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理解《金瓶梅》
(代序)
王汝梅教授與《金瓶梅》結緣,走上探索之路,已三十五個年頭。三十五年如一日地研究,他無怨無悔,從不言放棄。他在《王汝梅解讀〈金瓶梅〉》後記中說:“筆者認定了它的偉大不朽,它的永久的藝術魅力,認定了它在中國小說史上的高峰地位,它的世界影響。”王汝梅教授堅持閱讀研究《金瓶梅》,達到愛不釋手、時時在心的程度。
他認為,要讀《金瓶梅》,愛上《金瓶梅》,要把一百回當一回讀,從整體形象上把握。粗讀、略讀不可能愛上,甚至還可能有錯覺、誤解。每讀一遍都會有新感覺,《金瓶梅》是一部十分耐讀的經典名著。
《王汝梅解讀〈金瓶梅〉》是王汝梅教授三十多年研究成果的結晶。黃霖先生在序文中說,這部論著有“獨特的滋味”,意在說有著者自己的閱讀體會感受。同時,著者也願讀者朋友讀後引發閱讀興趣、產生快樂、受到啟發。該著於2007年初版,受到讀者的歡迎。現在,王汝梅教授經過三十五年的積累,取得國內外幾十家圖書館大力支持,又推出《〈金瓶梅〉版本史》這一專著,評述了近百種《金瓶梅》版本,全面記錄了《金瓶梅》的傳播歷史。該著圖與文相輔相成,使文獻性和欣賞性、學術性結合,集《金瓶梅》版本之大成。既有可讀性,又有永久珍藏價值。《王汝梅解讀〈金瓶梅〉》與《〈金瓶梅〉版本史》,是王汝梅教授《金瓶梅》研究的雙璧。
綜覽《王汝梅解讀〈金瓶梅〉》與《〈金瓶梅〉版本史》,有如下觀點值得關注,給我們理解《金瓶梅》有所啟發。
一、 對女性形象的新塑造,對小說藝術的新開拓
《金瓶梅》之所以偉大,在於它對女人的發現,對商業社會的發現。在描述諸多發現時,蘭陵笑笑生顯示出他是曹雪芹藝術革新的先驅,是表現人類性愛的大手筆,是晚明社會開始轉型期的敏銳觀察者、感受者,他以超前的意識思考人生、探索人性。
《金瓶梅》藝術世界,是女性佔據舞台中心,以描寫女性主體意識、性格、心理、生存狀態為重點的女性群體世界。潘金蓮是《金瓶梅》女性世界中的第一號人物。潘金蓮性格多面複雜,精神苦悶壓抑,人生道路曲折。她叛逆封建倫理道德,不滿男性中心社會,有很強的自我意識,爭生存,求性愛,不逆來順受,不安於現狀,反叛三從四德。在晚明這一特定歷史階段,作者敏銳感受到女性意識的初步自覺,女性的美與真,以及被社會扭曲的悲哀。作者用如椽之筆傾力塑造潘金蓮,從潘金蓮的複雜性格、爭生存寵愛的困境中,讓我們今天的讀者能觸摸到晚明社會初步轉型期的社會震蕩與時代的矛盾危機。面對社會新舊因素交織,靈與肉、自然情慾與傳統倫理的複雜呈現,作者是困惑的。他不是婦女解放的呼喚者,時代距離這一要求還很遙遠。但是蘭陵笑笑生是一位發現女人,認為“女人也是人”的古代不自覺的“女性主義者”。他給我們塑造了眾多有內在美與外表美的女性,揭示了她們的美的被毀滅。他給我們形象地描寫了晚明的真實歷史。潘金蓮形象是只能出現在晚明的藝術典型,她不可能出現在晚明之前。潘金蓮形象有巨大的歷史深度和前所未有的開拓意義。作者以新的發現、新的感受,創造性地塑造了潘金蓮等成功的藝術典型,實現了小說藝術的重大突破,樹立了中國小說史上一塊重要里程碑。
《金瓶梅》以市井平凡人物為主要角色,貼近現實日常生活,不再是帝王將相、神魔、英雄的傳奇,標誌著中國小說藝術進入一個歷史新階段。
二、 西門慶:晚明社會開始轉型期的富商形象,出現在16世紀,是中國文學史上亘古未有的人物形象
《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形象集富商、官吏、情場能手於一身,而主要身份是商人。他經營五六個專營店:生藥舖、典當舖、絨線舖、綢絹舖、緞舖等。經營的緞舖,由西門慶和喬大戶兩方投資,正式簽訂合同,按股分紅。夥計韓道國、甘潤、崔本三人管理店舖,將他們算入三股之一的股份,佔有一定份額,利益按份額分配,實行的是股份制經營,建立了管理激勵機制。典當舖成本為兩千兩,後發展到佔銀兩萬兩,增長了十倍。西門慶經營商舖的獲利情況,顯示出他經營上的智慧和商業上的才幹。
