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掙扎與遺忘 ◎ 潘步釗
一
2013和2014兩年,在公在私,竟然都予我不少啟發和聯想。2013年的最後一季,我因為頸椎出了毛病,在醫院進行了一次不算小的手術,向學校告了兩個月病假,六星期內沒有踏出上水區半步。醫生的吩咐比法庭頒令禁制更震懾人心,叫人不敢偷越半步。然而2014年對於香港,變化更大,意義和影響更深遠。政改問題由2013年開始醞釀發酵,到2014年討論,慢慢呈現劍拔弩張之勢、特區政府成立政改小組,到人大定下框架,再到七十九天佔領行動,果真如那個在大學教法律的「政客」所說:香港從此不一樣──只是明顯地,我們的社會沒有因為不一樣而變得更好更快樂更繁榮更平安。這兩年,爭上台前的人物角色紛繁,由勾結地產商的貪污高官、被強令封刀的名醫、刀手伏擊的名編輯,到說流利粗口的小學教師,教我又再想起電影《城南舊事》中,那可愛而單純的小女孩英子,當那為了供弟弟唸書而偷東西的賊問她,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英子呆呆地,眼神落在無定點的前方,茫然失神地說:「我不知道,人太多了,我分不清。」是的,人太多了,於是善惡、是非、黑白、正邪,我們一下子都糊塗迷失了。似乎除了法庭,天下間沒有其他去處。道德和溫情,生命中的無奈和美善,在一個又一個傾斜的晚上流去,只餘下城市生活中的香港人,大家在一邊掙扎,一邊遺忘。
文學方面,受藝術發展局資助的《明報.明藝》和具宗教背景的《阡陌》,先後在這兩年內出現,算是為文學作品發表的平台增添了空間,儘管版面不多,又或者一兩年內就結束了,我們仍然看到文學世界在動盪和叫囂中,努力掙扎,拒絕被遺忘。從文學角度看香港的2013和2014兩年,雖然不像社會事件的動人心魄,但仍然意義深遠,而且充滿暗示,特別是在這二十四個月的首尾之間,兩位具有非一般地位的作家去世。也斯在2013年開始的數天病逝,曾敏之則仙駕於2014年結束後數天。曾老是傳統南來作家,一代名報人,左派超級元老;也斯則是戰後出生,代表七十年代以來,文學本土意識和西方文學影響下,理論與創新等等思潮和主義對香港文學的衝擊與影響。兩人的離去,對於思考香港文學,兼具實質和象徵意義。無論南來或本土、傳統與創新,花落花開,香港文學不管河東河西,憤怒與不憤怒,仍然向前發展,無論哪一個時代,趕往長安的少年仍然多着呢!只是作為反映對象的香港社會,未必以平行共速地向前,風光過處,會颳起如刀的烈風,也會交織纏繞的羅網。生活,彷彿是張沒有終結的考卷,笨手笨腳的城市人被逼拿起筆來,緊蹙眉頭,然後一邊掙扎下筆,一邊又不斷遺忘寫下的答案。這彷彿也成為閱讀這本反映這兩年小說作者藝術情思的進口,我們推門而進,努力去分清海和天,盼望着風光溫度,都亮眼怡人。
二
閱讀2013和2014兩年的香港短篇小說,不一定要循很多人喜歡的套路與習慣,例如「借來的時空」、「消失的空間」、「迷失我城」等一般為論者所喜歡切入的角度。如果客觀世界是多元豐富,反映在作品亦應如此,希望借這本選集展現這兩年間,不同的平台、不同的形式嘗試和不同年齡層的作者風格,從而拼湊出這兩年的香港短篇小說的創作圖貌。
