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一直有這樣的構想:寫一部向廣大讀者介紹唐詩藝術,同時又有學術含金量的專著,這也是我對學術原創的執着追求的延伸。自從2008年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如何閱讀中國詩歌:導讀集》(How to Read Chinese Poetry: A Guided Anthology)以來,在鑽研學術的同時,我一直孜孜不倦地開展推廣中國古典詩歌的工作,各種集體和個人項目也越做越大。首先是完成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中國詩歌選集》系列(共三部),接着又與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合作,於2023年出版此系列的兩部中文擴充版。從2022年開始,這項穿越英語、漢語世界的工程開始從書籍出版擴展到新媒體的傳播。2022年,我與美國十多位知名漢學家合作,推出五十六集的英文播客「How to Read Chinese Poetry」;2023年推出三十四集中文視頻《唐詩之意境》;2024年3月,繼續推出九集中文視頻《唐詩之音韻》。無論是構思設計,還是具體的講解,無不源於我對原創的追求。我認為,做學術,不應該拘束於條條框框,應當有獨立的思想,敢於大膽發揮;研究古典詩歌的學者,要敢為人之先,發表自己獨特的見解。假若沒有一些真知灼見,只是照本宣科地介紹他人的觀點、見解,我覺得對不起讀者的寶貴時間。此書就是抱着這種對讀者強烈的責任感寫出來的。
本書不僅精解了七十二首唐詩名作,在選詩和內容的組織上也獨闢蹊徑:以「縱」和「橫」兩個軸線來組織架構。所謂「縱橫」,各自又有兩個層次:其一是作為材料組織方面的「縱橫」,其二是方法論上的「縱橫」。
在材料組織方面,「縱」是指在詩歌解讀中注重詩歌形式方方面面的演變,力圖揭櫫它們的歷史發展脈絡。本書每個主題中,絕大部分的選詩是按照時序來組織的。通過「縱」的原則,我試圖找出唐詩不同時期、不同形式的文本之間,以及不同的詩人之間相互影響和互動的痕跡。「橫」的方面的組織則更為複雜。傳統的詩歌分類方法以詩體為板塊,高棅的《唐詩品彙》、孫洙的《唐詩三百首》、高步瀛的《唐宋詩舉要》都把唐詩按照古詩、律詩、絕句三種來分類,實屬一種「橫向」的分類。然而,三書只是以此法將詩歸類,並沒有深入討論這三種詩體的表達各有怎樣的特點、在不同主題書寫上呈現出何種優勢和劣勢。在處理相同或相似的主題上,古詩、律詩、絕句其實各有其獨特的寫作方法。
本書亦按照傳統的分類方法,把唐詩分成律詩、絕句和古詩三種,其各部分又包括五言與七言兩類。但與傳統的編排不同,我不只舉例,更強調這三種詩體相互間的「橫向」比較。在詩體的大框架之下,全書七十二首詩按照十三個主題來組織。對每一個主題之中的作品都予以串講,做相互比較,從而彰顯每位作者處理該主題的獨特之處。通過這種橫向的組織,我們還可以發現,在某一詩體中,哪些主題用得比較多,最有特色;哪些主題難以恰當處理,故很少問津。例如寫「禪」的詩,五言為貴,七言便難以表達「禪」的精神;關於「詠史」的主題,五絕太短,七絕才更適於表達「史」的氣質。特定詩體用於表達特定主題,是否具有優勢或劣勢?為何如此?這些都是學界較少關注的,但卻是值得深入探究的重要課題。
在方法論上,「縱」、「橫」也各司其職。在「縱」的方面,我注重和古人在「縱向」時間上的對話。古人談詩,大多數時候是一種欣賞性的「詩話」。我們闡釋唐詩、賞析唐詩,實際上都是對歐陽修《六一詩話》以來「詩話傳統」的繼承。我們討論的唐詩中的大部分問題,有很多其實是古人早已討論過的,我的解詩也深深得益於古人的真知灼見。當然,受惠於前人的同時,也應當以創新的思路延續之。詩話的核心之一就是談詩歌的形式,涉及詩歌語言使用的特點,比如字法、句法、章法、篇法等。這些形式是如何來助力詩歌創作的,又是如何深入加強詩人和讀者的審美經驗的?探究這些理論問題時,我都會回歸詩話傳統,與古人進行溝通和交流。