西門慶一生以生子加官為分界,之前他只不過是一個城鎮小商人。有了錢財,買通官府,拜當朝太師蔡京為乾爹,得了理刑副千戶的官職,從此以後,他與朝廷大臣、巡按、知府各方面官員交往甚密,周旋於勳戚大臣之間。情慾上,有一妻五妾,肆意淫人妻子,梳籠妓女李桂姐,霸佔鄭愛月。《金瓶梅》生動形象地描寫了西門慶暴發後賄賂權貴、納妾嫖妓、吃喝玩樂、追求高消費的行為。他只看到商品流通,沒看到商品生產。
西門慶是晚明社會機體內在發展變化震蕩期生長出來的,而不是歐洲式的西方商人,也不是所謂“停滯”的封建社會商人,其悲劇性是由晚明社會結構特點的悲劇結局決定的。他不是“贅瘤”,也不是“新人”,而是亦舊亦新、亦商亦官、亦惡亦善、亦情亦慾的一個特殊的商人。所謂“新”,即具有與傳統重農抑商思想不同的意識。就當時的環境而言,說他是一個強人,也未嘗不可。西門慶形象,是作者對中國小說藝術的偉大貢獻。
三、《金瓶梅》是《紅樓夢》之祖,《紅樓夢》繼承與發展了《金瓶梅》的藝術經驗,二者不但有繼承關係,還是互補的
《金瓶梅》產生在明嘉靖、萬曆年間,《紅樓夢》沿《金瓶梅》而產生,《金瓶梅》因《紅樓夢》而更具藝術魅力,《金瓶梅》重寫性、寫實,開掘至人性更深處。《紅樓夢》重寫情寫
意,通向人類未來。以前,兩部書在讀者中是隔離的,讀者對《金瓶梅》有道聽途說的誤解,對《金瓶梅》的誤解,也影響了對《紅樓夢》更深刻的理解與研究。把《金瓶梅》與《紅樓夢》合璧閱讀,有人生價值觀修煉與文學創新研究的重要意義。
《金瓶梅》以家庭為中心,聯繫整個社會,反映廣闊的晚明社會現實,給《紅樓夢》寫貴族家庭的興衰開闢了道路。《金瓶梅》塑造了眾多女性形象,人物之間形成群體結構關係,
相互依存又相互矛盾衝突。《紅樓夢》女性形象塑造,借鑒了《金瓶梅》,王夫人形象有吳月娘的影子,晴雯形象有春梅的影子,王熙鳳形象有潘金蓮的影子。兩部書寫了兩個不同時代的女兒國,儘管有的女性有淫蕩、爭寵、狠毒的負面品格,但又都有美好的一面。打破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單一寫法,是從《金瓶梅》開始的,《紅樓夢》又加以發展的。《金瓶梅》《紅樓夢》打破大團圓的傳統結局,如實描寫人生悲劇。《紅樓夢》《金瓶梅》分別表現了少年之情感至上與成年之情慾,從這種意義上說,兩書是互補的,是性愛人生的“上下卷”。
在《金瓶梅》中西門慶與妻妾之間,金錢權力凌駕於感情之上,男女在性與情感上是不平等的,從人的自然屬性出發的生理需求更突出,物慾、性慾橫流,在慾望的泥潭中掙扎、沉淪、毀滅。在《紅樓夢》中,賈寶玉的意淫,林黛玉的情癡,屬真正的愛情,寶、黛愛情有共同一致的思想基礎,對傳統社會具有顛覆性作用,是通向未來的。
四、謝肇淛〈金瓶梅跋〉在全面把握《金瓶梅》形象體系基礎上,發現了《金瓶梅》之美與藝術獨創特點,達到了時代的最高水平。《金瓶梅》崇禎本評語和〈金瓶梅跋〉是互補的,似應出自一人之手
《金瓶梅》崇禎本評者是誰,是學界關注的諸多疑難問題之一。早在1986 年,有學者提出李漁是崇禎本評改者之說。王汝梅教授發表〈“李漁評改《金瓶梅》”考辨—— 兼談崇禎本系統的某些特徵〉(《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2年第5期),不贊同李漁是評改者之說。他多年思考研究評改者到底是誰這一問題,並認為:評改者是加工修改者,也是蘭陵笑笑生身後的合作者,為《金瓶梅》的定型與傳播做出了重大貢獻,說他是《金瓶梅》第二作者也當之無愧。他在〈試解《金瓶梅》崇禎本評改者之謎〉中提出謝肇淛是評改者之說,並從五個方面進行了論證。根據新的材料,他還要做進一步的補證。
