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論
回顧既往
禪宗是中土佛教的一個宗派,禪是佛教中一種有特點的修持方法,講禪,尤其在理的方面,常常不能離開佛教,因此,本章打算混起來講。這裏稱餘論,意思是有關禪的一些情況講完了,用剩餘的筆墨總的說說。這所說偏於評價,自然更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想由時間方面分作兩部分,過去和未來。先談過去,有以下幾點意思。
第一點,佛道是值得珍視的。前面一再說過,人生,作為一種客觀現實,是“一”,人生之道是“多”。這有如同是吃,有人喜歡酸的,有人喜歡辣的。同理,同是住在世間,有人喜歡朝市,有人喜歡山林。不同的選擇,都是求生活安適,或者用人生哲學的術語說,求快樂。可是說到快樂,問題又是一大堆。如叔本華就不承認有積極性質的快樂。佛家更進一步,認為錦衣玉食,聲色狗馬,以及娶妻生子,柴米油鹽,都沒有甚麼快樂可言,而是苦。擴大了說,世間就是苦海。這是“知”,知之後要繼以“行”,於是求滅苦之道。辦法是出世間。由常人看,這想法很怪。但仔細思考,生活中有苦,甚至多苦,也確是事實。還有,即使撇開苦。心安理得問題,有不少人是常常想到而沒有解決。這用佛家的話說,是生死大事未了。總之,人生確是有佛家所想的那樣的問題,即使在有些人的眼裏,問題並不那麼嚴重。有問題,應該解決,用甚麼辦法?佛道(尤其禪)的價值就在於它提供了一種辦法,而且有不少人真就這樣做了。做的結果呢?至少是信士弟子承認,有不少人真就斷了煩惱。也有不少人或者抱存疑態度,這也無妨。我們站在禪外,應該用公平的眼光,把它看作對付人生中某種病的一種方劑,如果真就得了這種病,那就無妨用它試一試。這是說,它是人生哲學方面的一種祖傳的遺產,保存以備用總是應該的。
第二點,慈悲的價值不可輕視。佛教修持的所求,小乘可以滿足於自了;大乘不然,菩薩行還要推己及人。儒家也主張推己及人,所以《論語》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佛家更進一步,是大慈大悲,就是擴大到人以外的“諸有情”或“眾生”。這由常人看,是過於理想,貫徹很難。不過理想有理想的價值,如中土自佛教盛行以後,也由於有果報說的輔助,推崇慈善、厭惡殘忍的思想感情總是很強烈,這對於維持社會的安定,緊密人與人的關係,應該說是有相當大的作用。打開窗戶說亮話,所謂“德”,不過是人己利害衝突的時候,多為人想想而已。慈悲的思想感情正是培養德的強大的力量,所以不只應該保存,而且應該發揚光大。
第三點,中土佛教的天台、華嚴、法相等宗,都著重繁瑣名相的辨析。禪宗走另一條路,直指人心,不立文字。兩者相比,禪宗是走了簡明的路。所謂“簡”,是比較容易,如不通《成唯識論》等書同樣可以得解脫。所謂“明”,是比較容易說清楚,如自性清淨,當作信念堅持,日久天長就會雜念減削而感到心體湛然;如果鑽研唯識學說,到末那識、阿賴耶識那裏打轉轉,那就有陷入概念大海的危險。此外,禪還有接近世俗的優越性,就是說,容易致用。總之,中土佛教唐以後禪宗獨盛,既是演變的必然,又是選擇的當然。
第四點,是理想離現實太遠,難於實現。前面多次說過,佛道是以逆為順。逆甚麼?是逆《中庸》所說“天命之謂性”。這性,告子說得簡明具體,是“食色,性也”。對這些,佛家硬說是染污,甚至萬法皆空。要求清淨真實的,即所謂實相、真如、涅槃之類。這些事物實質是甚麼?在哪裏?難言也。且從頂端降下一層,不再問能不能證涅槃,只求能夠滅情欲以斷煩惱。可是情欲偏偏來於“天命之謂性”,順,容易,抗就太難了。自然,太難不等於不可能,有少數人,如馬祖、趙州之流,大概是斷了煩惱,夠得上真是悟了。可是,這正如《莊子•天下》篇批評墨家所說:“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因為太難,我的想法,自魏晉以來,出家、在家四眾,數目多到數不清,真正能夠解脫的恐怕為數不多。不能而住山林,持齋唸佛,參禪打坐,其中究竟還有多少煩惱,雖然難於確知,卻是可以想見的。這悲哀是隱蔽的。還有公開的,是把削髮為僧尼看作一條生路,甚至另一種養尊處優的生路,那就是名為出世間實際是入世間了。一部分所謂信士弟子,由以逆為順之難走到有名無實之假,也是佛教的悲劇的一面。這悲劇,應該由教理負責呢,還是應該由一些信徒負責呢?也許是兼而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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