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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第一次見面
我雙手抱膝躲在一個一米高的小木箱裡。這裡漆黑一片,只有我抑壓著的呼吸,還有雨水與汗水滑過皮膚的聲音。
這個小木箱置於糧倉深處的角落。這些年來,五穀豐收,糧倉常滿,以至於沒有多少人留意到這一個在糧倉後方的小木箱,也就成為了我可以躲藏起來的地方。這不是一場捉迷藏遊戲,而是生死攸關的逃避,逃避他。
*
自我出生以來,母親便反覆跟我說著他。每天晚上,母親都在睡前跟我說一遍他的往事、外貌和身形,說他有一張國字臉,身材魁梧,皮膚黝黑,滿頭白髮。我知道,他是這一帶的霸主,大家都臣服於他,並且懼怕他隨時隨地帶著的一把大鐮刀。
這把鐮刀怪異非常,它會在碰到穀物時,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音頻,「呼呼呼呼、呼呼呼呼⋯⋯」母親一邊模仿鐮刀發出的聲音,一邊提醒我:「當你聽到『呼呼呼呼』的金屬聲從遠處傳來,便要立即躲起來,是立即!躲起來!跑得越遠越好,躲得越久越好。」
母親沒有解釋為何我要避開他。母親不說,我也不敢追問,而偏偏我卻在母親不在家的這一個晚上,聽到窗外傳來「呼呼呼呼、呼呼呼呼」的聲音。這是難忘的音頻,聲音的刺耳會從耳窩直接導入皮下神經,叫一陣莫名的寒意爬過背脊。這「呼呼呼呼」的聲音是母親模仿不來的,而我聽到,他正在步向我們的家。
我滅了家裡的燈火,關上門窗,將大門鎖上,躲到屋子後方的廚房。我蹲在廚房濕漉漉的泥巴地上,聽到鐮刀的聲音越來越近,而他的容貌也在我腦海中越來越清晰。在我腦海中,他那像火焰一般的雙目正視著我,藏於髯裡的嘴說著一句話,「我是⋯⋯」。
「我是」什麼呢?嘎的一聲,大門打開了。
他輕易的打開了大門,慢慢走進大廳。我聽不見鐮刀的聲音,卻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我感受到地面上傳來他每一步的震動。母親說他身長九尺,想必是真事。然後,我發現,那不是地板在震,而是我驚慌得不由自主的全身抖震。
「你不要躲了。」他開口說話,聲音低沉而險惡。「你躲不了的。我能夠嗅到你血液的味道。」
他在搜尋客廳,打開一個又一個的櫃門。我心中盤算他打開櫃門的節奏,就在他要打開下一道櫃門之際,我從廚房後門奪門而出,往北面的稻田狂奔。晚上的稻田是一片深沉的海,每一根稻米都比我高。「只要我隱身於稻田裡,我就得救了」我心想。
在新月的微弱光線下,我跑進了稻田。我在稻裡迷失方向,只好勇往直前的向一個方向狂奔。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能是半小時,也可能是五分鐘,在迷失方向的時候,時間也會一同迷失。此時,耳邊又傳來了「呼呼呼呼」,鐮刀的聲音再一次響起,這代表鐮刀觸碰到稻子。
我立刻停了下來,以免造成稻枝不自然的擺動。鐮刀的聲音越來越利落,我知道,他正在割稻。我應該怎麼辦呢?動,還是不動?他好像真的能夠嗅到我的存在,若然動的話,我能夠比我身高腳長的他更快嗎?鐮刀的聲音越來越近,我甚至感覺到他就在咫尺之間。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抬頭尋找月光,企圖往田後的小糧倉走去。我跟自己倒數三、二、一,然後拔腿就跑,喃喃自語「請祖先保佑、請祖先保佑⋯⋯」。
或許真的是祖先保佑,就在我起動跑起來時,夜空下起雨來,雨水打到稻田之上,掩護了我的逃亡。我繼續拼命往前跑,鐮刀的聲音也好像遠去了。突然,我走出了稻田,我在滴著水的眼簾間尋找糧倉的蹤影。祖先保佑,糧倉就在右方一百米!
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希望。我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糧倉,糧倉是滿滿的,但我總不能躲進稻子之中。祖先保佑,我找到了一個置於角落的小木箱,我就這樣躲在其中。母親說,如果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我就要一直念著「祖先保佑」,這好可能是我最後的一線生機。
*
我躲在小木箱裡,伸手不見五指,心裡凝視自己的恐懼。我在害怕什麼呢?害怕他?為什麼我要害怕他呢?他是來殺我的嗎?好吧,如果最終就是一死,也沒有什麼可怕!反正,就是一死。是嗎?只是這樣的嗎?
嘎吱一聲,有人踏進了糧倉的木地板。他到了,他終於找到這裡來了。他用鐮刀輕輕滑過穀物,發出一道充滿挑釁的高頻。
「我找到你了。」他說。「你不要害怕。血腥的味道,沒有什麼可怕的。」
我心裡發毛,聽到他沒有感情的說著血腥,我知道母親的預言將會成真。我恐懼,但我不怪責自己,「我已經盡力了」。我沒有忘記母親的叮囑,也按照母親的說話小心行事。我花了最後的力氣逃到這糧倉的小木箱裡,我盡力了。
我感到他就站在木箱外,同時,我感到不再害怕。我主動打開了木箱的蓋子,站起身來,抬頭直視高高在上的他,我說:「父親,你好。第一次見面。」
「兒子,第一次見面。」他說。
「你找到我了。」
「我找到你了。你不要害怕。」
「我沒有害怕。」
「你不害怕血腥的味道嗎?」
「當年你割下祖父的陰莖時,你有害怕嗎?」我問。
「當年,有一點吧。時間久遠,我忘記了。」
「好吧。」
「好吧。」他說。「現在,我要吃下你了。」
*如有雷同,實屬與古希臘「豐收之神克洛諾斯」(Cronus)的吃子故事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