方法論上的「橫」,主要是指將視野橫向展開,把唐詩放諸世界的文學批評(「世界詩學」)之中,以及穿梭於跨學科的不同維度之中。在分析詩歌句法、章法方面,我吸收了現代語言學研究古代漢語的成果,從主謂句、題評句兩個角度,揭示了近體詩營造絢麗紛呈的藝術境界的奧秘。站在現代語言學的角度,「主謂句」指主—動—賓的詞序。王力先生指出,「主—動—賓的語序是從上古漢語到現代漢語的詞序」(《漢語史稿》)。這種詞序呈現線性的邏輯及時空關係,配上從句,就能表達複雜的時空關係。李商隱〈隋宮〉名聯「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就是一個極佳的例子。名詞「玉璽」、「錦帆」是主語,即句子中的施事者;動詞「歸」、「到」是謂語,即是句子所描述的動作或狀態;名詞「日角」、「天涯」是賓語,即動作的承受者。從主語→謂語→賓語,不僅指動作發生始末和空間關係,也點明施事、事、承事三者之間的邏輯關係。這聯兩行組合為一個跨行的複雜主謂句,主要是由形容動作的短語「不緣」、「應是」所致。「不緣」表示一種否定的假設,而「應是」表示這種假設的可能結果。這樣,兩行就構成了一個前後連貫、假設因果關係的複雜主謂句了。
「題評句」則由題語和評語組合而成,兩者之間有邏輯和時空的斷裂,故可呈現超時空的關係。例如,在杜甫〈江漢〉首聯「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中,名詞「江漢」、「乾坤」是題語,而名詞詞組「思歸客」、「一腐儒」是評語。兩行中,題語與評語邏輯上是斷裂的,因為江漢與思歸客、乾坤與腐儒屬於完全不同的事類。就時空關係而言,一句中的前兩字和後三字之間也沒有必然的時空關係。在題評句中,題語是詩人觀察的對象,而評語是詩人觀物的情感反應。杜甫凝視江漢天地,情感反應是想到自己當今的窘境,便用評語來抒情。
在律詩和律絕中,唐代詩人在句法上可謂是絞盡腦汁,各顯神通,各式各樣的主謂和題評句式應運而生,目不暇接,美不勝收。本書律詩篇和絕句篇中,每一個主題、每一篇詩作的分析,無不從句法和章法的角度展開,無不試圖從這兩方面說明它們予以我們無限審美享受的所以然。然而,在寫古詩時,唐人對煉字、煉句往往是不屑一顧的,儘管在名篇中我們偶爾可以見到精雕細琢的對句。因此,古詩篇的討論重點自然也移到了篇法結構上。
詩人書寫某一主題,為甚麼要選擇古體詩,而不是律詩或絕句?在同一篇詩內,不同的材料、段落如何組織起來,能使表達、抒情、寫意的效果是最佳的?這與詩人的詩風、篇法結構的安排息息相關。西方新批評中關於「詩人」、「詩中人」、「作品內容」之間的關係論說,對分析古詩結構有借鑒的價值。作品是用詩人第一人稱直接抒情,還是採用「詩中人」代言的視角,抑或是兩者混雜而用,這是很關鍵的,獨特的敘述視角很大程度上構成了一篇古體詩的亮點。比如杜甫的〈石壕吏〉,就是以全知型的視角來寫,他知道所有人的心情,瞭解所有人的話語,但他本人從頭到尾也沒有站出來發表過議論。再如李白的〈月下獨酌〉,用第一人稱「我」來抒情,詩的內容便只限於「我」的瑰麗想像了。古體詩允許不同的敘述角度,或對話,或坦白,或寫意。這些分析都是我得益於「世界詩學」的結果。在方法論「橫」的方面,「世界詩學」的確為我開闢了分析古代詩歌的新路徑。
在本書中,「縱」與「橫」相互交錯,編織出了一個龐大的、多層次的網絡。將七十二首名作放入此網絡中進行精解,有助於加強微觀與宏觀的視野的互動。通過這種互動,我希冀引導讀者跳出「就詩論詩」的窠臼,將詩篇細讀與文學史知識相結合,做到「既見樹木,又見樹林」,既會作微觀的欣賞,又能有宏觀的把握。宏觀,通過微觀而變得有血有肉;微觀,通過宏觀而變得博大精深。
現在,就讓我們開始在這張「縱橫之網」中咀嚼欣賞七十二首名作吧!在閱讀過程中,讓我們細心尋繹它們之間相互影響、相互吸收的關係,探究十三個主題的藝術特點,從而圓覽唐詩的發展。這樣閱讀,我們就有望把握唐詩的精髓。
此書能在較短時間完成,有賴於嶺南大學中文系徐曉童和樊哲揚同學幫助整理文稿,謹此鳴謝。
是為序。
蔡宗齊
2025年1月25日
於香港屯門滿名山夢文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