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看園
我現在的住處,離志蓮淨苑是很近的。
說這禪寺是鬧市中的一方淨土,不為過。即使最繁盛的旅遊時節,這裏仍可取靜。所謂大隱於市。對香港人的空間觀言,是一種奢侈。
臥聽竹林葉響,冬夏皆可觀游魚。
每每去了,有兩個地方我是必到的。一個是中國木結構建築藝術館。志蓮淨苑本身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木構建築,仿唐制式構件均以榫接方式結合,自然無須用一根釘。因是檜木打造,天氣靜朗時,能隱隱地聞見極清凜的氣息。館藏便梳理了中國木結構建築的淵源。太和殿、佛光寺東大殿、南禪寺觀音閣、獨樂寺山門、應縣釋迦塔,皆是按比例1:20的縮微而成。見微知著,可見皇皇大觀。「斗栱七鋪作」復刻得不將就,「月梁」、「卷刹」與「生起」,亦鉅細靡遺。注解也好,深入淺出。唯英文翻譯粗疏了些,如「半駝峰」是「Beam Pad」,鴛鴦慢栱是「Long Arm」。信則信,達雅則牽強。中文裏的浪漫與寫意,被風乾了。
另一處,是大雄寶殿前的奇石展,環中庭而設。有一石,便隨有一詩。石品多半是碧玉岩,間或有靈璧石。偶然關注到,是看到一塊赤褐色的。生得有趣,本是崢嶸有稜角的,但大約日久,竟是渾然圓融模樣。底下鐫著詩句,「人道我居城市裏,我疑身在萬山中」出自元詩人惟則。頗為嘆喟,如此,這塊石便是你我寫照。便也仔細些看更多石頭。不拘於形,有些詩句題得氣魄萬千,「風生百獸低,欲吼空山夜」,又如「二三星斗胸前落,十萬峰巒腳下青」;亦有一些是訓誡之意,「舉一步,不足自利利他,勿舉也」「勿近愚癡人,應與智者交」,「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讀來皆是循循善誘。
這園裏的一木一石,即便看得多,竟未曾乏味,總得一些新見。疫情期間,我仍會去。彼時偌大園林,竟一個人也沒有。偶也會見師傅從殿中走出,見了你,雙手合十,淺淺微笑。某日雨後,我正觀石,聽到背後有人說,這塊石頭恁光滑,不知是被溪水沖的,還是經了太多人的手。
聲音是北方口音,洪鐘似的。我回頭,見是個面生的師傅,著俐落直裰。他說,他是山西雙林寺僧人,來香港進修。常駐在竹林禪院,在荃灣北的芙蓉山。每日修行後,便四圍遊走,在各寺院看木雕佛像。他跟我說了一些見聞,其中包含見解,有些是自己的,也有些是別人的。我終於被打動,不經意間。在我想聽他說更多時,他揮揮手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便合一合掌,就此別過。
《靈隱》或是個極其入世的故事。當其時的事件,不好寫。何況有原形。只因瞬息而變,變動而不居。當代人又格外地熱衷於作結論,哪怕這結論下得十分草率。這讓我警惕。所以曾經粵港引起震動的事件,因其凜冽,我是隔開了五年才來寫。一大約為沉澱。主人公的職業與背景,於我易共情。在熱切中的復刻,本質上更似海市蜃樓,是缺乏根基的;二是因為,我總想觀察事件的發展、嬗變,或在輿情中的後續。但事實證明,當代人是善忘的。「苟日新,日日新」,可多一種理解。在信息的跌宕中,人太饕餮,是不滿足於反芻的。我卻並非失望,甚至慶幸有了這種忘卻。因為有了忘卻,記得才更能水落石出。這種記得,往往是屬那些相關者的,且多半是來自親愛與摯敵。
於是,一父一女,成為了生命鏡像的對位。他們活在了彼此的時間裏。這時間可以浩漫,以百年粵港的歷史做底。也可以十分短暫,是在某個人生節點中的一茶一飯,只一道光景。
我遠望他們,不再痛定思痛。看他們也便在園林之中,動靜一源。景語皆是情語,但因冷卻與各懷心事,終隱於園林蒼茫,或許只是隱於角度。移步換景,又可看見了。我便將或隱或現的人生,寫出來,為你們。
在這宏闊變幻的時代裏,你我心底仍有一方園林,可停駐,可靈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