遺忘,伴隨記憶的追尋,是生命中無奈的輾轉流離,成為文學作品中的重要追尋和主題。有時我們遺忘了城市的某些東西,可是更多時候,是我們身處的城市在不斷遺忘。選集中鍾國強的《請小心月台空隙》,寫一個配音員文叔死後,妻子努力記憶,想方設法保存,城市卻漸漸遺忘他的聲音,深刻警策,我非常欣賞和喜歡。生活在城市,我們在不斷遺忘的過程中,有時也會成為被遺忘的一部分。蓬草在《護河人》寫陶大伯在河邊檢拾垃圾,表面是「令他一下子快樂起來,生活像有了意義和目的,有事可做了,不用在家中從早晨呆坐至夜深」,排遣寂寞打發生活,更深藏的是那份不想被遺忘和不能遺忘:「太多的回憶,從四方八面重重的壓下來,陶大伯的頭昏沉沉⋯⋯猛然一抖身子,他走出屋外,走到河邊」。小說末尾,陶大伯回憶起童年時父母與他在河邊散步,甚至在河邊認識了後來的妻子。護河的象徵意義至此豁然可讀,最後陶大伯失足死在自己守護的河中,又變成寓意豐富的暗示,悲情深刻。相比作者在這兩年內發表的其他小說,例如《遺忘的瓶子》和《美麗的家鄉》,以這一篇最觸動編者。唐睿的《Hi,Dad》把生命和生活的流動與身不由己,在為人子亦為人父的角色疊置中,表現出相當的力度。這種對生命和歲月的悠悠思索,相似的作品還有惟得的《長壽麵之味》和朵拉的《尋枕記》,而且一樣是集中而豐富地運用象徵的手法,引發聯想和感覺。王良和《魅影》的題目定得很好,幾乎把小說要表現的都說了,而且滿有質感。大家都活在情緒、壓力、暴烈等精神陰影下,作者既寫童年居住公屋時,智力不及正常人的鄰居阿全,末尾重筆寫患精神病的弟弟和母親的死,作者自己亦困擾在似有若無的情緒病中。寫夢中阿全妻子把孩子擲下街的小片段,更加令作品一下子激奔到高點,「魅影」不但廣闊難逃,而且可以暴烈傷人,驚嚇十足。
歲月游移,卻沒有帶走生命的點點記憶,反而在某些人生際遇的渡頭,會或顯或隱地觸動,像開動密室的機關,通向回憶的大道。王璞的《白房子》的故事上溯至「1972年春天」,可是白房子比喻理想生活,觸起作者今天的回憶是:「在四周殘兵敗將般的破屋爛窟中,在一片污泥濁水中,那座亭亭玉立的白房子,孤獨地、幽傷地,閃着怯怯的白光」,別寫幽懷,不是很明顯嗎?這樣一種年輕歲月與眼前老去交疊重置的困惑猶疑,在周蜜蜜的《時空.少女》與林淇的《語言學》,都有相近的處理,情慾和愛情故事或者只是一種包裝。至於阿谷的《墊子》則有些不同,多年後重逢,不在回憶,在眼前所激起的聯想推測,簡煉有力,收結後讀者仍有許多參與的空間。
在香港這繁榮急速的都市寫作,城市生活的壓力和迷惘,始終形成枷鎖羅網,任何時期的文學作品的題材和意旨,都會受到影響,這兩年的短篇小說,沒有例外。作者們一邊努力重現城市生活的種種綑綁和壓逼,人的消極和逃避,同時也描畫人們生活在當中,如何以不同的形式努力掙扎,尋找出路。潘國靈的《密封,缺口》直接表達城市生活的封閉和困人,手法獨特,在小說的結尾清楚表示要以文字尋找出口。朗天的《自治的天空──2053地下道雜記》運用大量想像,說的卻是眼前現實社會的投影。梁科慶的《有薯條的地方就有海鷗》敘述城市人想逃避生活的壓逼,卻最終要「回去繼續做一隻習慣追逐薯條的海鷗」,掙扎不脫城市的大羅網,情見乎辭。韓麗珠的《躺臥行動》以靜坐示威者為焦點,躺臥是表達,也是處境,在2013和2014這兩個靜坐示威之年,特別矚目。海靜的《龜兔賽跑》,由愛情入到帶哲理性的時間思考,城市人理應別有體會,而讀者的所思所感,當又早已溢出愛情錯摸之外。
