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拙著於2015年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英文版之後,很快被譯成了日文、韓文和簡體中文。本書是拙著的第四個版本,現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讓我由衷的高興。就內容而言,這一版本與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簡體版基本相同,而與英文原版相比,則增加了大約三分之一的篇幅。我很樂意將這一增訂版呈現給熟悉繁體中文的讀者,並衷心期待你們的批評指正。
與本書的簡體中文版一樣,本書附有一張“筷子文化圈”的地圖。按顏色區分,主要分為兩大區域,一是筷子作為主要甚至唯一餐具的地區,二是筷子與刀叉等其他餐具合用的地區。當然,這一劃分並不絕對,在屬於前者的不少地方,許多餐館也常為有需要的顧客(特別是來自筷子文化圈之外的遊客)提供刀叉和勺子等餐具。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到,這一地圖呈現的兩大區域,超越了民族國家的界線,採取了文化史、文明史的視角。事實上,“筷子文化圈”本身就是一個文化的現象或概念,與之相對的是“手食文化圈”和“刀叉文化圈”。這三大文化圈,從飲食方式和習慣的角度,大致涵蓋了生活在各地的居民,有助我們從一個不同的角度認識我們所處的世界。易言之,自近代以來,雖然民族國家是各地史家書寫歷史經常採用的視角(拙著出版之前亦有一些以國家為單位描述筷子文化的論著),但我們也應該看到,不少歷史和文化現象並不都能從民族國家的視角考察。筷子的歷史和文化,便是一例。 我們的飲食世界,儘管可以大致分為上述三大文化圈,但它們之間並不完全隔絕,而是存在著不同程度的交流。以近年的發展而言,“手食文化圈”的人們有採用刀叉和筷子用餐的趨勢,比如由於英國和歐洲文化的影響,現代的印度人在餐館使用刀叉頗為常見。在東南亞地區,受中國文化影響波及,不少人也已習慣用筷子吃麵條。而在“刀叉文化圈”裏的人,其實在許多場合並不使用刀叉。西方人聚會飲酒的同時,常吃所謂“手指食物”(finger foods)便是一例。更值得一提的是,二戰之後中國和亞洲飲食走出了亞洲,走向了世界,“筷子文化圈”正日益擴大。不少享用中餐、日餐的顧客,不但使用筷子嫻熟無誤,而且在光顧泰國餐館的時候,也常常提出能否提供筷子的要求。上述種種,體現了文化和文明之間的互動和溝通,而強調這一區域文明之間相互交流、影響的現象,又是當今史學界盛行的全球史的特徵。本書以東亞和東南亞為主體的“筷子文化圈”為書寫對象,其主要內容與全球史的寫作尚有一些距離。但筆者希望讀者閱讀本書時,也能從中體會:筷子這一餐具雖然發明於中國,但像其他產生於古代中國的紙張、茶葉和火藥等一樣,在推進世界各文明的交流發展中,曾經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而且在全球化的今天,更伴隨著亞洲食物的普及,正走向了全球的各個角落。
上面已經提到,拙著能出版繁體版,讓我頗為高興。其中一個原因是,自本書英文版出版以來,筆者受到了不少邀約,在電視、網路和講堂裏,與觀眾、讀者和聽眾分享筷子的歷史和文化。在新冠疫情爆發之前,我也在中國各地以此為題做了多場講演。但相較而言,中國之外的讀者和聽眾,似乎對我所講述的內容,表現出更為濃厚的興趣。在我看來,其實這一差異,恰好反映出文明之間接觸、碰撞、交流的必要。我在本書中提到,馬可波羅在他的遊記中,對當時的中國及其方方面面,做了比較詳盡的描述。但有趣的是,他居然沒有提到那時的中國人飲茶和用筷,因此讓後人對他的遊記是否為他親身經歷而有些生疑(筆者也有同感)。因為在他之後的一個世紀以後,幾乎每一個到過中國和東亞的西方人,都會不約而同地描述當地人如何用筷吃飯。換言之,細長的筷子和方塊的漢字一樣,是代表“中華文化圈”(Sinosphere/Sinic world)的兩個重要的、標誌性的象徵,是承載和傳播這一悠久文明的重要工具。對筷子和漢字這兩個文化象徵及其價值,圈外的人士往往比圈內的人更有興趣、更為關注。可喜的是,本書不僅幾年前有了簡體版,而且現在又出版了繁體版,為廣大的中文讀者提供了服務。筆者在感謝香港三聯書店和編輯劉韻揚女士的關照之餘,亦熱忱希望處於“筷子文化圈”內的人士,在閱讀本書之後,或許對日用必需、貌不驚人的筷子所包含的歷史傳承和文化意涵,能產生一種與之前不同的認識,看到細長的筷子如同文化的橋樑,正在為打通族群之間的隔閡、溝通文明之間的交流,施展其重要的作用。是所願也!
王晴佳 謹序
2022年4月9日 於美國費城東南郊霽光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