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的作品總是與他的生活遭遇緊密不可分的,對李後主而言,這情況尤為顯著。在他短暫的四十二年生涯中,經歷了翻天覆地的巨變,他從一個江南小皇帝淪為汴梁階下囚,從歡樂的天堂掉到苦難的地獄,這種地位上的霄壤之別,決定了他的詞作前後兩個時期迥異的風貌。李煜前期(南唐時期)的詞,按內容可分為以下幾類:
(一)描繪帝王宮廷奢侈豪華的生活。例如《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與《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前首寫通宵達旦縱情歌舞飲宴的場面,後首寫宮女排列奏樂歌唱直至深宵踏月歸去的情景,二詞把後主耽溺於享樂、如醉如癡的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
(二)描寫男歡女愛熾熱的戀情。例如《菩薩蠻》(花明月黯籠輕霧)寫小周后來和他偷情幽會。「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脫掉金縷鞋提在手中,只穿襪子輕輕走上臺階,惶恐的神態活靈活現;末四句寫沐浴在愛河中少女感情的熾熱和行動的大膽,準確而生動。其餘兩首《菩薩蠻》(蓬萊院閉天台女;銅簧韻脆鏘寒竹),前首寫情人間含情脈脈、繾綣纏綿的情意;後首寫筵席上男女互相傳情與歡筵完畢分手時的彼此依戀。《喜遷鶯》(曉月墜)寫對所愛的人的思念與等待,可能是對大周后的傷逝之作。「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謂不要將片片落花掃掉,留着它鋪滿一地等待舞人歸來。舞人是誰,善舞者大周后是也。《一斛珠》(曉妝初過),用連續的鏡頭將所傾心的少女的口型、笑容、歌聲、醉態一一呈現出來,由此可以看出後主雖然是帝王,但對女性是愛憐且尊重的,對女性的心理神態的觀察是相當細緻的,詞作中表現出他不玩弄女性,與其他帝王視女性為玩物迥異。在《柳枝詞》(風情漸老見春羞)中,顯露對老宮女的愛惜與憐憫,也能說明這點。
(三)抒發對遠別的親人的無限壞念之情。《清平樂》(別來春半)就是懷念入宋朝貢被宋太祖扣留做人質的弟弟從善不歸而寫:春半時分因為弟弟不歸,周圍一切景色均令他柔腸寸斷,傷心欲絕。弟弟音信全無,因路途遙遠連夢也做不成,於是「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形象地道出了離恨的綿長無盡,因而成為寫離愁別恨的千古名句,可以看出後主與兄弟感情的真摯。封建王朝,為了爭奪皇位,骨肉(或宗室)相殘乃等閒事,前有魏文帝曹丕迫害曹植、晉「八王之亂」宗室互相殘殺,後有唐太宗「玄武門之變」親手除掉建成和元吉、清雍正皇帝害死弟弟胤禩和胤禟。李煜長兄弘冀毒殺叔叔景遂,而後自己亦暴斃。弘冀死後,李煜四個哥哥相繼身亡。他曾經上奏推薦從善嗣位,但中主駕崩前立遺詔命李煜繼位,從善還四處探聽遺詔內容。李煜繼位後,大臣奏從善有覬覦王位的企圖,李煜卻不在意,還對他分外愛護,可見他多麼重視親情。李煜詞中懷念親人的作品大多借「閨怨」(少婦哀怨之情)來表現,例如《采桑子》(庭前春逐紅英盡)、《長相思》(雲一緺)、《搗練子令》(深院靜)、《謝新恩》(櫻花落盡階前月)等都是。詞中的思念遠人愁恨滿懷的少婦形象就是李煜自己的寫照。
以下談李煜後期(北宋時期)的詞。
李煜最為膾炙人口的詞多寫於這一時期,它們是他被俘虜到宋朝汴京成為任人蹂躪的囚徒之後寫下的。此時此際,國已破家亦亡,繁華已經一去不返,剩下的唯有漫漫的冬夜與數不盡的苦難,與日俱增的悲痛愁恨鬱積在胸中,他「日夕以眼淚洗面」之外,唯有發而為詞,將情感毫無保留地宣泄出來。
李煜後期作品的內容可以分為兩類:
(一)抒發對往日美麗故國的無盡思念。那美好的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而今安在,只好到夢中去尋覓了,因為「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在短暫的夢中他可以卸掉囚徒的身份,抛卻一切的煩憂,恣情歡樂。夢中出現的是哪些事物令他日思夜想、魂魄牽縈呢?在《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裏的上半闋這樣寫道:「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鳯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故國遼闊壯麗的山河,巍峨豪華的宮殿,名貴珍奇的花木,沒有戰爭一片和平的景象使其刻骨銘心地依戀。《望江梅》中南國芳春時節「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輥輕塵,忙殺看花人」,清秋時節「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以及《望江南》中舊日遊上苑時「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一個個歌舞昇平的鏡頭不斷地在眼前浮現,是無法抹掉的記憶。他要強烈地表達這種思念,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二)傾訴與故國永別的綿綿哀愁。同樣寫離愁別恨,後期與前期卻有着質的區別。前期與親人的別離雖然相見不易,但無論如何,還是存在着希望,心裏覺得是暫時的;後期則是一踏出國門,便是永訣。二者有以淚寫與血寫之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正是指他後期寫永訣哀愁的詞作而言。我們把他這時期寫離愁的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以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與前期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別來春半〕)相比,就可以發現後期所傾訴的愁恨比前期的要深廣很多,雖然二者都同樣形象、生動、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