營方式改變,棄羊毛而改由北美引入價錢便宜的原棉作紡織材料,令英國羊毛業一度陷入衰退,湧現破產潮。約翰不能獨善其身,其小生意亦走下坡,財力日漸枯竭。
苦撐至1795年,約翰最終在這場經濟風浪中以破產收場,他只好變賣物業和土地還債,極度失意。1799年月一個寒夜,這位六十二歲的老人獨自在回鄉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雪地上只遺下馬匹、禮帽和手杖。他的遺體後來才被發現,並送返哈里法克斯安葬。約翰離世後,當時已屆中年並且帶著一群孩子的森姆爾繼承父業,但最終依然敵不過英國羊毛業江河日下的現實,到1808年再步父親後塵以破產收場。
森姆爾的長子約翰‧施懷雅(John Swire of Liverpool, 1793-1847)就誕生於這段艱難時期,小小年紀便目睹祖父和父親接連破產。1812年,只有十九歲的約翰隻身跑到當時英國最重要的港口及商貿城市利物浦,投靠表兄的小商行當學徒謀生。這次利物浦之旅讓他見證到「工業革命」為英國帶來的巨變,並獲得許多啟發,他的兒子日後不僅跨越大西洋到美洲大陸闖天下,更會遍遊澳洲,最終落戶中國,發展出一個環球商業王國。
十九世紀的利物浦航運世界
約翰身處於一個不平凡的歷史性時代,工廠式生產引伸出對大規模運輸的需求,沿用昔日的小規模遠洋木製帆船運輸已不再合乎經濟效益。早年,木製船身因技術限制體積較小,而且帆船由風力推動,只能仰賴季候風作季節性航行,每次遠航之後均需花費較長時間泊岸維修;另外,船東為了平衡開支,又要等待收集到足夠貨物才願意回航。以上種種限制未能配合大規模運輸的需求,直到鋼鐵和蒸汽機相繼誕生,一個全新的航運格局才終於出現。
蒸汽引擎面世後,航運界發展出大型船隻,可以不受季候風影響定期航運,完全改變了航運業的經營和管理模式。不過,蒸汽輪船的發展並非一蹴而就,早期的蒸汽引擎技術和性能皆有相當限制,相比起傳統帆船依靠免費的風力推動,經營輪船所費不菲,船主不單要花費巨款購入煤炭作燃料,更要在船艙騰出珍貴空間,存放沿途所需的燃煤,令存貨空間大減,經濟效益受壓。要經歷數十年的技術進步,輪運業的科技水平和管理方法才漸漸成熟,到十九世紀中,一艘典型的三千三百噸輪船,能夠長年在海上航行,而且可載貨一千一百噸、載客一百八十位;到十九世紀下半葉,隨著技術突飛猛進,輪船性能更為可靠,維修時間縮短,一艘四千五百噸輪船可載貨三千噸、載客一千一百多人,蒸汽輪船終於成為潛力無限的生財工具。
在利物浦,造船這種風險高、回本期長的大型投資,絕非個人獨資可以輕易負擔,於是各式的公司組合和相應的金融服務紛紛誕生。要使開支巨大的輪運有利可圖,關鍵在於能否準確地拿捏艙位供求,以確保輪船有足夠貨物付運,一到彼岸又能迅速有效地卸貨落客,招徠新一批客貨再續行程;故此需要在各口岸建立幹練的團隊,四出尋覓生意,亦必須有優秀的跨國商業計劃和物流網絡。十九世紀的利物浦就在這個全球性航運網絡上佔盡先機。
在其十九世紀的發展高峰期,利物浦沿岸七英里皆為港口和船塢用地,這裡也是數百萬或富或貧的移民從歐洲各地移居北美洲的上船地點,是全英國、全歐洲,以至全球當之無愧的航運及商貿中心。英國商人乘著帝國擴張之便,在世界各地進口各種原料回國加工,然後又將製成品輸往世界各地出售。利物浦因此百業興旺,不少渴望大展拳腳的年輕人都前來一試運氣和實力,名噪一時的新興航運家族,如布洛克班(Brocklebank)、英曼(Inman)、夏里遜(Harrison)、霍爾特(Holt),以及後來以「鐵達尼號」(Titanic)舉世聞名的白星輪船公司(White Star Line)合夥人伊斯梅(Ismay)等,無一不在利物浦發跡。這些家族亦透過通婚、交情和互惠投資,集各家專長,既有競爭又相互合作,共同開拓國際貿易市場。施懷雅家族亦加入這場以利物浦為起點的商貿競賽。
向大洋出發
1816年,約翰在利物浦落戶,由一家上居下舖的小商行開始從事進出口貿易。他從外地進口農業商品轉銷英國各地,當中有牙買加的甜酒、糖和棉花、印度加爾各答的藍靛、加拿大新斯高沙的油和美國原棉等,又將英國紡織業重鎮蘭開夏郡生產的棉織品輸出海外。在生意漸入佳景之時,約翰迎娶以航運貿易致富的魯斯家族後人瑪麗亞‧魯斯(Maria Louisa Roose, 1794-1858),夫婦倆育有兩子,長子便是後世尊稱為老施懷雅(The Senior)的約翰‧森姆爾‧施懷雅(John Samuel Swire, 1825-1898),次子名為威廉‧赫德遜‧施懷雅(William Hudson Swire, 1830-1884)。