在社會和周遭世界的大網,也在生命的大網中掙扎。掙扎不一定是動態的,可以是精神心靈和情感意志的,不過總有一種力量。作者的訴說和表達,有時從城市某些特定人物的處境和情感來完成。這些人物都活在壓逼的社會氣氛或節奏中,羅貴祥的《士象》具體寫出同性戀者,與身邊環境和社會的格格不入,小說有一句:「他那時已經知道,真正的亂是來自外面的力量」,讓讀者清楚聽到小說人物掙扎抗議的聲音。李維怡的《累》,寫城市生活壓人,雖是雙線結構,但寫來相當平實易讀,小說中兩姊妹在末尾同場出現,兩線結會,意旨亦豁然開朗,手法純熟。陳德錦的《微波》雖是以澳門為背景,但作者寫來用心,穿梭時空,歷史的憶昔,與香港的發展和身世,映照相生,可以細味的地方不少。許榮輝《世界上最虔誠的眼神》寫主角拍下放生老婦人的神情,或者正是對這份壓抑感的一種註腳:「老婦人臉上的每一條條紋,都像是一雙合什祈禱的手,姜昕由此好像看到了老婦人一生無窮無盡的苦難和委屈。老婦人所有的苦難和辛酸都捂在她的合什雙手裡了。」
無論直接間接,小說理應反映現實社會生活,所以選集中也挑選了數篇反映現實,甚至是緊扣時事為題材的作品。最明顯的一篇是張婉雯的《無需要太多》,這是先進行訪問,後再寫成的同志小說,人情事地,實有其在,很具反映現實的價值和力量。與羅貴祥《士象》並讀,風格和手法,可以互相展現。陳汗的《審死書》,寫青文書店羅志華的悲劇故事,殘酷現實世界的真人真事,文學人讀了萬千滋味在心頭。作者悼念文化友人,寫來充滿怨憤,語語辛酸,同時為數十年文學飄零冷落而致哀。表達雖多變形,但事關莊嚴,所以篇幅雖為選集眾篇之首,編者仍不忍捨割。寫實之作,當然少不了城市話題,香港社會的關注重點常落在住屋與教育,周鳳鳴的《兄弟》,平實之中,表現了香港人如何受到瘋狂樓價壓逼,一屋難求之苦。至於教育,更是文人作者常掛心懷,在每一年均有相關作品發表。如果說吳美筠的《針孔攝錄機的防盜風波》只是側記學校的某些異化情景,寫來尚見冷靜;鄭炳南的《荒謬就是所有荒謬事物存在的條件》,就肯定是飽含憤懣了,而且批判的筆鋒,直指傳媒和社會的是非不分。雖然沒有道出當前教育的真正困阻,可是為人師者跋前躓後的無奈與悲哀,久在教育界者如我,都點滴在心頭。
除了反映現實的內容,選集中也有一些作品藝術手法獨特,匠心別運。例如蔡益懷的《紅燈》,運用強烈的顏色感覺,為作品烘染出刺人的情感色彩,配合內容和主角人物,比起作者這兩年發表的其他小說如《你幸福嗎》、《稻草人》等,更能感染讀者。謝曉虹的《異問》則一路懸疑神秘,引人追讀;葛亮的《照相》雖不是以香港為題材背景,可是針線細密,情味堪嚼,都是可讀性高的作品。至如鄒文律受可洛同名詩作寫成的《失去聯絡》,寫城市生活中人與人的追尋、重逢與失落,趣味與情思兼具;陳惠英以兩個人物的聚散片段,分別寫成《小二與美莉》和《美莉與小二》,分開兩年,相隔十二個月,在《香港文學》的「小說專號」發表,心思有趣。
文學獎項從來是讓我們發見寫作新星的平台,證之香港文學,歷歷可見。編者在這兩年挑選了四篇得獎小說,既屬情理之宜,也讓讀者印證一下這說法是否合理。除了數篇冠軍作品,編者多選了黃怡的《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作者由內容到手法,例如密集運用長句突顯鬱悶壓逼感,努力表達在這城市生活的擠壓。我一邊閱讀,一邊不敢忘記年輕人的念茲在茲,永遠唸唸有詞,無論是哪一個年齡層的文學或社會讀者,都應該注意和重視。至於幾篇冠軍作品,呂少龍的《搭棚的一代》也扣住了「佔中」,角度和情感處理得很好,結尾一句:「他立在遠方尋親的視線瞬間被隔離在一片傘海之外」,或者是佔領、示威、遊行等等激情背後,叫人不忍回視的一個畫面。至於王証恆的《南歸貨車》和李梓榮的《海豚街上的穿牆貓》,前者平實,如評審李銳說的「記錄影片式的生活流」,後者則刻意多用手法,轉換敘事角度等,評審韓麗珠指是「像一個可以隨時變出不同景象的萬花筒」。兩篇分別在不同的重要文獎中奪魁,正可見寫作小說之道,存乎一心,並無定法。
