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來看天才型貴公子納蘭容若,如何把才情和夢想,送給多情眾生──還有他身處的那個蒙著陰影,卻正旭日初升的朝代。
納蘭生於康熙帝初年間,整個國家千頭萬緒,在血河中站起來的政權,正要開展滿漢融和的大時代。生為滿族相國府公子,錦衣玉食、身份尊貴的納蘭性德,擁有天賦才氣才情。他既有文人的貞節,得蒙聖恩欲報效之的決心;但同時性情卻更近於前朝那些明代遺民。他欣賞那些義人,擁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同時也感悟到所謂命運、人生選擇,本來就是飄泊無定的。這都使納蘭性德年輕的身軀,背負著憂患與傷逝,也成了他生命的第一道課題:“人生如夢”。
穠華如夢水東流
見《風流子.秋郊即事》一首: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君作别,剗地無聊。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裏,倚馬揮毫。
這首詞有納蘭詞少見的明快。感慨時光易逝,納蘭作出大聲明確的建議:人生就要“短衣射虎,倚馬揮毫”!而且得盡快做,這不是為了功名,是為了趕在老去之前認認真真地活一場,盡興一回。
此詞也是贈友人的,“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一句見其情真意,語氣豁然,直抒胸懷。
有關“建功立業”的想法,又見《鷓鴣天》:
獨背殘陽上小樓,誰家玉笛韻偏幽?一行白雁遙天暮,幾點黃花滿地秋。驚節序,嘆沉浮。穠華如夢水東流。人間所事堪惆悵?莫向橫塘問舊遊。
好一句“驚節序,嘆沉浮”。也是人生難安、得失難料之嘆!納蘭深受皇帝器重,放在身邊作侍衛。可是這個看似尊貴無比又能時時面聖的職責,卻使納蘭一時又不能建功立業,然後又常耳聞目賭皇宮作為權力及慾望的核心之恐怖處。這種種複雜和邪惡正使心思純正、重情重義的納蘭深為驚恐、不屑、憤慨卻又無能為力。“人間所事堪惆悵?莫向橫塘問舊遊”發自胸臆的一腔真情,感慨,納蘭唯有把其化入詞中。
葉嘉瑩在《清詞選讀》中曾評清代詞人及詞的復興:“掌握了詞的曲折深隱言外之意的美。”而這種通達與幽深,也可說是與詞人的歷練成正比的。
又讀《江城子》一首: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淒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裏,沒人知。
這首詞可說是靈光一閃,道出命運的神秘。“濕雲”可比擬是人生中遇到的困難時刻,把我們原來的樣子掩蓋了,甚至壓住了。某些日子,我們會突然懷疑本來相信的一切。尋道之人,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賈島《訪隱者不遇》)。我們都曾在如斯的處境中,然而還不能知道全局時,正是“花非花,霧非霧”。這時候,總會引來奇妙的緣份,柳暗花明。到底那是一段怎樣的經歷呢?李商隱《無題》詩:“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對神女來說可能是虛空的,然而她所創造的“沒人知”的幻境/夢境,卻在不知不覺間給了我們人生的啟示和開悟。
納蘭容若是以“情義”來超脫命運的擺佈。他有著貴公子應有的胸懷抱負,又更能同情共感。有一份義勇、平等的氣質,仿似賈寶玉的靈逸之氣,能潔身自好,像青池中的一盞蓮花。他總是同情、欣賞那些本在世俗的眼光中比他卑賤的人。他看到的,是各人的個性與才情,而不是他們的家世地位。
見《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納蘭情感豐富,而這有一份純粹的友誼,不沾世俗,自帶貴氣。他為朋友“青眼高歌俱未老”,見一份生命的本真。他是性情中人,有人的真精神,亦有人的真情感:“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後身緣、恐結他生裏”這種坦誠信任、相濡以沫,完全沒有受到疆化的儒家套路習氣所染,很難得。字裏行間,道出友誼的珍貴。這也是納蘭的詞能感動後世人的原因。
夢好莫催醒
納蘭是貴公子,平日衣食無憂,卻承受了不少精神上的負擔,因而常感慨於情隨事遷、浮雲易變。天性情思敏銳、品位高,追求至真至美,在精神上大概有潔癖。唯是如此,他能在現實中敏銳地找著人生之真正“美”和永恆的一瞬間,寫成“幻夢”之詞。
《眼兒媚》便美不勝收:
重見星娥碧海槎,忍笑卻盤鴉。尋常多少,月明風細,今夜偏佳。休籠彩筆閒書字,街鼓已三撾。煙絲欲裊,露光微泫,春在桃花。
“重見星娥碧海槎,忍笑卻盤鴉。”戀人之間才知道的密碼、暱稱,還有那“天地間只看見你”的愛意,畫下甜蜜的開首。“休籠彩筆閒書字”一句,是欲蓋彌彰,心潮澎湃!結尾兩句無限暖意,納蘭這樣收結柔情蜜意,不落俗套。
人間最美的事,就是相愛的人久別重逢。古代社會通訊艱難,世途險阻,每一次生離,誰知道不是死別呢?因而詞人也總是多愁善感,滿紙淒淒。難得這首詞歌頌了重逢的美好和喜悅,寫成日常的昇華──“幻夢”之美。
常常說納蘭最掛念的,是他年青時的妻子。讀悼亡詞《沁園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納蘭與早逝妻子盧氏,也只能魂牽夢縈。天上人間難以會面,但真誠的愛情是剪不斷的:“雕闌曲處,同倚斜陽。”然而在夢中醒來,重回所謂現實之中,更加感受到深深的空虛和悲哀。人生本如夢,妻子的一生竟然比他更短促,“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還未及細看,真是好比一場夢中之夢。盛放的鮮花與所有的美好,竟然就被狂風吹沒,驚鴻一瞥。
