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研究海軍史的工具中,艦艇誌的功能無疑與心臟相若,絕不可或缺。大家都知道我退休前以探討古典小說為專業。在小說研究這行頭裏,功用和艦艇誌相同的是版本紀錄及考證。但小說版本學可以是相當枯燥的,從比較文學、作品評析這類角度去研究小說者,十居其九均無法獨立處理版本問題。但版本問題是無從迴避的,正如治海軍史不論採用甚麼角度,仍終會遇到非面對艦隻不可的場面。苟遇上版本問題,只肯究心文學批評的小說研究者可以求助於不少考證精詳、收錄齊全的小說書目,由是免犯因版本知識不足而導致的錯失。僅擬從政治史、外交史、文化史、教育史之類角度去看中國近代海軍發展者就沒有這運氣。彼等既多對艦隻無興趣,提不起勁去認識(更莫說研究),倘遇到非得處理艦隻不可的時候便捉襟見肘,無法不暴其短(如照片張冠李戴,同名艦指鹿為馬,艦隻大小、新舊、優劣以及艦種之別視若不存)。所以如此尷尬,且可以屢屢發生,悉因無足賴的艦艇誌可用。其實艦艇的研究多數不單不會如追查小說版本的枯燥和零散,而可以步步緊扣,峰迴路轉,十分刺激的。小說版本的研究和艦隻細節的探索,我自問都是能手,早有成績示人,也就敢說這句話。
除了五十年代以來台灣海軍這部分有應紹舜近年的著述可用外,何以其它時段的中國海軍史尚無足用的艦艇誌,原因不外職業軍人擔不起這工作,而民間人士又應付不了技術層面。前者無史學訓練,亦無追查史料的本領,不明白艦隻、武器、戰術互為因果的演化以及隨時代而異的道理(彼等有辦法能充分利用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中段等西方海軍期刊和造艦技術學報嗎)。後者掌握不了艦船結構、航海地理以及武器和戰術互扣地發展的軌跡。配合這些條件於一身,本人辦得到,陳悅先生亦辦得到,第三個夠資格者尚待出現,雖然有潛力突圍而出者已知道有數位。
我雖自問夠資格修艦艇誌,但歲月不饒人,時間已不容擔起這艱鉅的工作。幸好還有陳悅在,不僅應具備的條件他全有,更有足夠時間去做這不能一步登天,必須層層積聚和修訂,以求慢工出細活的龐大工程。
講下去之前,還得先回頭去說明甚麼才是合規格的艦艇誌。格式的規模早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已定型,即先定出要上紀錄的艦隻項目。此等項目,艦艇誌之間雖可以有不同的取捨,基本仍當包括:艦種、船廠、建造期(安龍骨、下水、竣工的日期,能年月日俱備最佳)、排水量(並聲明是哪種排水量)、長寬吃水、馬力(哪款馬力)、時速、航行半徑、武器(不是某艦有炮X門,那種偷工減料至極的所謂紀錄,而是各款炮械必須儘量提供口徑/身倍、製造廠和型款,以及安裝位置和裝配方式。另外魚雷發射管的數據要包括數目、口徑、安裝位置和所用魚雷的型款)、護甲情形、儲燃料量、艦載武裝附艇等。這是指迄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的一般艦隻而言,隨後更得按發展添加雷達、聲納、直升機、導彈等項目。項目既定,有資料的項目便依次照填,尚無資料者就留空待補。這樣的格式,按我所知,首用於創刊於1879年,以全球為收錄範圍的法國海軍年鑑Carnet de L'Officier de la Marine(1897年終刊)之艦艇誌部分,此法旋亦用於1886年創刊之Aide-Memoire de L'Officier de la Marine(1903年終刊)。最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兩種刊於法國的早期海軍年鑑裏,均在艦艇誌部分撥篇幅給中國艦隻。亦創刊於1886年之英國The Naval Annual也承用這模式。以上三種都不是整本的艦艇誌,而僅在書中撥篇幅給艦艇誌專欄。整本獨立的艦艇誌要到首刊於1898年之All the World's Fighting Ships(不上幾年便易名為至今仍沿用的Jane's Fighting Ships)才有。它的最大特徵為加入線圖,隨後不久更配上照片,所以艦艇誌之最終模式二十世紀甫始之際已確立了。替中國海軍修艦艇誌者得明白這世界性的發展背景。
其實中國有合規格的海軍艦艇誌並不算遲,《光緒三十三年海軍調查表》收艦隻四十一艘、《宣統元年份海軍水師第一次統計表》收一百七十三艘(單是廣東就收了七十三艘),都是先定下項目才依次填報的。光緒三十三年是1907年,宣統元年是1909年,與上述西方發展比較慢不了多少。
民初北洋政府海軍部推出副官池仲祐作品系列中之《海軍實紀--購艦篇、造艦篇》(1918年)則是嚴重的倒退之作。不先預立項目,僅按手中有甚麼便寫甚麼,以致弄到條項的長度與艦隻的重要程度不成比例。這分明表示池仲祐對西方已建立的艦艇誌傳統並不認識,也不理解預定項目是保證品質的不二法門,還有漏收之艦俯拾即有,錯誤數據比比皆是,此書卻長久被奉為圭臬,可見向來要求之低。
1996年台灣軍方推出的《中國戰史大辭典--兵器之部》是軍中一班既乏史學訓練,復對中外海軍史異常陌生者抄湊舊檔,生吞活剝,完全跳不出檔案本身的品質侷限(所用的檔案愈前就質愈劣)的粗工濫製。鍾堅刊於2002年之《驚濤駭浪中戰備航行--海軍艦艇誌》雖較佳,有先立項目,但仍遠非循正規研究程序弄出來的。或者應直指所弊,即並無研究成份在內,只是取用一堆性質相同的檔案來做搬字過紙的填字遊戲而已,看不出書中哪一艘艦的記述有作者獨立考核的血汗在。
明白了這前後因由,始易欣賞陳悅所做的功夫。他筆下的紀錄全是經過一番考研才寫得出來的,不是持著現成檔案便輕易按項填充的,配上的照片和線圖也不是簡單地移自檔案的。
正如我已強調的,撰寫艦艇誌是長期積聚的有恒性工作,並不如一般著述可以一下子便宣佈殺青。
本書這版是2011年出版的《中國近代軍艦圖鑒--第一卷(1855-1911)》的擴充修訂本,內容和所用資料均大有改進,要繼續更善必仍有空間,很易預言,陳悅在這方面的下一步工作會是分向又平衡的,既會往下一時段寫下去,也必會就這清季時段更務全求深。
馬幼垣
2013年5月21日
於檀島東郊宛珍館