三
任何選集的最後定本,所取作品,難免存有編者主觀成份。擁有挑選決定的權力,任何編者都應該珍惜和自重,選篇即使有很多不同的的標準和考慮,不過全都應在情理之內,不難理解。首要當然是作品的文學水平,對於一本選集,跟一切的比賽與獎項相同,所謂文學水平,其實就是指擁有挑選權力者的眼光和口味。我期望選出來的作品能在不同度向,或者是內容意旨,或者是手法技巧,或者是作者情思,予我觸動或思考。挑選作品過程中,形式內容以外,要處理版權的問題,也要照顧篇幅,有時遇到困難阻撓,甚至會被逼放棄選用。身為編者,當然也希望利用這本選集,全面廣泛地反映這兩年內,香港短篇小說的各種形相。可是限於心力和時間,集子中的作品,只以發表在這兩年的文學雜誌和報刊為主;考慮「質」之餘,也期望能「博」,因此每一位作家,只盡量選錄一篇,期望能令多一些不同作家的作品入選,以呈現香港文學中,短篇小說的多樣風格和技巧。
無獨有偶,羅貴祥在《士象》寫:「原來他雙腳從來沒有離開過地面,身體也不曾在半空,那是視象角度的問題。」韓麗珠《躺臥行動》也說:「原來平躺着身子,由下而上地凝視途人,他們的臉龐看起來全都顯得灰暗,鬆弛而且憂心忡忡。」聰明的作者,善於調度和暗示,不同的視象角度,上下左右的凝視,我們看出來的形態、質地、情感和色調,都不一樣。笨拙的編者,閱讀、挑選,然後編定一本雙年小說選集,原理可能也相同。過程中,我除了感慨城市在憤怒掙扎中有太多的遺忘,或許只能憑藉誠實認真的編選態度,為香港文學說一聲:加油!
士象1 ◎羅貴祥
我困頓在狹小的這一方,無法跨越彼岸,卻被誤為,是在守衛這裡的核心價值。
從巨幅玻璃幕牆外望,沿岸邊都是圍了木板的黃泥地建築地盤,星期天還有不少穿戴了黃色頭盔、紅黃橫條反光背心的工人在趕做工程。泥頭車緩慢的進進出出,但有數十米的距離與巨幅玻璃的阻隔,這邊完全聽不到地盤的噪嚷,由高處看也感覺不着那邊的躁急與繁亂。他沒有特別留意海港的景色,只知道今天的視野難得地清晰。天的藍,讓這個本已巨型的玻璃建築物顯得更宏大。Alex從三樓的展廊,沿着外圍一直往地面的出口走去。他前前後後都是人,卻沒有逼壓的感覺。是樓底高,還是因為視野沒有遮擋眼睛可以任意望得好遠,他不知道。Alex只循着路標、圍繩與工作人員的指示,與四周的人群往同一個方向走去,像朝 聖者的隊伍。
他那一刻覺得自己猶如在一頭巨大的玻璃大象之內。
Alex後來想,這麼近海,為甚麼那時他沒有浮起鯨魚的形象。或者,他不是善泳者。其實,他怕海,怕它的無際與無邊,完全超出他的想像疆界。又或者,那時刻四方的朝聖者,絡鐸的步伐是這樣整潔,一致地踏着劃好的界線,是穩固的陸地行走的生物,就如秩序井然的大象行列。是安靜平和、卻遲慢又體積龐然的溫馴的獸。
他後來告訴G,其實那天他還在生氣,無謂的爭論,既沒有任何結果,又完全擾亂了他的情緒。Alex也因為自己太容易被毫無道理的說話困擾,而生自己的氣。內心質問,為甚麼我不可以對陌生人有意或不在意的言語傷害,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全不放在心上?我為甚麼這樣笨,生無謂的氣?直至他無故地浮起象的聯想,波動的心情就隨即平復下來,甚至開始感到愉悅舒暢。
是大象拯救了你。G這麼回應。不過,小心,是不是象的巨大重量,把一切都壓抑下去了。還有,你想想,象遺下的糞便,有多龐大,好難清理!
