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冊書的主旨,是文化保存。
2005年,第一次在黃霑家裏看見他的私人藏品,十分震撼。那一年,保存利東街和中環海濱的聲音四起,「保育本土文化」由大學導修課題變成眾人的事。我揹着這個氛圍走進書房,望着霑叔的遺物,我跟自己約定,一定要盡心盡力,將眼前這些珍貴的香港文化財產,好好保存。
最初,因為說好了要盡心盡力,每次動工,勢必鎖緊肩膀。既然是文化財產,一切務必要以最高規格對待,不容有失。多少次,因為幾乎錯手毀壞書房文物,弄到掌心冒汗。
慢慢,多謝霑叔,我對保存文化這件事情有更多體會。
四點想法
黃霑主修創作,原來,他也兼修文化保存,而且留下不少相關的想法。他的想法,有四方面。
第一,文化保存,其實是平常事。
它的原點,是「記住」。日常生活,有喜有愁,凡人喜歡記住好人好事,讓溫暖多留片刻。許多時,「記住」的東西會化身成故事,於是書有故事,朋友有故事。記住以往,多講故事,這個程度的「文化保存」,無須皺眉,人人有份。
第二,講故事,可以是非常的事。
特別在非常時刻,非常之地。
黃霑八歲時跟爸媽和弟弟由廣州逃難到香港定居,同期有80萬個華人,由北到南,行了同一條路。他們大部份在以後幾十年,在本地同一條屋邨,同一艘小輪上,掙扎成長。結果戰後在港成長的一代,有十分相似的日記、照相簿,和愛聽的歌。黃霑記住的私事,許多也同時是香港的公事。K房內的私家飲歌,同時是響遍大中華的公眾金曲。在香港,小人物與大歷史之間,只有一板之隔,搞保存平民記憶,有一百樣可能。
第三,要保存的,是香港流行,也是中國文化。
百樣可能,以甚麼先行?
黃霑常寫文化保存,寫得最勤的,大都有關中華文化。用今天的術語說,黃霑其實是個「大中華膠」。
黃霑1949年落戶深水埗,國共內戰的烽煙在住家門前繼續燃燒。他在西洋教會學校上課,聖經之外,讀得最好的是中國文學。他常說中國古文是個寶庫,書房到今天還留下了不少四書五經、五四文學和中國民間歌謠曲集。他的學士論文寫宋代詞人姜白石,碩士論文寫粵劇問題,博士論文寫香港與中國流行曲的前生今世。他最親近的大師,無一不是中國音樂和文學藝術的發燒友。
當然,黃霑由廣告行業起跑,專職跟洋人打交道。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香港仔」:長期務實、間中拜金、大部份時候崇洋、永遠愛自由。黃霑說,香港因緣際會,在戰後成為最優秀的中華文化的集散地,然後一鼓作氣,變成全球華人接軌西洋,實習摩登的前端。黃霑一生,站在前端,他很清楚背後其實有一條錯綜複雜的根。
第四,文化保存,不論在公在私,中式港式,都要時刻更新。
根,要歷久常新。
黃霑年輕時已榮升「阿叔」,但為人從不恃老賣舊。他欣賞英國詩人培根 (Francis Bacon)的金句──塵世間有四種舊東西,越老越可愛:舊柴、舊酒、舊友、舊作家。但霑叔清楚知道老柴容易折斷,舊酒橡木味太多,酒精容易蒸發,而不讀新作家,不交新朋友,人就有如一個孤島,等待麈封。
黃霑念舊,同時貪新。他的書房藏書駁雜。他常勸粵劇人不要學舊腔,演出要戒冗長。中國古樂優秀,但大家可否奏爛了幾首忘年經典之後,重新創作,交出成績? 他自己由1980年代開始定期試搞由古譯今的實驗,例如將中國詩詞譜成粵語流行曲、《四大美人》粵曲新詞新撰、《男兒當自強》翻新《將軍令》、《青蛇》創新印度式華語流行曲等。
黃霑認為,中華本身,成份複雜,中華在港,早經變化。對中國文化最大的尊重,是為它去蕪存菁,逐步現代化。這件工程,在大中華四海之內,以香港這個雜種之地最優而為之。「中華膠」與大部份第一代的「香港人」,其實一元兩面。
黃霑說的,未必人人同意(特別有關「中華文化」的部份),但他那種平民為先,尊重邊緣地帶的歷史觀,幾代人都有共鳴。保存香港文化,就是用最高的規格,保育文物,整理記憶,說好這個曲折的香港故事。
一個佈局
說這本書的主旨是文化保存,其實有兩個意思。
一方面,黃霑是文化保存的「對象」。為他整理手稿,闡釋生平,是為了更忠實呈現這個流行音樂人物的足跡,還原一段本土歷史的面貌。
另一方面,黃霑是文化保存的「推手」。他的創作和筆記,對如何在香港做好文化保存,提供線索,留下範本。由此看,黃霑不單是歷史的素材,他也是寫歷史的方法。
用黃霑的方法,保存黃霑,以更新黃霑,是這本書的挑戰。書聚焦香港流行音樂,分成四章,借書房內的文物講故事。整體佈局如下:
一、鈎沉
掘出黃霑鮮有曝光的文字作品,包括少年時代的校刊文章,到較晚近的學術論文,為主流的黃霑音樂故事,添加了不一樣的前傳和後續。
二、對話
由黃霑書房眾多傳真電文當中選出三輯,展示黃霑在1990至千禧年代跟三位學人探討三個重要課題──流行音樂的本質、香港流行音樂裏的「中國風」,和電影配樂技藝的對話。
三、同行
聚集書房的舊照片、信件和工作筆記,重現黃霑跟四位音樂師友──梁日昭、顧嘉煇、徐克、戴樂民──多年來為香港流行音樂同場施工的故事。
四、說唱
整理四散的電台節目和訪問,剪裁發表了和未發表的文稿,讓黃霑以獨家風格,親身表述自己72首「滿載回憶」的歌曲作品背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