五、《金瓶梅》中性描寫文字約有一萬兩千字,分散在二十五個回目之中。《金瓶梅》不是單純孤立地寫性,它描寫慾望和生命的真實,批判虛偽,批判縱慾,探索人性,把性描寫與廣闊的社會生活、刻畫人物性格、探索人性聯繫起來
我們應以極嚴肅的態度、極高尚的心理,以現代性科學知識為指導,閱讀理解《金瓶梅》的性描寫。《金瓶梅》中的兩性不是互愛與平等的,更不是和諧與美好的。性愛生活的更新、美化,是未來社會的一項偉大工程。以寫實見長的《金瓶梅》,不可能寫出這種理想的性愛。從現在的觀點和文學審美角度看,《金瓶梅》中的性描寫,多屬純感官的再現,實多虛少,缺少情愛的昇華,並濃重地反映了封建文人落後的性情趣、性觀念與性恐怖,這些都是應加以分析批判的。
〈《金瓶梅》《紅樓夢》合璧閱讀〉〈《金瓶梅》:晚明世情的斑斕畫卷〉以及三種整理校註本的三篇前言等重點篇章,可作為讀者閱讀理解《金瓶梅》的主要參考。另有王汝梅教授撰著與主編、參編的《金瓶梅資料彙編》、《金瓶梅詞典》、《金瓶梅藝術世界》、《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校點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會校本)、《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校註本)等,為我們今天閱讀理解《金瓶梅》鋪設了道路,提供了文獻資料。
《金瓶梅》像《紅樓夢》一樣,是屬全人類的文學瑰寶,不僅屬我們民族,更屬全人類。今天,我們應該更深刻地理解到這一點。
王汝梅先生是當代“金學”大家。他的《金瓶梅》研究,是當代“金學”學術史上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吉林大學古代文學研究的標誌性成果之一。予生也晚,但有幸在吉林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金瓶梅》研究室成立甫初,王汝梅先生整理校註的《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校點本出版不久,即成為先生開設的《金瓶梅》專題課學員,參加研究討論。自留校工作迄今二十多年來,筆者在“金學”內外受王汝梅先生點撥、沾溉甚多。作為共和國培養的20 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王汝梅先生身上體現的那一代人對於學術的執著與虔誠,乃是後輩所望塵莫及的。
王汝梅先生新著《〈金瓶梅〉版本史》共分二十章,內容豐富厚重,在文字表達上又高度精練、濃縮,言約旨遠,蘊含了潛在的學術效應,會給讀者以閱讀快樂、閱讀享受和閱讀趣味。王汝梅先生的《〈金瓶梅〉版本史》撰寫,從20世紀80年代初研究張竹坡小說評點,整理校註張評本、崇禎本開始,經過了跨世紀的研究歷程。王汝梅先生曾榮獲“老有所為貢獻獎”,他能葆有學術青春,保持濃厚的學術興趣,在學術陣地上持續戰鬥、發展、成長,達到了一種新境界。王汝梅先生曾說:“向偉大的前輩大師學習,讓我們懂得什麼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什麼是人性的成熟之美。”(見台灣學生書局版《王汝梅〈金瓶梅〉研究精選集·後記》)這種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學術精神給我們後輩以鼓舞。
王 昊
記於吉林大學困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