Alex的愉悅心情沒有受G的調侃影響。他的大象是沒有重量、不受地心引力左右的,即使牠也不是曉飛的象。
為了新書的宣傳,他被出版社說服,參加新書座談會和簽名活動。Alex起初對這些活動是有點抗拒甚至反感的。或許是他有某程度的潔癖,對於這種只為提高知名度以及其他商業化的做法,他不想牽涉,儘管他又不是不關心書的銷情、外界對書的評價。心底裡,他知道自己不是文化界名人,出席這類公開宣傳活動,公眾的反應可能很冷淡,徒令自己沒趣。猶帶點少女味道的編輯卻不斷游說,告訴他書展主辦機構難得地,提供了最佳位置的座談場地與最理想的日期與時段,而且更願意配合出版社的宣傳。
他那天還是有點忐忑,腦裡不斷出現不相干的妄念。他用了往日的方法,嘗試讓心平靜下來。坐升降機時,其他人離開了升降機,剩下他一個。他克制地不按關門的按鈕。一秒、兩秒、三秒、四秒……默數到第六下時,升降機的閘門才徐徐關上,再向上拔升。那幾秒鐘,彷彿已是許多許多年。他盡力按捺自己──不讓手指觸碰那個關門掣。妄動的心,好像也隨秒鐘過去受緩緩捲起的手掌扼住,漸漸蹲伏收攏。
經過那天以後,Alex索性把自己迷亂盲動的心,安住在象的體內。
透明玻璃的象,舒緩舉步,長鼻子與大耳朵,跟小尾巴配合着,有節奏地輕輕搖曳。在難得的藍天下,優雅地收縮接着舒展的閒適的心,顯得更赭紅。上班族的Alex有這樣的經驗:周一到周五早上的繁忙時間,車廂與路上都是很擠迫的,但一周裡總有這麼一天,甚至兩天,車厢與路上都突然沒有那樣多人;不知那些人跑到哪裡去了,或許他只不過是踏進了一道擠擁與擠擁之間的隙縫裡,許多許多的人,仍然在之前的時空與未來的時空裡擠壓着。這道罅隙,卻足夠讓他與他的象一起閒心散步。
這種緊逼氛圍中的閒心,在另外的場景他也曾有過,是走入還帶點少女味的編輯私人辦公室之內。Alex曾於雜誌社工作,他熟悉那裡的環境總是有點亂。少女味編輯的房間卻是神奇地整潔。寫字桌上除了一部熒幕頗大的電腦與一部手提的平板閱讀器之外,差不多沒有任何紙張製品。新一代編輯因電子科技而鼓吹的環保化工作室,乾淨得真的有點嚇人。Alex沒有跟她說,他心底覺得,棄置那些電子產品的殘骸,可能比砍伐樹木,將來製造更大的環境問題。不過,潔淨又空曠的環境是令人愉快的,好像工作不再是工作,而是閒適的生活。幾十歲人的入Alex當然明白,這種表象優閒的辦公室,內裡的要求與壓力其實極大,在這裡工作的人根本已再分不清甚麼是私人時間了,因為工作已完全佔據了他們的全部生活。
事實他也有點懷念那種亂紛紛的工作環境。不盡是因為房間裡堆滿了報紙、刊物、資料和不同的稿件,或因為同事都在不停地講電話、議論是非,多於埋首靜心寫作。他那時已經知道,真正的亂是來自外面的力量。但也不完全是外面的。譬如推廣及廣告部的同事,他們總是說,你們搞甚麼,我們不懂,但請用讓人聽得懂的語言說清楚,你們搞的是甚麼,讀者是甚麼人,好讓我們做市場推銷。說甚麼編輯自主,大家一提到銷售壓力,許多不被市場接受的意念都得放棄。因此雜誌社在Alex眼中只是零亂,沒有秩序的。它要建立的一套,太容易受外面的力量左右了。打散、推倒了,又得再重新來過,沒完沒了的。但在這個紛亂的過程中,Alex覺得他還是可以找到一些自己的空間。他寧可在亂中尋靜,也不要讓公司為他安排一切看來井然的秩序。
他離開了雜誌社,也沒有放棄寫作。他相信在那些格子內(天啊,他仍然用原稿紙寫作),還是可以體現個人的感情與思想,可以平心靜氣與別人溝通、交換意見。就算外面的力量已經大得可以把人與人的溝通交往任意扭曲,他仍然相信,只要有耐性,能夠平心靜氣聆聽他人的聲音,讓自己的想法與感受得到別人明白,相互的理解與通感還是存在的。當然,他絕對明白,溝通的大前題是,要有人看他的寫作、讀他的書、購買他的作品。
你媽不是說她寧可你身患絕症嗎?G總是愛潑他冷水。Alex慣例地沒有反駁。他媽媽最終都是接受他的,接受他的一切,接受他不會與女人在一起。媽媽的怨言,他知道他要以同一樣的接受宏度來承受。但有些東西,他就會將自己變為密封的牆,即使依然有浸漏,他也不會讓外面知道。
那次,他又折返回來,嬉皮笑臉的問他,可真的愛上了另一個。他知道這一次一定要堅決地回答。
是的。
他依然張開着笑臉,但笑容已變得生硬。那是真的嗎?
