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沒必要去旅行
當時我身處一家印度餐廳,老闆是印度人,侍應則是土耳其女人,身後一桌食客合共七人,簡中夾雜亞洲人和白人面孔,他們以濃烈倫敦腔的英語對談,話題環繞席中一名十來歲的女孩到美國長島探訪朋友的事(「我差點便躍進水裡,幸好沒撞上石頭。」),從口音和說話的方式聽來,她是英籍華人。那女孩擁有一張「BBC表妹臉」,我的意思是,曾經有幾位朋友向我介紹他們在英國土生土長的華裔表妹或堂表妹,她們的氛圍跟這女孩有點相似。
靠牆的雙人桌坐著兩位操廣東話的中年女士,我難以猜透她倆的關係,也許是親戚,也許是朋友,卻不像是要好的朋友。較年輕的一位說話方式非常進取,活像那種經常衝口而出的女子──「怎麼你不把單位賣掉?至少也該裝修!」較年長的那位回以含混的咕噥。年輕的女士識趣,或是出於沉悶,隨即轉換話題:
「我沒去過印度,也想去一趙。你想去印度嗎?」
「不……(含混)旅行。」
「甚麼?」
「沒‧必‧要‧去‧旅‧行。」
事實上,是這話讓我回頭去打量說者──一位短髮,架著眼鏡,看來蠻富修養的女士。諷刺的是──若果編劇寫出如此劇情來,定會被認為過份鋪陳──當時我正在閱讀秘魯的旅遊書籍。
吃完籃子中的nan(印度麵包),往窗外眺望熟悉的街道──香港天后區。時値下午,判街的日式蛋包飯小店門外掛有一張寫著「オムライス」的海報,它跟鄰旁的韓式烤肉店一樣格外冷清,可能由於天氣過於寒冷;當天香港只得三度,比起同日巴黎的氣溫還要低。
我閤上書。
往後數天,我將發現自己被這句話纏繞。
沒必要去旅行。
這是要吃甚麼就能吃到甚麼、幾乎沒有產品買不到的都會,為甚麼要去旅行?這裡是種族混合的香港,城裡滿是歐洲人、南亞人、中東人、BBC、ABK,如果對異地文化感興趣,大可以去跟他們聊聊,為甚麼要去旅行?我們正身處要看甚麼就能看到甚麼的時代,Google Earth和成千上萬的旅遊網站,何不在屏幕前安心探索作罷?上載於Prado博物館網站的那幅Francisco Goya Saturn,比起在現場用肉眼觀看還要高清。我們根本毋須移動,因為身邊的世界正在為我們移動。一個街區裡有五間不同國家菜的餐館(而且提供的菜做得蠻正宗),商店售賣多國產品(並且越來越專門),網上的資訊每天巡自跑進眼球,為甚麼要去旅行?
在這個年代,沒人能像鄭和下西洋一樣發現好望角,或如Captain Cook一樣在太平洋裡為後世繪畫地圖,地球上幾乎沒有地方不曾被探索、紀錄、解釋,「世外桃源」僅止旅行社的推銷字眼,旅遊僅止代表「在安全情況下移動」,「往外走」不再象徵冒險的決心,跟真正的探索已經扯不上關係。如果說旅遊是一場內在的穿越,看電影、讀小說、一場好好的對話、一場冥想,也能達至心靈穿越之效,穿透力有時比起實地旅遊還要來得強烈。也許,外遊的確沒有必要。
連續一周,我反覆質問自己:該如何回應那位女士?事實上,為何我們要讓自己舟車勞頓,在機場中原因不明地等待,在異地的火車站月台惶惑,提著行李時指頭發痛?為甚麼我們還要去旅行?
為了回應她,我嘗試去寫這本書,心裡懷著一份深刻的盼望,渴望自己在街角重遇她,然後送上這書。
卓韻芝
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