1851年,約翰將公司改組,易名為約翰‧施懷雅父子公司(John Swire &
Sons,下稱「施懷雅公司」)。除了原有的買賣外,約翰也憑藉魯斯家族的航運生意網絡,從事小規模的航運代理生意,主要代理從利物浦開往加勒比海港口的航班。由於約翰辛勤經營,施懷雅公司成為一家穩健的中小型家族企業,擺脫了祖父和父親破產的陰影。1847年,當這位家族事業第三代傳人去世時,他留下二千英鎊財富,連同家族生意交給兩個分別二十二歲和十七歲的兒子繼承。
這對年輕兄弟接手後,處處流露出創業精神。大哥老施懷雅自幼就充滿冒險精神,不時表現從商天分,年僅二十多歲便跑到老遠的美國尋覓機遇,獨闖美國西部蠻荒,與印第安人為伍五個多月,還親身參與加州淘金熱潮。兄弟二人積極擴展大西洋貿易業務,又以僅有的資金入股船隊,迅速擴張旗下進口貿易網絡,積極網羅各式食材、副食品、酒類、羊毛、器皿、衣物,最重要的還有原棉,並將這些商品進口到紐約、新奧爾良、波士頓、新斯高沙、蒙特利爾等美加港口,以及葡萄牙、荷蘭、法國和比利時等地。這種坐守利物浦大包圍式的小買賣雖為公司帶來利潤,企業經營的格局卻毫無突破。到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中,兄弟二人終於決意主動出擊,為家族生意尋覓更廣闊天地。
1854年,威廉先赴美國嘗試與當地的供應商打交道,從中發掘商機。約半年後卻無功而還。有見及此,老施懷雅惟有孤注一擲,放棄原先只拓展美洲貿易的想法,改與一個表兄弟遠赴地球另一端的澳洲尋找突破。當時的澳洲恍如蠻荒,與英國的繁華有天淵之別,老施懷雅拋下豪言壯語:「要麼兩年內失敗而回,否則十年內也不會回家!」
當老施懷雅遠赴澳洲拓荒時,他既沒有靠山,也沒有方向和計劃。1855年,經過三個多月的海上旅程,他終於來到當時瀰漫著淘金狂熱的澳洲,並在維多利亞省巴拉瑞特(Ballarat)碰運氣。滿腦子主意的老施懷雅一度穿著粗衣加入淘金大軍,但落手淘金畢竟並非他此行的目標,很快他便離開,四出闖盪尋覓營商靈感。最先他以小本投資牧羊生意起家,1855年更在墨爾本開設施懷雅兄弟公司(Swire Bros.),正式在澳洲立足。
在1859年,老施懷雅把澳洲業務交予當地代理打點後,便返回利物浦,與青梅竹馬的戀人──來自釀糖家族的海倫‧費利(Helen Fairrie, 1837-1862)完婚。婚後兩年,他們的兒子小約翰‧施懷雅〔John(Jack)Swire, 1861-1933〕出生。1862年,只有二十五歲的海倫不幸逝世,老施懷雅經過十九年的鰥夫生活,才與出身於利物浦另一個船東家族的瑪麗‧華倫(Mary Warren, 1851-1918)共諧連理。1883年,瑪麗為他誕下次子喬治‧華倫‧施懷雅(George Warren Swire, 1883-1949)。
未知的航運新世界
當老施懷雅結束澳洲之旅返英成家立室之際,英國商界正面臨一場空前危機。自「工業革命」以來,英國紡織業一直依靠從美國輸入原棉,但1861年美國爆發南北內戰,截斷了當地原棉出口的渠道,維時四年多的戰爭打擊了所有依賴美國原棉的歐洲商人,他們要跑到埃及、印度,甚至遠東尋找替代品,經營成本因而劇增,老施懷雅亦大受影響,被迫另謀出路。
在這關鍵時刻,老施懷雅早前經營的澳洲網絡正好提供生路,他立即透過澳洲分公司作跳板開發遠東區業務,以彌補大西洋貿易中斷的損失。隨著經營重心東移,其航運代理生意也隨之發展,為顧客將原棉和製成品運往遠東,再將茶葉和生絲運返歐洲,這經營網絡逐漸伸延至日本和中國航線,雖然生意規模尚小,卻有助公司度過大西洋貿易受挫這一大難關。在這艱難時期,施懷雅公司亦逐步增加對航運及船隻的投資,這項策略轉變影響深遠。
在十九世紀五六十年代,雖然蒸汽輪船已面世多年,並且在地中海和大西洋航線上日漸經營成熟,但它在歐洲至遠東及澳洲的航線上依然未合乎經濟效益,這條航線仍然以傳統歐洲帆船或美式快速帆船運輸為主流。
商人都明白箇中道理:輪船運輸能否在中國和澳洲航域立足,關鍵不僅在於突破科技限制,也在於營運策略。換言之,不僅要看船廠能否建造出更具效益的新式引擎和輪船,還要視乎營運者能否在回程前盡快招攬到足夠貨物運回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