他的表情令他相信那是事實。他是誰?他問。
你沒有需要知道,而且你也不會認識他。他答。他對他的答案表現得很不耐煩,不斷以手掌拍打着牆、腳踢着門。他叫他安靜下來。你這樣會吵醒鄰居的。他沒有理會,卻以凌厲的眼神向着他。他是誰?語氣是命令式的。他沒有立刻回答。他就大聲吼叫:他是誰?他究竟是誰?踢門的聲音更兇狠。
他有點害怕,說出了對方的名字。
他遲疑了一陣。是上次派對見過的?
不是。你從來沒有見過。他扯謊。
他這次吼叫得更大聲。那他究竟是誰?惡相的目光沒有從他
身上移開。
他本來有點害怕,現在卻對他的態度感到厭惡。他父親雖然很早離世,但他依然記得父親的說話。絕不能向暴力、惡勢低頭。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他昂起頭,推開門。你立刻離開。他趁他轉身,順勢從後掐住他的頸。他身型與力量都比他大。但不等於他不會反抗。
兩個男人扭打在地上,把牆壁碰撞得砰砰作響。他的氣力還是佔優,把他壓在地上,前陰抵在他兩腿之間,吼叫:他有我那麼大嗎?
鄰居早已通知管理處報警了。滿身酒氣的他被警棍打穿了頭。
他自己也滿身瘀傷,卻不需要住醫院。
G再沒有一貫的刻薄,只是對他說,你這次真的要放棄他了。他沒有完全為這件事感到懊悔遺憾,反而覺得多懂了自己。他不會攻擊,但對外來的壓逼是有決心與能力反抗的。他曾經懷疑自己是軟弱的。那次之後,他比以前接受自己,多了些自信。因為他現在知道,再軟綿綿的柔弱東西,落到底也會有剛硬的核心。
這些著作,Alex不以為是攻擊教會的。他不過是為被趕出去的爭取回來,為未被關愛的得到大愛。裡面的理想化內容,有時令他覺得自己是在寫童話故事,是仙女森林,是公主城堡,是不吃人間煙火的桃源。萬萬想不到,有人視它們為惡毒的咒語、無理的謾罵。
戴玳瑁框眼鏡的先生在新書座談會上,不客氣地質問他,為甚麼要搞我們這些善良溫馴的教徒?你們這群狼所作的惡,最終必會受到嚴酷的懲罰!你們不悔改,也不要搞到我們的羊圈上啊!
座談會上Alex也有他的支持者。他們反駁,甚麼狼呀,你們才是披了羊皮的狼!神愛世人,基督愛基人!你們這些扮羊的狼,利用神去行使你們歹毒的惡,排擠你們不喜歡的人,你們才會受到最嚴酷的懲罰!
該下地獄的人,還要在這裡狡辯!我們這些主的羔羊也不會毫無反抗的,你們不要借主之名來侮辱……
罵戰一展開,壁壘界線其實不一定清晰分明。有觀眾表明自己是內地的地下信徒,但不認同香港同志的信仰。我們才是受逼害的一群,你們算是甚麼呢?
我們能否不以「我們」、「你們」,或者「羔羊」、「豺狼」來為自己定位呢?Alex想介入戰團。怎麼敵我不分?一個觀眾冷冷地向他說。就是你這種溫溫吞吞的寫法,表達不出我們真正的痛苦感受,反而令我們更受歧視!
