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久前,我在台灣出版了《中西文化的衝突》一書,大陸版去掉一些內容,改為《鶴與鷹——中西文化的碰撞》,裏面談到中國是文化的中國,處處是文化。那麼,有人問,西方國家不是嗎?我先不作籠統的回答,具體地對比一下:中國的園林、大門有對聯,而且裏外左右前後都有,連石頭上也刻著有深刻哲理的詩文。很多寺廟道觀內的對聯甚至可以集成一本書。進去光看對聯,就是一種很高的享受,能增長很多知識,這些是西方國家沒有的。中國的名山裏,也到處是題詩題句,這些詩文、哲文,給人美的享受和人生的啟示。而歐美的名山,除了自然風光之外,很少有人文的痕跡。
再如扇子,現在人們有了電扇,有了空調,扇子不大用了,但中國的扇子還是別有用途。有人收藏扇子,一百把、三百把、一千把,稱百扇齋、千扇齋,不是用它來扇風,而是扇子上有詩文書畫,扇子本身也是藝術品。藝術品是驅熱的工具,驅熱的工具是藝術品——這是西方國家沒有的。這方面還可以舉出無數例子。
就說紫砂壺。壺的作用是盛水,用於喝水,但中國的紫砂壺作為藝術品,首先是用來「品」,品壺。本書首先立有「品壺六要」,好的壺有形,更重要的是有「神韻」。壺的形態、色澤裏都有學問,甚至內含中國的哲學。壺上有畫,有詩文,有書法、印章,一把壺就是一個最小型的博物館。所以很多人藏壺幾十把,幾百把,不是用於喝茶,而是用於品賞。朋友來了,把藏壺拿出來一起品賞,那文化的感受、精神的感受,非同一般。飲茶是一種享受,品壺是另外一種享受。據說,上海畫家唐雲在世時,人稱「壺癡」。江蘇畫家亞明,人稱「壺公」。唐雲有一次從上海到江蘇的亞明家裏看壺,一把清代的壺,看得如癡如醉。回上海後,唐雲寢食不安,又乘車趕回亞明家裏,還要看那把壺,看了一天。再回上海後,相思之苦仍然未消,又去亞明家看壺。亞明只好把壺送給他了,兩人成為終生的朋友。
其實壺中的學問,不僅是美,還有歷史。明代的紫砂壺為什麼忽然流行起來了,泥土可與黃金爭價?因為明代皇家規定,商人不得用金用銀。金銀不能用,人們便把泥土做得比黃金還要貴。為什麼英國、荷蘭的宜興紫砂壺多,而且他們的咖啡壺也仿宜興紫砂壺式?因為荷蘭、英國曾建立過海上霸權,他們從宜興買去的壺多。這裏面就有世界史的知識。
宜興地下的紫砂泥,如果有管理性地開採,可以長久使用,紫砂藝術也不會衰落。然而很長一段時間裏這裏缺少好的管理,礦山被亂開亂採,所存紫泥,快要開採殆盡,以後怎麼辦?「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們只能著之於書,呼籲而已。
我在再版自序中也說:「余作此書,亦閒吟也。」其實,「閒吟」中也有豐富的內涵。
編輯說,根據你現在的情緒,如果有新詩,還可寫在新序中。我前時在華山寫生,看到華山的人工建築破壞了自然美景,大為感歎,由此又聯想到很多,於是寫下《遊華山偶題》一首:
遙望西峰一瀉深,
又攜畫筆過叢林。
誰知半生漂遊客,
天下興衰總在心。
中國的紫砂藝術在世界上是獨樹一幟的,它的興衰,也總在我的心中。
二○二○年二月十二日 於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