“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那是何等執念!我佛說:“無貪嗔癡”,可無癡也無情啊,納蘭就是情深一往,不能自拔。既然如此,只能又折返夢中。寫詩是他和妻子寄情之事,詞序說明:“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長調。”如能回到夢中,那麼就能夠繼續未寫完之詩:“詩箋未續”,夢中既可倚偎,甚至能為她在夢裏圓夢,共渡如尋常日子的好夢。
蘇軾的《江城子》也是悼亡詞,也是由一個無比真實的夢引發:“小軒窗,正梳妝”,兼感慨別後命運折騰“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最後就歸結到“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蘇軾把思念寄於宇宙間,深廣而安靜,雖然哀痛,但隱見豁達。而納蘭更讓人不忍卒讀:只能“贏得更深哭一場”,這種直率真撃,至情至性,難怪被評為“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 (陳維崧語)。
這首詞化用李清照晚年最苦之聲《聲聲慢》作結:“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一點一滴,如泣如訴,欲斷難斷。“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春花秋葉之思,化作人間盪氣迴腸的癡情。
思念盧氏之詞,也見含蓄如《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二人早已陰陽相隔,“誰念西風獨自涼”,妻子也再不能為其整理牀鋪、噓寒問暖。觸景生情,全部的心思都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思念盧氏的關懷備至。“賭書消得潑茶香”一句,借用李清照與她的丈夫趙明誠的閨房故事,寫出我們都是透過日常生活中,最尋常的相處,往往不經意間留下最深刻的情感。
最後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寫出了人生真諦:在我們“不斷死去”的時間中,曾經留下那麼多值得記念的瞬間,其珍貴之味,在當時往往未曾知曉。這句與李商隱《錦瑟》中“只是當時已惘然”也是一種“先覺”的感喟,先驗於人生夢境中而成的大覺悟,納蘭句得之於真實的唏噓之感,讀之刺痛;而李商隱句則見虛幻之美。
納蘭詞中常有“如夢佳期”。他把原來瑣碎、流離的夢寫得無比像真。如此美夢,他往往是不忍夢醒的:“夢好莫催醒。”然而夢確是“易碎”品。如《菩薩蠻》以“驚夢”收結:“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納蘭總是以夢醒時的殘忍驚怖,反襯出在夢境中的美好,又側寫了人生的艱難。
又如《唐多令.雨夜》中,未曾出征的婦人竟能具體想像到情人身處的山路,可見平日朝思暮想、甚至曾經訪問過別人,欲透過踏實的想像慰藉思念之苦。“夢向金微山下去”,女子甚至能知道情人的征途。可恨忽然醒來,“才識路,又移軍”以為終能相聚,一下子又失去音訊。這句納蘭把思念的茫然與徒勞都寫盡了。
納蘭的情詩中,在回憶中曾經擁有的美好,以後都只能成了“夢”。所謂“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白居易《簡簡吟》)。在詞中,納蘭既留下了“美夢”,也不無殘忍地記認了人生必有的“幻滅”與遺憾。
夢裏他生納蘭詞
納蘭自身也是“易碎”的。天性的敏銳、敏感使他能夠分辨世間的清俗,眼裏沾不得沙子,寫下許多純真、純美之詞。王國維評納蘭詞:“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事見情”就是指一種純粹,甚至不受儒道佛的影響,只是一顆赤子之心,訴說對世間的感悟。
但是,也許是出於自知之明,納蘭容若也明白世途險惡,自己是不能承受、不能陷進去的。因此也不太能擔受皮肉之苦。一生多情,反復思量,往返之間,已覺無盡。
納蘭所受之精神上的之苦,像出走流浪的倉央嘉措、香港八十年代流行歌星陳百強、甚至是還未成佛的印度王子。他以血液裏最純潔的愛,用詞人之筆,寫下強韌而包容的、纖細而敏感的詞。但是對於真正的民間疾苦,命運的曲折,他是沒有深刻體會過的。因此他的詞過於輕,他不是杜甫的沉鬱,也沒有李賀的尖苦,未及陶淵明的溫潤,也不像蘇軾瀟灑豁達。那當然因為他年輕,才三十歲便撒手人寰!
納蘭詞在不知不覺間走入人類的真正靈魂之中。在艱難的現實之中,納蘭也能織出那屬於幻夢的部分,送給世人嬌貴的詞花:這是一個美好的生命,以美好的靈魂把情的高貴、至情的體會、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於是就能夠穿越時空。
納蘭仍是“一生追夢”的。以至真至情之筆,始終把一份超脫的情感放到詞中,即使只是美夢一場,也還是值得銘記的、沒有虛度的人間。感謝納蘭容若的詞,為我們記認在夢中走過的,看似尋常的風景:每一刻寶貴的真情、每一次難得的相遇。這樣一位永遠的少年人,留下給我們生命裏最初最寶貴的悸動,那份超脫的感悟,也許就是納蘭詞最珍貴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