誰有空要歧視你們?戴玳瑁眼鏡的繼續發言,是你們先來進攻,要強逼眾人接受、讚美你們的不道德,那簡直是暴君行為,別要再扮受害者了!
一段時間之後,那些記憶還在Alex的腦中出現。但他有了不同的視象。他在一個平面的方格之內,確定的說,是在一格「菲林」膠捲底片之內(唉,又來了,現在哪有人再用「菲林」的)。他那一格底片沒有與其他底片接駁上,孤伶伶在那裡,猶如一張幻燈片,然而投射進來的卻不是溫熱的光,而是教皮膚收縮的凍風。他顫抖了一下,身體自然的一曲,雙腿便離開了地面。
人在半空飄晃?不,他完全沒有脫離地心引力的感覺,而且在這小小的方格內,腳離了地,也不能算在半空。
他並沒有離開過地面。他要做踏實的人,母親一向都這樣教誨。以母親只受過小學的教育,上大學是好高騖遠。母親總是呢喃,上不了大學不要緊,找份政府工就很好了,鐵飯碗,吃長俸。那時是上世紀的末代。他覺得自己讓母親失望了。他上了大學,還出了國,唸了一個花錢卻不賺錢的碩士,回來亦沒有加入政府。不過母親還是把賣了房子的錢供他交美金的學費。
他決心做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回來跟母親住在一起,照顧母親的起居飲食,以及母親收養的流浪貓狗,能幹地打點家居生活的一切微小宏大、吃穿臥行、水電煤餉,看護着母親終老。與他離合了無數次的男友從美國追來,發誓這趟決心與他永遠在一起。拉拉扯扯,他們糾纏吵鬧了大半年,母親終於說,好了,我搬去老人院。
原來他雙腳從來沒有離開過地面,身體也不曾在半空。那是視象角度的問題。從天花板向下望,他曲腿側身躺在牀上,胚胎的姿勢,好像在空中晃盪晃盪。雖是胚胎,卻不備受愛護。起初是像綿羊或像雲朵的皮褥子,向他撲過來。他以為是溫暖的,能包裹他單獨的軀殼,可他只覺着褥子揚起的寒風。
寒氣驅使他哆嗦。他發現自己一直赤着腳。不久,羊群般的一堆白襪子湧向他。他提起腳,迎向襪子的口,準備穿上,赫然看見襪口張開得極大,襪筒裡藏有鋒利的牙齒,還有長舌頭正在捲動,是扮襪子的狼吻!他立即猛力把腿縮回來,人向後仰,彷彿在空中翻了個觔斗。
方格正在向上拔升。他又置身在升降機內嗎?他努力找尋門口,想用慣常的方法──一眼瞪瞪手不動的看着升降機門自行關上──來平伏自己的情緒。但怎麼沒有門?方格上升一段時刻後,他感覺它開始下降。下降的速度由慢,逐漸愈來愈快。他雙腳微微離地,舌頭向上撓,頭髮往頂端揚起。他伸展四肢與身體,做出奔彈的動作。方格沒有出口,然而他看見框外頭破血流的Ben還在哀求他不要走、母親帶着她的貓貓狗狗返回舊居準備與牠們一起終老、尤帶少女味道的編輯告訴他下一次與讀者會面的時間……他不知方格會否跌向無底深淵,然而在滑落的過程裡,他看見了人生的起落,情緒的高高低低。祈求就會給你,尋莧就會尋見,叩門門便會打開。即使本來沒有門。他依然相信。只是'祈求、尋覓、叩門,都是難事。因為傲慢,因為懶惰,因為懷疑,因為迷惘,不願求幫忙,只好一路掉下去。
之後。
沒有了速度的感覺。
他的身體有節奏地在收縮接着舒展。他看見自己是赭紅色的,方格是透明玻璃。世界就在他身旁。他起動着節拍,怦怦,怦怦,怦怦,讓透明玻璃的身軀開始舒緩舉步,任由長鼻子與大耳朵,跟小尾巴配合着,輕輕搖曳,往前邁進。
原刊《香港文學》2013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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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向也斯的〈象〉與西西的〈象是笨蛋〉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